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8章 第九十八碗湯(五)
第九十八碗湯(五)</br> 年哥兒一邊喝杏仁酪一邊將方才發(fā)生的事情講給清歡聽。他眼睛睜的大大的,烏溜溜的眼珠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可愛極了。清歡在榻上做女紅,聽小不點手舞足蹈的講故事,沒有害怕沒有好奇也沒有同情,全然當那是個陌生人。</br> 不覺微笑:“日后還要小心著些,莫同那樣的人來往。”</br> “知道了!”大聲回答過后,小不點從椅子上下來,跑到清歡面前撲到她腿上,小臉笑得紅潤潤:“阿娘是不是在給年年做東西?”</br> “是啊。”清歡悠然回答。“不知道是誰睡覺的時候總是流口水,阿娘只好辛苦一下給他做個口水兜兒,免得每天都要洗一床被褥。”</br> 被揭了短的年哥兒小臉猛地紅起來,把腦袋朝清歡懷里拱了拱,很明顯是被人說出自己這天大的缺點感到不好意思了。正準備撒嬌耍賴讓阿娘將此事給忘記,驀地聽到有人說話:“這是又做了什么虧心事,纏著你阿娘了?”</br> “阿爹!”年哥兒眼睛一亮,從清歡腿上轉(zhuǎn)身飛撲,裴徳庸將他抱了個滿懷,隨即舉高高,小家伙就笑得無比開心,臉蛋兒紅彤彤的。清歡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道:“他剛喝了杏仁酪,你可小心著些,免得吐出來。”</br> 之前有一次,吃的肚皮圓滾滾的小東西被他阿爹抱著舉高高,結(jié)果太興奮,舉的頻率上升,小家伙稀里嘩啦吐了一地,甭提多惡心了。就那次過后,裴徳庸也開始控制自己的力道,畢竟那種被人兜頭吐了個七零八落的回憶可不怎么美好。</br> 再一次被掀出黑歷史的年哥兒快哭了,別看他年紀不大,可愛面子,這會兒若是沒旁人也就算了,可下人什么的都看著呢,叫人知道自己睡覺流口水吃多了還吐多羞人啊。趕緊掙扎著從裴徳庸身上下去,跑到清歡身前撒嬌:“阿娘~~阿娘不要說出來嘛!不要說出來嘛~~”</br> 雖然是個男娃娃,但在撒嬌這一塊上卻是天賦異稟,誰都比不上。清歡輕笑,將手頭的活計放到一邊,將已經(jīng)五歲的娃娃抱到腿上。年哥兒雖然五歲了,但并不胖,圓潤健康,渾身一股香噴噴的奶味兒。被阿娘抱起來他也很歡喜,有阿爹舉高高固然很好,可他還是更喜歡阿娘抱著他。小腦袋習慣性地朝清歡懷里鉆,撒嬌不已。</br> 他在外頭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少爺了,挺小大人的,也就在父母面前才像個孩子。裴徳庸看著他們娘倆親熱,自己坐在了一邊,打歲歲出事到現(xiàn)在三年有余,他跟妻子仍然是相敬如冰的狀態(tài),晚上雖然睡在一張床上,可中間隔著年哥兒,什么都做不了。就是裴徳庸自己也是三年多沒碰過女人了,他心中有愧,清心寡欲了許久,中午在軍營時見到的一幕卻讓他心潮微起。</br> 那是個百夫長,雙十年華,剛剛成親不久,他的妻子來給他送飯,小夫妻倆面對面站著,大抵是新婚的緣故,二人都十分羞澀,動作僵硬卻透出萬千情意,叫裴徳庸不由得想起他跟尉迎嵐剛成親那會兒,她膽子大,竟女扮男裝混入了軍營找他,原因就是想他了。</br> 他這人實在是弄不懂什么叫做兒女情長,當時也沒覺得什么,只是好笑,將她留在軍營,帶回家后好好說了一番,她嘴上答應(yīng)著,后來卻還是三五不時地偷溜過去。時間一長,他的心腹就都知道了夫人的小癖好,在外人看來,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小情趣。</br>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不再去了呢?裴徳庸都有些想不起來了。</br> 他安靜地看著母子來嬉鬧,這幾年甚少見到妻子臉上有笑意,唯獨年年在的時候才會露出笑容,對著自己更多時候都是沒表情的,他有些出神的看著,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想起她笑靨如花的模樣。</br> 裴徳庸沒再說話,晚上就寢的時候卻讓人將年哥兒抱去小間睡。他進了臥房,妻子正對鏡梳妝,時間對她真是溫和,幾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比之當年更加姝麗。薄薄的寢衣掩不住她玲瓏身段,讓禁欲已久的裴徳庸喉頭滾動起來。</br> 他走過去,接過了她手上的梳子。清歡從銅鏡里看見是他也沒有驚訝,沉默地讓他給自己梳頭,眼神淺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br> 尉迎嵐的頭發(fā)生的極好,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裴徳庸動作輕柔,他沒給別人梳過頭,也不大理解什么畫眉之樂,可眼下給妻子梳頭,卻莫名叫他想起白頭偕老這個詞來。