第 7 章
三皇子府。
燈火搖曳,古樂兒對鏡細細描眉。只是用力太過,短段幾瞬,眉筆已是斷了三次。終于是畫不下去了,古樂兒將筆放到桌上,呆呆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不是國色天香傾城傾國,卻也顧盼生姿恰比花嬌。
怎么就配不上顧景呢?
今夜她本想送上一件求來的大氅,雖說是灰鼠料子,卻也比得上顧景常穿的那件。她曾與顧景定親多年,向來將他當成夫婿,對顧景挑剔的性子早有了解。只是讓白佑瀾橫插一腳,當著眾臣的面,怎好再上前去?正巧今夜白佑洲不宿在她房里,才趁著夜黑摸出府去。
保養(yǎng)得體的指甲擠入肉內(nèi),古樂兒維持著面上的莊重。她不求自己能深入府內(nèi)一下見得顧景,有莫谷塵在,她不可能無聲無息地突破這道防線。可她沒想到,沒想到莫谷塵竟然連通告都不通告,硬邦邦地讓她轉(zhuǎn)回。說什么王爺休息不見外人,什么今夜雪寒不宜見客,不過是看在自己沒有用罷了!若自己還是丞相嫡女,莫谷塵他怎么敢?不對,若是如此,她早是顧景的王妃!
深吸一口氣,古樂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松開手,揉著自己掐出的紅痕。事情都過去了,現(xiàn)在當務(wù)之急是顧景。遠離南夏,顧景不可能不做準備,只怕他那些準備還不夠。三皇子是個不成事的,白白浪費了他的身份。榮貴妃的長子,年歲又大白佑瀾兩個月,若是他肯爭一爭,柳家和皇帝也不至于要扶持一個十七歲的小孩。天潢貴胄,整日卻只知那些沒用的書畫美人,浪蕩度日。古樂兒眼中掠過一絲陰狠,白佑洲若是成些氣候,她也不用與虎謀皮。
控制一個皇子,可比跟那位整日斗法來的輕快。
光華閃現(xiàn),古樂兒從首飾匣下取出紙來,這是她早先整理好的情報。先前居家時父親兄長念著她早晚要成顧景的王妃,有些事從不避諱她,后來遠嫁東辰更是心中有愧,因此她對南夏境內(nèi)還是比較了解。她用南夏的情報來交換她想要的東西。
賣國又如何,她賣的是顧燁的國,又不是顧景的國。
既然他們一心想讓顧景尸骨無存,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
況且她又不是三歲稚童,什么消息該問什么不該問她一清二楚。古樂兒曾經(jīng)看過顧景宵衣旰食的模樣,清楚南夏在顧景心中的地位。她恨,可她不想傷害顧景。大風大浪她不會掀,小打小鬧她可不斷。給他們那群人找點麻煩,省的整日去尋顧景的錯處。
看著自己手中薄薄的一張紙,古樂兒嬌媚地笑笑。
丞相府。
“又下上了,”翁逢弘推開窗子,接了片雪花,“今年北方不好過啊。”“趙謨和李安靖被拉下馬,朝中又有空缺,不知道下一步人事安排。”謝正微抬眼,“把窗子關(guān)上,多大歲數(shù)了。”“就你管得嚴,”翁逢弘嘟嘟囔囔地關(guān)上窗子走過來,“上次的酒事咱倆還沒完呢。”“坐下,先說正事。”謝正微敲敲桌子,“沒個正形,都是你把瀾兒教壞了。”“那小子本來就是,有我什么事?你就會護短。”翁逢弘氣得揪謝正微的胡子。“老實待著,問你呢。”謝正微急忙把胡子搶出來。“能有什么看法?”翁逢弘不情不愿地收回手,“瀾小子大了,你沒看見今天他挑釁皇帝么?”
