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4章 第九十八碗湯(一)
第九十八碗湯(一)</br> 你想要我的心是嗎?</br> 幫我一個忙,你就可以拿走它。</br> 反正,也碎了。</br> 又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天上連星星都沒有,只有白慘慘的月光撲在地面上,偶爾幾聲貓頭鷹叫,泣血綿長。裴府大門上貼的奠字還沒有撕去,門口兩盞引路燈在寒風吹拂下,紙糊的燈罩破裂,火苗急速跳動,然后啪的一聲,熄滅了。</br> 因是稚童夭折,所以只能在夜晚出殯,遠遠來的兩隊穿著麻衣頭戴白布,小小的棺材已經(jīng)沒了。就在這安靜的夜里,在裴府靈堂上停了七天的靈柩終于下葬了。</br> 這樁喪事總算是有了個了結(jié),可整個裴府仍然如同冰凍一般,冷風刺骨。朱紅色的大門敞開,宛若一張血盆大口,令人望而生畏。</br> 要想俏一身孝,那為首的,穿著白衣的年輕婦人生得可真是姝麗,因著傷心欲絕,面上脂粉不施,更是顯得她美極。</br> 清歡出現(xiàn)的時候,孩子就已經(jīng)死了。孩子的母親,裴府的夫人尉迎嵐,正坐在靈堂上的棺材邊,頭倚著棺材,面無表情,失魂落魄。夜已經(jīng)深了,她摒退了所有下人,自己一個人為死去的女兒守靈。靈堂門開,風吹進來,刺骨的冷,她衣衫單薄卻像是感覺不到,只癡癡地摸著棺材不說話。</br> 清歡問她要她的心。</br> 那是一顆溫柔、純潔、真誠的心,世間罕有。因這深情,還結(jié)合了另外一人的靈魂碎片。</br> 尉迎嵐沒有害怕,也不問這深更半夜,戒備森嚴的威遠侯府固若金湯,是如何出現(xiàn)這么一位美貌少女的。女兒一死,她已然萬念俱灰,自己就是跟著去死也不怕,難道還怕什么妖魔鬼怪嗎?</br> 于是有了一個交易。</br> 尉迎嵐要求清歡將她的魂魄送入女兒棺材中,陪伴早夭的女兒度過孤魂野鬼的二十年,并由清歡使用她的身體,代替她成為威遠侯府的夫人。一個不該死的孩子死了,尉迎嵐知道這一點,只更加寒心。</br> 所以,此刻的尉迎嵐已不再是尉迎嵐,真正的尉迎嵐躺在了棺材里,擁抱著她小小的稚嫩的女兒,從此長眠。</br> 這個交易其實不大妥當,畢竟尉迎嵐不能確認清歡是不是真的能幫她,可是她沒別的辦法了,她活不下去了,她渾身的力量跟勇氣都消失在了這個寒冷的冬天,消失在那一池冷水里,消失在被撈上來已經(jīng)失去呼吸的女兒身上。</br> 那么可愛的,還沒有長大的女兒,白白嫩嫩,話說不全,步子走的不穩(wěn)當,可是看到娘了會涼、涼的叫,餓了渴了冷了疼了都知道要去找娘,知道世上最疼她的就是娘。那么個鮮活的小生命,十月懷胎,辛苦誕下,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又漂亮,又貼心,抱著自己的腿,撲進自己懷里,親自己的臉,涼啊涼啊的叫。自己給她做新的小衣服時,在上頭繡了蝴蝶,她見了就拍著小巴掌笑起來,成日都笑,似乎世上再沒什么叫她不快活的事。</br> 可這個孩子死了。</br> 耳鼻內(nèi)灌滿泥沙,身子凍的青紫,撈上來的時候已然凍硬了,她最喜歡的虎頭鞋掉了一只,漂漂亮亮的小裙子也破了,早上給她梳的雙髻散亂,別著的小蝴蝶流蘇頭飾已然不知所蹤。</br> 疼吧?冷吧?怕吧?</br> 會叫娘嗎?</br> 是不是臨死前還想著娘去救她呢?</br> 好可愛啊,那么點小小的孩子,叫尉迎嵐覺得自己活著有個念想了。她的愛情得不到回報,可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寶貝,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知足了,那么可愛的孩子,嬌嫩的讓她舍不得松開手,天天抱著,時時想著,擔心她餓了,渴了,不高興了,沒玩具耍了。變著法兒的給她做新衣服新鞋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跟那……觀音菩薩面前的小玉女般,真是讓她疼極了。</br> 但現(xiàn)在,尉迎嵐一無所有。</br> 她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的人生了,女兒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于是她求清歡將她放入女兒的棺材里,她那么小,做鬼的話一定會給人欺負,所以自己這個當阿娘的一定要保護好她,就做個孤魂野鬼,也比在這侯府里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來得強。</br> 清歡按了按太陽穴,手肘撐在桌子上,她滿足了尉迎嵐的心愿,作為回報,尉迎嵐將身體送給了她。如果自己想拿走尉迎嵐的這顆心就必須仔細考慮才行。