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第六十六碗湯(四)
第六十六碗湯(四)</br> 琉璃是在任無斯懷抱中醒來的,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還在睡,她仰著頭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他眼下一片烏青之色,不知是多久沒有睡好了。這個男人沉睡的時候和他平時表現(xiàn)出來的一點也不一樣。琉璃有點失神,卻又似乎透過這個人看到了誰。</br> 她被抱得很緊,即使是相擁而眠,任無斯仍然衣著整齊,他不愿把自己衣衫下的傷痕給琉璃看見,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外表,還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內心,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br> 琉璃順著他的衣領,小手輕輕摸了進去。</br> 他的皮膚很涼,任無斯天生體溫低于常人,不管什么時候都很少見他出汗,但正是這樣的涼,讓琉璃覺得這個男人像是不存活于這個世界。</br> 真是奇怪,這么冰涼的男人,懷抱卻又那么溫暖。</br> 她的小手在摸到任無斯胸膛疤痕前被他握住,隨后任無斯緩緩睜開眼睛,琉璃還必須承認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眸子,如果沒有仇恨與牽絆,這雙眸子便可與天上日月共光輝。</br> 他看著她,像看淘氣的孩子,也像在看心愛的女人,只覺得像這樣擁她入懷不去考慮其他,已經是他命中最渴求之事了。</br> 在這之前,他被愛情迷惑,不敢說出自己的身份,只怕見到琉璃落淚,可午夜夢回見到的都是父親染血的臉,一遍又一遍逼迫他將幼時的毒誓重復了一遍又一遍。任無斯也是人,他也不是出生就這么鐵石心腸冷酷無情的,相反的他心腸極軟,只是命運不容他做一個溫柔的人。</br> 他要為任家復仇,就必須舍棄愛情。其實換做任何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這樣的復仇都是輕的,倘若是你無辜的家人上上下下七十八口被以誣陷罪名斬首示眾,你心中可會恨?可會想要將仇人碎尸萬段?</br> 付文山罪惡深重,通敵賣國一事罪證確鑿,任無斯沒有后悔將這一切揭發(fā),如果他沒有愛上付琉璃,那就好了。</br> 不用日日夜夜被噩夢折磨,不會連睡覺都不敢睡,生怕一睡,眼前浮現(xiàn)的便是父母親人的面容,質問著他為何要留仇人一命。</br>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們兩清了,琉璃什么都不記得了,她現(xiàn)在就是個五歲左右的孩子,干干凈凈的,一塵不染,他如何能再逼迫自己狠下心來去毀了她。</br> 他真的太累了。</br> 琉璃靜靜地看著他,她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只是任無斯眼神太過柔和與哀傷,讓她不由自主地去問他:“疼嗎?”</br> 任無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在說他身上的傷。</br> 和愛她比起來,不疼的。他甚至恨不夠疼,要是身體上的疼能蓋過心上的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能找到轉移的目標,不至于再這樣受折磨。但是怎么辦呢,他愛付琉璃,這點無法更改,他恨不得化作依偎在她身邊的空氣,只要不受到噩夢的糾纏,他什么都愿意做的。</br> “不疼。”</br> 琉璃喃喃著說:“騙人。”</br> 她堅持要把手伸進任無斯的衣衫,他拒絕無效,只好被她摸進去。觸手所及之處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盡是瘡疤,任無斯為了能疼,甚至不去上藥,任由其流血留疤,對他來說,這是對自己的懲罰。</br> 他對琉璃有多不好,身為任家人,他不能罷手,可身為愛慕她的人,他卻可以懲罰自己。</br> “很疼的,我就很怕疼。”琉璃輕聲說,不知道說的是哪個自己。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琉璃,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一抹孤魂。可是按照心底真實的想法,她竟然一點也不想去傷害任無斯。“你怎么會覺得不疼呢?”</br> 她湊上前去,把小臉擱在他肩頭。任無斯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類似茶香的味道,但現(xiàn)在他身上更多的是血腥味,透過他的衣衫隱隱透出來,將琉璃與他共同纏繞。</br> 這是浸潤著鮮血的愛情,終有一日要走到盡頭。</br> “我想看看。”</br> “琉璃。”任無斯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低聲哄著,“不要亂動。”