“先別管這個,瀾兒肯定是有自己主意。這幾年他大了,有自己行動是應(yīng)該的。”謝正微轉(zhuǎn)移話題,“我覺得春元閣這個位置可以讓,但是六部必須安插人手。”“廢話,春元閣有你一日,就沒人敢興風作浪。倒是戶部損失慘重,本來六部就是八皇子的地盤,戶部尚書還是柳老頭的長子,不好弄啊。”翁逢弘敲著腦袋,“不能讓柳家人再上了。只是咱們的人也不行。讓外官進京!”翁逢弘突然從位子上彈起。“朝中的大臣差不多都站了隊,但是外邊還沒有。柳家如今權(quán)勢不小,皇帝肯定顧忌著八皇子。調(diào)進來個外官,就算不能安插到戶部左中郎,官職也不會太低。”翁逢弘捋著胡子,“皇帝肯定也同意,畢竟外官遠離京城。”
“先有個頭緒就行了,皇帝肯定會細細斟酌。回頭把想法告訴瀾兒,讓他們想去。”謝正微點點頭,“我在想今年這么大雪,肯定要有人代天出巡。”“你不會想讓瀾小子去吧?謝老丞相,你清醒一點。”翁逢弘顯然知道謝正微打的什么主意,“小珞的死你還沒看明白么?代天出巡一事可大可小,瀾小子就是去也不會有多大功績。是,他軍功顯著,北方多兵。但是你覺得皇帝會給他算多大功勞?”“可是留在城里也是留著,瀾兒還不如去北邊混個臉熟。”謝正微苦笑,他怎么不知道東辰帝能有多絕情。“他那張臉還不熟么?你就不怕皇帝起疑心,覺得他會擁兵造反?”翁逢弘長嘆口氣,“顧景來了,這是個助力。可這助力不知道是誰的呢。你還不相信我的眼光?顧景不站在咱們這邊就算了,他萬一倒向另外兩頭,瀾小子可有的麻煩。”
“顧景心氣高你也是承認的,瀾兒現(xiàn)在只差時機,又何必在一個外來王爺身上下功夫?”謝正微注視窗子,那是面向皇城的方向。“你別忘了南夏。”翁逢弘端起一盞茶,“你就不怕皇帝以南夏為餌,誘使顧景效忠?”南夏在顧景心中多重不言而喻,如果不是南夏拖累,顧景也不至到如今地步。以他的勢力,自立為皇有何不可?只是會讓南夏朝政動蕩罷了。朝局不穩(wěn)則民生不定,民生不定則百姓艱難。顧景會是個好皇帝。
謝正微沉默不語,他在這朝堂蹉跎十六年,不過是為了在珞兒逝世后護住她唯一的兒子,讓他榮登大統(tǒng),成為這天地間尊貴的皇帝。顧景的治國手段和心性算計他不敢輕視,若是因此功虧一簣,他生對不起瀾兒,死對不起珞兒。
白佑瀾既有濟世之才,又怎甘心屈服在另一個人的底下。謀逆更是不可取,這可不是東辰一家的天下。謀逆必定伴隨大亂,被余下三家切割吞食后的東辰,還是東辰么?
次日,東郊山林。
太子府的暗衛(wèi)井然有序地搬運從地下發(fā)現(xiàn)的東西,而在御史臺告病假的沈長清則在一旁背手監(jiān)察。趙謨一家的流放地終于定下,是位于西邊的莞洲,那里與西華接壤,雖有重兵,可兩國多年未再起戰(zhàn)事,因此地方的勢力還是以皇黨為首。看著一件件價值連城的古物寶石被運出陰暗的地下,沈長清心情頗好。這次可是撈大發(fā)了,貪欲果然能讓人瘋狂,一個小小的正二品中郎居然能比得上白佑瀾的庫存。
趙謨?yōu)榱吮W∷膶氊悾彩琴M盡心思。東郊這一片園林全是他家產(chǎn)業(yè),為此他還裝了好幾年的窮,地下更是掏空一半,機關(guān)暗器層出不窮。掩人耳目地在上邊修建數(shù)座柴房,而其中一間正是密室入口。沈長清在這里的意義就是關(guān)鍵時刻裝作被人擄走,好為押運珍寶的人爭取掩護時間,如果能借此咬上柳家一口就更好了。為了確保擄人的人能突出重圍,沈長清身旁蹲著長風。
白佑瀾眼下正在議事閣聽政,沒人會不長眼色的動手。且不說議事閣重兵把守,各家皇子可是也在,更是重臣云集,隨便傷了那個都不好交代。既然白佑瀾安全得很,長風自然就跟著沈長清跑了。沈長清品級不夠,告假相對容易,從三品的御鑒身份讓人不可能見死不救,非常適合此次的任務(wù)。