</br> 她不困,也就沒打算上床睡覺,頭上的白布也沒取下,燈芯微弱的跳動,這時候,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伴隨著寒風,進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br> 來人同樣白麻帶孝,容貌俊美威嚴,正是尉迎嵐的夫君,也是這威遠侯府的主人,威遠侯裴徳庸。這爵位是他自己掙來的,跟裴家無關,只是尚未分家,因著在家中排行老二,家中下人都喚他一聲二爺。</br> 尉迎嵐尚未嫁他時,也是天真爛漫,嫁了他后,更是溫柔體貼,一心只想著夫君。她在家中得知被許給了裴家二爺,心中便歡喜無限,只因曾見過他昂揚上馬箭無虛發(fā)的英挺。京城人人愛慕二爺,卻只有她嫁了,這是她心儀之人,她想做個最好的妻子。</br> 撒嬌賣癡,耍賴糾纏,真真是個小嬌妻。裴徳庸不好女色,身邊直到娶妻后,才將成親前的通房丫鬟抬成了姨娘,此后一妻一妾,從不偏袒。尉迎嵐懷孕后,姨娘蘭芳也有了身孕,此后,裴侯爺兒女雙全,人人艷羨。男人都更看重兒子,對女兒倒也疼愛,來妻子房中時,見了稚嫩賣萌的女兒,素來冰冷的臉上也有了幾分柔情。</br> 這個男人,大概天生缺了情愛的弦,嬌妻美妾,一個嬌俏一個婉約,他全不動心,碰她們的次數(shù)也少,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軍中,只回府的時候,會紓解一下,其余時間就像是石頭般不開竅。尉迎嵐愛意濃烈時同他使小性子,稍微哄一句便好,哪知此人見她轉(zhuǎn)身走,自己也走了,直到下次回來,她自己又跟了上去,此事便全作不曾發(fā)生。</br> 因為兒子的緣故,裴徳庸去妾室那里的次數(shù)比較多,但待的時間都不長。</br> 從前尉迎嵐只覺得他是根不懂風情的木頭,只是沒開竅,自己真心以待,定能換來真心,可最后她才明白,這人并非不懂風情不曾開竅,而是真真正正的薄情,毫無男女之愛。</br> 他心中只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沒有她尉迎嵐。大概有些位置是給女兒的,可女兒比不上兒子重要。</br> 有了女兒后,她才慢慢看開,想著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可,橫豎夫君雖然無情,卻有責任感,且不好色。她只要好好將女兒養(yǎng)大就好了,有了這個小寶貝,尉迎嵐才算是真的長大。</br> 可世事難料。</br> 清歡背對著門,聽到了聲音也沒去看,若是尉迎嵐,早上去噓寒問暖命人燒大炭盆去端備好的膳食了。</br> 男人進來后反手關了門,站了許久,清歡沒去看他,也不想去看,直到那人靠近在她身邊坐下,喚了她一聲:“迎嵐。”</br> 似是想安慰,卻又口齒笨拙,不知如何安慰。</br> 清歡淡淡地看他一眼,嘲諷道:“侯爺怎地來了,小少爺落水受了驚嚇,您不去看看可還行?一會兒蘭芳姨娘又哄不住了,該如何是好?”</br> 裴徳庸猛地握拳,清歡仔細看,才發(fā)覺他眼中似是有淚。</br> 是了,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與他血脈相連,每次都抱著他的小腿,仰著小臉甜蜜蜜的叫阿爹的小奶娃娃。</br> “侯爺傷心啦?”她輕聲詢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眼淚往下掉。“侯爺這樣傷心,姐兒看不著了啊,她那滿耳的泥沙,堵住了侯爺?shù)慕袉荆瑵M口的泥沙,也叫不出阿爹了。”</br> 裴徳庸再也忍不住傷心欲絕,眼圈通紅,淚水不能抑制。</br> 他方才推門進來的時候有一陣恍惚。仿佛嬌嬌的小女兒還沒有死,還會聽到他的腳步聲撲過來抱他的腿,奶聲奶氣的喊著口齒不清的阿爹,纏著要她抱,跟她娘剛嫁進來的時候一樣愛撒嬌。他天生的冷淡嚴肅,可嚇不到這嬌滴滴的小女兒,除了迎嵐之外,她最親他。</br> 可他再也見不著那路都走不穩(wěn)當?shù)男」媚锪恕?lt;/br> 饒是裴徳庸鐵血男兒,頂天立地,股肱之臣,也忍不住肝腸寸斷。此刻見到尉迎嵐對自己完全變了態(tài)度,再不見深情厚愛,只剩下怨恨,更是心如刀絞。“迎嵐——”</br> 清歡任由他握住,仍舊帶淚而笑,這些大都是尉迎嵐說不出口的話,如今她來替她說:“怎么了侯爺,您往日回府,不都先去看小少爺么,姐兒素來乖巧,不去打擾,只在這兒等你。如今天寒了,妾身不敢叫她像以往那樣搬著小馬扎到門口等,您倒是早些過來瞧瞧她呀,她三歲的生辰還沒過吶。”</br> 裴徳庸疼的要死過去,可尉迎嵐不許他死,也不許他疼。</br> 清歡問:“您明明靠姐兒近,為何先去救了小少爺?讓姐兒灌了七竅的淤泥沙粒,凍成了青紫模樣?姐兒會哭的,您不疼她了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