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三碗湯(十五)
按理說,到此為止,女鬼朱采的心愿已經(jīng)完成了。對柯淑妃來說,這樣渾渾噩噩的活著,比死了還叫她難受。但凡是她清醒的時候,她都會想起自己本來的豪情壯志,可這一切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就已經(jīng)徹底破碎,偏偏她還不知道這是為什么。</br> 因為清歡喜歡那些詩詞,所以景恒帝命人無時無刻不看著柯淑妃,她寫出一首來,便給她吃飯,反之則什么也沒有。可柯淑妃肚里又能有多少存貨?沒過多久,清歡便已將她徹底摸透。</br> 而沒有價值的柯淑妃,留著又有什么用呢?</br> 清歡低低地嘆了口氣。景恒帝是個心狠手辣的,他對待敵人從不留情,這也是為何他能活到現(xiàn)在并且將大權(quán)緊緊掌握在手中的原因,清歡答應(yīng)過要陪伴他一生一世,便不會食言。所以即使完成了女鬼朱采的心愿,她也并沒有轉(zhuǎn)身離去,而是繼續(xù)留在了這個世界。</br> 景恒帝對她很好,這種好是完全沒有雜質(zhì)的,他熱愛她、眷戀她、尊重她,但他其實并沒有多少時間能夠和她在一起。清歡并非鐵石心腸之人,景恒帝如此真心待她,她又如何能不心軟呢?終究是陪了他二十余年。景恒帝幼年孤苦坎坷,眼生薄翳,注定英年早逝。在他五十歲的時候,他不舍地握著清歡的手,無論如何也不肯閉上眼睛。</br> 太子年少有為,聰明過人,大魏交到他手里必定不會埋沒。這一世,他名垂千古,勵精圖治,有愛人相伴,深情厚愛全都有了,他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br> 大概,也就只有把她一人留在這世上的委屈了吧?</br> 對于景恒帝的逝世,清歡并不傷心,因為她知道他一生功德圓滿,來世必能投胎在一個好的人家,不會像今生這般自幼孤苦伶仃。只不過是兩人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罷了。</br> 但見不見什么的也無所謂,生命本就如此。若是看不開,放不下,她又如何配得上景恒帝的滿腔情愛?</br> 當上太后以后,清歡不需要再照料景恒帝了,因為他早已離去。新帝天資聰穎,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她來教導(dǎo),可是每逢遇到難以抉擇的大事,新帝仍然會來請教于母后,在他心里,母后與父皇一樣都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只是自從父皇駕崩后,母后的精神一直不大好,但愿他能找些事情讓母后不要再如此低迷。</br> 清歡覺得這是自己的幸運,迄今為止,她在兩個世界的四個孩子,每個都貼心懂事,也都很孝順她。前三個她是用女鬼紅鸞的身體生下的,可新帝卻扎扎實實是她的新身體所生。嚴格說起來,新帝才算是她的第一個孩子。而景恒帝也是在這幾個世界中唯一一個對她真心的人,因此清歡對新帝的事情也很上心,尤其是在她得知新帝所謂的難以決策的大事都是怕她太過思念景恒帝所找出的借口,心中便更是欣慰了。</br> 她在這個世界又活了十年,待到新帝徹底將朝政把握在手中的時候,她終于可以安心了。</br> 孝賢太后去世,大魏舉國悲慟。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門前掛滿了白幡,皇帝三月不曾上朝,遠在江湖的厲無怖得知這個消息后,迄今仍舊孑然一身的他說不出心底是個什么滋味兒。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也有過不少紅粉知己,可唯一讓他銘記在心不曾忘記過的,就只有那天夜里,清歡與景恒帝那場情深意重的對話。</br> 也許他是魔障了。</br> 至于心儀柯墨藍的其他幾人,盡皆娶妻生子,誰都不曾再提起柯墨藍,這個女人成為了他們?nèi)松须y以啟齒的污點。</br> 然而柯墨藍卻足足活到了八十歲,她死的那天,不住地高呼不公平!到死她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命運。她期盼著能夠死去一次,重新穿越,從頭再來,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失敗了!</br> 可機會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因為她的癡心妄想,自然有苦果等待著她。</br> 這一次回到奈何橋頭,清歡仍舊看了那個坐在石頭邊的皇帝一眼。也許是因為景恒帝的緣故,她心中莫名便對這人起了一絲憐憫。手掌一翻,因果石現(xiàn),然而里頭卻看不到任何與此人有關(guān)的事情。無論是他的前世還是今生,都看不到。清歡微微皺了下眉,收起因果石,慢慢走上了橋頭。</br> 女鬼朱采仍舊站在火堆前,清歡在人間數(shù)十年,奈何橋上也不過彈指間,而忘川河卻早已度過千萬年。她將湯舀出,遞到了女鬼朱采面前。