“長風想什么呢?”沈長清閑得無聊。“你為什么不準守承諾?”長風歪著腦袋,認真問道。他記得長清跟太子說過,他保證趙謨一家會被流放到北邊,趙謨才告訴他藏寶的地點。“你覺得我做的對不對。”沈長清坐下來,靠在長風身上。“你做的肯定是對的。”調(diào)整下身子,讓沈長清靠的更舒服些,長風才繼續(xù)說,“太子信任你,謝相信任你,翁師信任你。”被這三個人信任的人,怎么可能會做錯事。得益于謝正微和翁逢弘在兒時的洗腦,對于長風來說,對太子有利的就是好事,不利的就是壞事。至于世俗概念中的好與壞,長風一概不接受。
“那你呢?長風你信任我么?”沈長清輕笑一聲,這洗腦可是夠徹底。長風本來就單純,所處環(huán)境又相對封閉,對白佑瀾可真是死心塌地。“信任啊。”長風疑惑地轉(zhuǎn)過頭,不是很明白沈長清為什么這么問。他若是不信任長清,又怎么會讓長清靠在身上?又怎么會住在長清家里?“別瞎想。”長風又換了個姿勢,用手摸摸沈長清的頭,想想又覺得不夠,主動湊上去,跟沈長清蹭蹭臉。“別鬧,我睡會兒,有人來第一時間把我喊醒。”沈長清彈了把長風的額頭,閉上眼睛。長風見狀愣了愣,然后悄悄運轉(zhuǎn)起內(nèi)力。外邊還是太冷,他怕他感冒。
福王府。
顧景擺弄著手里的珠子,陽泉玉精雕細琢,上邊的狐貍眼神精明,似笑非笑的狐眼一看就知道沒打什么好主意。撥弄著珠子,顧景思考著剛剛得到的消息。
青天白日,大張旗鼓地在東郊干什么呢?連他都能探聽到的消息,剩下那兩位恐怕能拿到更加詳細的資料。近日值得動用大批人手的事情不多,東郊園林又是趙謨的產(chǎn)業(yè),白佑瀾這般興師動眾,看來是找到趙謨眛下的寶貝了。輕輕顛顛玉珠,顧景的嘴角挑起一絲弧度,看上去跟那只狐貍沒什么兩樣。白佑瀾這是示威吧,昨日晚宴也是,明明可以裝作沒注意,偏偏在最后一刻挑釁,說是無心都沒有人信。如今張揚地去挖寶,是斷定東辰帝不會追究么?
他可不覺得東辰帝會這般好性子,讓自己的太子悶聲發(fā)大財。
那就是手中有底牌了,或者白佑瀾的勢力已經(jīng)能讓東辰帝遲疑不決。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白佑瀾這么有底氣就別來打擾他啊。高調(diào)地出城迎接,逼得白佑澄也來趟這一趟渾水,他不就是想安安分分地休養(yǎng)生息么?顧景狠狠揉搓一下扶手上的絨毛套子,南夏已經(jīng)夠煩心的了,他半分都不想卷進這奪位之爭。想到南夏,顧景頭疼地伸手扶額,顧燁顧旻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顧燁把他之前的方案改了改,顧旻又提出自己的新方案。兩人爭執(zhí)不下,雙方勢力也平分秋色。
果然當初就不應(yīng)該扶持顧旻這個笨蛋么?可是他其他皇兄死的死殘的殘,根本找不出另外一個。
頭疼,顧燁有心先定下來,先讓那些難民安穩(wěn)下來,可顧旻死咬不放,贏了功績還想要民間聲譽,處處想壓顧燁一頭。這就算是顧燁答應(yīng)了,陳幾道也不可能同意。
之前他們合伙對付本王的時候不是很開心么?很有默契么?顧景從鼻子中出了一口氣,有點解氣。當初本王被他們多方刁難,撐著病體還要上朝,險些昏在朝堂上時他們應(yīng)該也是這么解氣吧。
顧景眼光一閃,想起自己無故被燒死的兔子,還有那些被損毀的愛物。母妃那么費勁心思,不就是為了讓他學會狠心么?
這都是什么破事,本王這次再也不管了!