</br> 然而當他們都躺在了床上,吹熄了燈,中間沒有年哥兒,他伸手想解開她衣襟的時候,卻被拒絕了。</br> 也不是冷硬無情的拒絕,只是翻了個身,仿佛是不經(jīng)意的,卻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br> 她并不想和他共享魚水之歡。</br> 裴徳庸默默地收回手,就著窗外的月色看她靠著墻的背影。瘦弱、單薄、纖細、美麗。大概是寂寞了許久,孤獨了許久,他的腦子里總是會想起曾經(jīng)她言笑晏晏的模樣,以至于再見到冷淡的她,幾乎記不住兩人曾經(jīng)溫存的時刻了。“迎嵐……”</br>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br> 清歡沉默了許久才說:“我明日便叫人給侯爺物色幾個身段出眾的婢——”</br> “不必了。”</br> 她被打斷了話,就沒再繼續(xù)。裴徳庸收回凝視她的視線,轉(zhuǎn)而平躺望向頭頂:“就這樣就很好,其他的都不必你再操心。”</br> “侯爺何苦如此。”清歡輕聲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讓侯爺近我的身,也無法再給侯爺開枝散葉,傳遞香火。侯爺若是有了什么紅顏,直接帶進府來,我絕不會多說一個字。”</br> 裴徳庸聽出她話里的疏離,自嘲般道:“你倒是體貼大度。”</br> “……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體貼大度的。”</br> 她說完這句話就睡了,沒再理會身后的裴徳庸到底會如何理解。</br> 誰會一開始就大度呢?但凡是嫁了人的女子,哪個不盼著同丈夫兩情相悅白頭到老,哪個不是鮮花般嬌嫩天真的少女,滿懷憧憬希望,可丈夫守得住么?這個時代,去要求男子一心一意簡直可笑,多少在家嬌慣的女兒成了賢惠大度的正室,再也不復(fù)年少模樣。尉迎嵐也是如此,否則她不會一門心思的想要裴徳庸愛她。</br> 后來她明白這是件不可能的事,便歇了這個心思。有了女兒后她徹底不再渴求,卻不知自己留不住這么個小生命,這若是放在旁人,必然是要想,趁著自己還年輕,趁著丈夫?qū)ψ约河欣⒕沃模s緊再懷一個,生出個兒子來好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可不能叫爵位被庶子搶走——但尉迎嵐不在意這些,她全部的愛都給了女兒,女兒沒了,她就什么都不求了。</br> 心灰意冷,不過如此。</br> 大概別人會妥協(xié),會原諒,會忍耐,會重新開始,但尉迎嵐不會。</br> 永遠不會。</br> 清歡并不會拿先進社會的道德標準來要求封建社會的人,但尉迎嵐有些話想對裴徳庸說而沒來得及說,都會由她代勞。其實想想也挺可笑,裴徳庸覺得尉迎嵐是個合格的賢妻,覺得她絕不會苛刻庶子,但那是因為養(yǎng)孩子的只是尉迎嵐的軀殼,里頭卻換了個人。倘若尉迎嵐現(xiàn)在還活著,也許她能大度個一年兩年,可時間長了,總對著年哥兒,尉迎嵐會把她自己逼瘋。</br> 但男人似乎不這么認為,他們都覺得這是規(guī)矩,哪怕是一些女人也認同這個規(guī)矩——可這所謂的規(guī)矩,又是誰定下的呢?</br> 深夜里清歡的聲音十分平靜:“我想同侯爺說清楚,當初你救了年哥兒沒救歲歲,我心里痛苦怨恨,可這兩個孩子,總有一個要死,侯爺再厲害,也只能救一個。禮法上,侯爺站得住,說得過去,只是我心中不能承認,與侯爺無關(guān)。這是我自己心中的坎兒,這輩子怕是都過不去,侯爺莫要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倘若覺得兒子少了,說也不必同我說一聲,有喜歡的,直接帶回來便是。”</br> 然后,她停頓了一下,告訴他:“咱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br> 很理性地在訴說事實,這輩子也就這樣了。</br> 可不是么,除此之外還能如何?大抵……也就這樣,也只能這樣。</br> 裴徳庸聽著,腦子里不知為何想起新婚之夜他掀起蓋頭,露出的那一張青澀柔美,帶著羞赧與愛意的臉蛋來。</br> 那樣的容顏,今生今世,怕是都再也見不著了。</br> 他一夜難免,輾轉(zhuǎn)反側(cè),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身邊的妻子早已入睡,呼吸輕淺,一個人面對著墻壁蜷縮成小小一個團,很沒安全感的姿勢。他有些想伸手去抱,但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她不會喜歡他的觸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