</br> “我想看。”琉璃要哭了,她微微皺起眉頭的樣子顯得可憐巴巴的,因為沒有記憶顯得更像小孩子。“讓我看。”</br> 任無斯再次拒絕,直到她一聲不吭的紅了眼眶,他才嘆了口氣,說:“很丑的。”</br> 這世上從來都不是只有女子愿為悅己者容,男子也會在面對心愛女子的時候,害怕自己不夠英俊不夠高大,甚至身上滿是瘡疤,引了心上人的厭惡,亦或是嚇到她,都是不好的。</br> 但琉璃一點都不怕。她慢吞吞地脫掉任無斯身上的衣裳,露出精壯的胸膛,以及盤踞在他全身的新舊交替的傷痕。</br> 有些是刀傷,有些是劍傷,也有些火燒的痕跡,還有些傷痕連琉璃都判辨不出。蓋因任無斯感到痛苦的時候,手邊有什么便抓起什么,若是沒有武器,便拿腦袋去撞墻,一定要疼的無法思考才能停下。</br> 這對他而言就是詛咒。</br> 琉璃看著看著就呆了,她眼眶仍然泛紅,淚水卻不自覺落了下來。她去摸任無斯這一身傷痕,卻仿佛看到了自己。</br> 那個孤寂坐著的,因為思念害怕失控,便動手自殘的自己。</br> 每想念一次,就在身上留一道痕跡,本來那么愛干凈的人,如何會這么做呢?身上有了去不掉的疤痕,那人還會喜歡嗎?</br> 不會的。</br> 但也許是因為心里清楚吧,那人不會來了,所以不管自己怎么樣都無所謂的,她和任無斯,守的都是自己的夢想。</br> 夢想跟理想有什么區(qū)別呢,大抵……就是后者更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而前者,也就只能是夢了。</br> 她抱住任無斯的肩膀,淚水滴在他寬闊的后背上,任無斯有點失神,琉璃淚水滾燙,她像是擁抱另一個自己,緊緊地抱著任無斯不曾放手。</br> 這種痛……</br> 那個人……</br> 任無斯僵硬的像個雕塑,坐在床上任由她抱著,也不會哄人,整個人都呆呆的。琉璃抱了他許久,才沙啞著嗓子說道:“餓。”</br> 他緩緩回神,自己整理衣衫,對她笑了一下。</br> 笑容簡單,但他許久不笑了,竟覺得怎么笑都不對,怪怪的,應該不是很好看,便又把笑容收了起來,不想讓琉璃嚇到。</br> 下人送了膳食過來,琉璃衣服穿得磕磕巴巴的,有時候手指笨拙的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她有幾分氣惱,明明自己不小了,怎么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呢?</br> 最后還是任無斯幫她把衣服穿好,然后把她抱到桌邊,拿她當小嬰兒一樣照顧。</br> 但琉璃畢竟不是小孩子,一會兒也就可以自己吃飯了。吃完飯任無斯也沒有離開她,他什么都不做,就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她,她做什么他都凝視著,琉璃摸到放在一旁的琵琶——其實她心里本來沒想碰的,只是琵琶似乎在召喚她,似乎有話要同她說。</br> 任無斯見她在那里擺弄琵琶,輕聲問:“琉璃還會彈琵琶么?”</br> 琉璃怔怔地出神,說:“我也不知道。”</br> 嘴上這么說,手指卻撥動起了琴弦。</br> 那首曲子深深地鐫刻在她的靈魂里,即使她忘記一切,手指放到琴弦上的時候,也會自然而然的流泄出來。</br> 任無斯閉上眼,隨著琴聲清婉,他逐漸陷入沉睡,而琉璃也逐漸清醒。</br> 白骨錚錚,琴弦微微嘶鳴,伴隨著她眼神的彼岸花,慢慢活起來,最后琉璃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個音上,琵琶終于恢復了往日的雪白透亮,似是活物。</br> 她到底不是普通鬼魂,又有琵琶為伴,那藥能干擾一時,但想起來也不過是早晚問題。</br> 琉璃抬起頭看向任無斯,不知什么時候他睡著了,呼吸輕的聽不見,如果不是能看到他胸膛微微的起伏,這簡直就是一具死尸。</br> 不過對任無斯而言,活著和死了也沒什么區(qū)別。他之所以還活著,完全是為了琉璃。</br> 他想跟琉璃過普通人家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努力賺錢,然后把銀子銅板都交給賢惠的小妻子,穿的是小妻子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服,吃的是小妻子煮的飯菜。成親幾年,他們生幾個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這就夠了。</br> 他所求不多,但從來沒有被滿足過。</br> “我同他有些像。”琉璃低聲跟琵琶說。</br> 琵琶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動了一下,琴弦漂浮起來在她細嫩的臉頰碰了碰,像是在安慰。</br> “可是我們又不一樣。”</br> 琉璃是愛任無斯的,任無斯也愛琉璃,她跟任無斯究竟是不一樣的,她擁有的,比任無斯還要少。</br> 若是任無斯死后能到奈何橋,不能滿足執(zhí)念,也定然會跳下忘川。那里是一切心碎之鬼的歸宿,在那里只有疼,再無愛,也無回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