顧景:你們聯(lián)手欺負我,本王要撂挑子了。
“王爺,許幸言求見。”莫谷塵忙著查看宅子,惜福還在臨時禁閉室,只剩下暗星了。顧景看著暗星那張依舊是不諳世事的臉,有點感慨。
莫谷塵當初覺得他寂寞,特意找來暗星給他作伴,又想到他不會武,怕兩人有什么代溝,又尋來惜福。還特意找來年紀小的,說是熱鬧熱鬧。結(jié)果暗星成了莫谷的徒弟,惜福......不提也罷。
“來干什么?”顧景問道。“昨夜風雪甚大,擔心王爺身體,來給王爺看看。”暗星一板一眼的重復(fù)。他覺得沒什么不妥,王爺身子不好,找個大夫看看也在常理。白佑瀾要是不把自己三番五次地拖下水他的身體會更好。腹誹歸腹誹,顧景還是讓人把許幸言迎了進來。
人都到門口了,總不能趕回去啊。他還沒想跟白佑瀾交惡。
于是嗑著瓜子的許幸言被莫谷塵帶了進來。
“許大夫為人還真是不拘小節(jié)。”顧景盯著許幸言手中的瓜子,語意不明地說。算他有見識,沒把瓜子皮往地下扔。“王爺要是因為這點小事就發(fā)火,我下回也不來了。”許幸言顯然沒什么顧慮,“再說了,王爺就算發(fā)火,也不能上來就把我宰了吧。”
許幸言:只要不死,就沒什么大事。
“許大夫今日不是來看本王身體如何么?”顧景脾氣不小,但也沒到一點就著,這個許幸言還挺有意思。“是啊,一看你就不聽醫(yī)囑,沒好好休息。你這身體也就這樣了,好好養(yǎng)著倒是能有點起色。”許幸言把瓜子收回袋中,裝瓜子皮的另一個袋套在另一只手上,“你們這群不聽醫(yī)囑的病人活該一直不好,再好的大夫開的藥也經(jīng)不住你們這么糟蹋。要不是白佑瀾讓我來,我還真懶得動。反正說什么王爺也是不聽,我又何苦浪費心力。”
“許大夫不覺這話,逾越了么?”顧景眼角上挑,跟那只狐貍愈發(fā)的像。“逾越?我說病人怎么了?”許幸言在白佑瀾面前都沒壓過自己的小脾氣,再說了,來之前白佑瀾還交代他平時怎么說這個時候就怎么說。沈長清也同意,表明顧景從小身份尊貴,怕是沒人這么跟他說過話,他又不是死要面子殺戮成性的人。不就是打嘴仗么?我許幸言還沒怕過誰。
許幸言這次來只有一個目的,給白佑瀾刷好感度,好感度刷不了就刷存在感,務(wù)必讓顧景認識一個全新的白佑瀾。
當然,這是沈長清私下里交代的。
這可簡單,許幸言十四歲時就認識白佑瀾,從此成了白某人的大夫。開始白佑瀾還挺不把許幸言放在心上,只當他跟太醫(yī)院那些大夫一樣,會把他恭恭敬敬地供著。
然后,年少無知的太子爺認識到了,這個世界上,不只有恭敬的太醫(yī),還有抄起凳子就能揍人的許幸言。
這正是一段悲劇。
口才極好的許大夫從顧景不肯配合醫(yī)生說起,順著線就講到了曾經(jīng)不配合治療的白佑瀾,十分有邏輯的提到白佑瀾曾經(jīng)干過的種種蠢事。比如趁著翁老爺子睡著拽他的胡子,人一醒就跑,結(jié)果被謝相捉了回來被老爺子說教一天;比如白佑瀾有一次心血來潮跟他一起去采藥,困在陷阱里出不來,長風急匆匆趕過來解圍。顧景縱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是許幸言半分沒有提到朝堂政事,吐槽也格外精彩。加之對白佑瀾想把他收為小弟這件事隱隱的不滿,自己又實在沒什么事。
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聽聽那些少年往事。
那些他沒有的少年往事。
在最熱血沸騰的少年時代,他沒有白佑瀾的好運氣,所有少年情懷都只能沉淀冷靜。
他沒有童年,也沒有少年。
許幸言一邊講一邊觀察顧景的臉色,沈長清果然比白佑瀾靠譜,顧景自己沒有年少沖動留下的傻事,但不代表他介意聽聽別人的青春。顧景身邊沒有同齡人,自然體會不了,也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只要分寸得當,他是不會拒絕的。許幸言喝口水,在聽眾的鼓舞下講的越發(fā)精彩,只是自己也懷念。他們到底是長大了,到底是沒了當初的沖動。無論是心甘情愿還是被逼無奈,他們都沒有了當初豪氣沖天的權(quá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