女鬼朱采戚戚然接過,慢慢飲了下去。清歡微笑地看著她,向著身后指了指:“往那里去吧。”</br> 女鬼朱采茫然地望著她:“那是哪里?”</br> 清歡想了想,說:“是更好的地方,你去了,不會后悔的。”</br> “那……我可以不去嗎?”</br> “恐怕不行。”清歡說。“如果你不去,你就只能從這里跳下去了。”</br> 女鬼朱采看了看風(fēng)平浪靜的忘川河面,清歡伸出兩指在她眉間一點,剎那間女鬼朱采便看見了忘川河里不計其數(shù)的鬼魂,她嚇得倒抽了口氣,再也不說不去二字了。</br> 送走女鬼朱采后,清歡獨自站在橋頭,她現(xiàn)在心里有了定數(shù),雖然無人引導(dǎo),但她仍舊可以順利完成每只鬼魂的心愿。那個小女孩……清歡也已經(jīng)很久不再想起了。她覺得自己這樣的狀態(tài)挺好的,某些不想記得的東西,還是忘掉會比較好。過去都已經(jīng)過去,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和景恒帝相處的幾十年讓她明白了,她并不該蔑視這世間的男女情愛,只是讓她相信也很困難。假使景恒帝遇見的不是現(xiàn)在的她,那么事情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br> 那永遠都是個未知數(shù),不會有人知道了。</br> 想起柯墨藍嘴里的那個世界,清歡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對那個世界充滿了好奇,清歡無法想象那樣世界的存在,只可惜,世界并非她可以任意挑選前去,而是要一直在奈何橋上守著,等著,等待再有人來。</br> 這一回,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連她自己都不記得過了多長時間了。在這段時間里,她將橋墩上隱藏的奈何橋三字重新刻在了橋身之上,這樣的話,一眼就能看見。茶攤的引魂幡上,她寫上了早登彼岸四字。</br> 這一次的湯熬了許久也不見人來,橋上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個茶攤。</br> 清歡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此刻在哪里,也不知道那個神秘的小女孩在何處。仿佛這天地之間,便只剩下她一個,還有這忘川河里數(shù)不清的鬼魂。她安靜地待著,有的時候從橋這頭走到那頭,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br> 終有一天,有人來了。</br> 湯水已經(jīng)煮沸,可那人的執(zhí)念卻是來世還要和深愛的男子在一起。</br> 這是不可能的。他們今生無緣,來世更是無法廝守。那男子惡貫滿盈,殺人如麻,本該墮入十八重地獄受盡苦楚,而后轉(zhuǎn)入畜生道,輪回十世,方可再世為人。而這名女子卻有大功德在身,來世她會投生于帝王之家,成為嫡長公主,招一位深愛她且才華橫溢的駙馬,生兒育女,快活一生。</br> 然而她卻只有這一個心愿。</br> 這是無法完成的,也是生死簿上不容許的。清歡早看過她的今生今世,可女鬼卻拒絕喝下湯水,她執(zhí)拗地望著清歡,堅決的眼神充滿了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渴望。</br> 清歡嘆了口氣:“你當真想好了么?”</br> 女鬼點了點頭,神色堅毅。</br> “不喝可以,但你也不能再往前行了。”清歡淡淡地說,看了下忘川河面。無數(shù)的鬼魂正在鬼哭狼嚎,可女鬼根本看不見他們,清歡卻瞧得分明。她又看了女鬼一眼,女鬼容色美麗,面色憔悴,她問道:“你不肯過去,又怎知他也不會過去?”</br> 女鬼咬唇道:“我守的是我的愛情,我要等一個結(jié)果。”</br> 那又何必走上這奈何橋呢?倒不如學(xué)學(xué)那位皇帝,在奈何橋頭便不再繼續(xù)。即便有一天會化作烏有,卻仍能保住記憶和容貌。“你可以不喝,但若是如此,你須得從這橋上跳下去,在里頭忍受千年苦楚折磨,若千年后,你心意不改,便可用你的功德?lián)Q取與他一世相守,但也只有一世。”</br> 女鬼毫不猶豫地點頭。</br> 清歡望著她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模樣,嘴角微微勾起,憐憫地道:“人間一日,忘川河便是千年,人間千年,你可知要在里頭煎熬多久?”</br> “無論多久,我甘之如飴。”</br> 說完,便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了下去。在她跳下去的一瞬間,孤魂野鬼們伸手將她拉扯進去,瞬間便撕扯成了千萬片。女鬼尖叫著,痛苦著,但這都是她必須要承受的。她完好的皮肉與身體,是那些早已殘缺的鬼魂們最渴望得到的。早晚有一天,她也會為了一顆眼珠與其他鬼魂大打出手,淪為他們中的一員。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