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2章 第九十九碗湯 彼岸(四)
    第九十九碗湯彼岸(四)</br>  姨娘已垂垂老矣。</br>  她的病是心病,多年來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所以也不想再折騰,橫豎這條命也活到頭了,省得活著叫人遭罪。她的前半生過得雖然不好,可后半生著實(shí)是享了大福氣,如今就是合眼,亦能瞑目了。</br>  她的頭發(fā)花白稀疏,面上皺紋密布,前幾十年的折磨與苦痛讓她比常人蒼老的更快,清歡見到她的時候,其實(shí)她已經(jīng)老眼昏花,分辨不清來人是誰了。唯獨(dú)照顧她多年的青奴,還算熟悉。</br>  她的房間簡潔干凈,看得出來她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定央央的看著來人好一會兒,才瞧出這是世子爺,要行禮的時候被祁縛明扶住阻止:“您不要多禮,聽聞您身體不舒服,我?guī)е妹脕砜纯茨G鍤g,到這兒來。”</br>  聽到這個名字,姨娘癡癡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小巧美麗的面容,眉宇間甚至與她的清歡有幾分相似。清歡坐到床邊,握住姨娘的手:“姨娘好,我是清歡。”</br>  “好孩子……好孩子……”姨娘不住地說她好孩子,目光癡纏在她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便是青奴也有些驚訝,小郡主生的竟真跟清歡姑娘神似,莫非是轉(zhuǎn)世投胎的不成?</br>  清歡摸了摸姨娘滿是皺紋的臉,她面上苦痛的神色便慢慢消退,一會兒便困倦的睡著了。清歡看得出來,姨娘已命不久矣。她的心中有憐惜也有同情,但對她來說,生前之事,宛如過眼云煙,姨娘和她去過的任何一個世界,任何一個愛她的母親,沒有區(qū)別。</br>  因?yàn)橐棠锊≈嗯滤昙o(jì)小染上病氣,便請他們?nèi)テ珡d坐并上茶,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姨娘最近身子越發(fā)不行了,從前還好,近來夢里總是喊著姑娘的名字,這么多年了,奴婢還以為姨娘看開了呢。”</br>  “母女連心,姨娘如何能好。”清歡淡淡地說,又看去一眼。“但是沒有關(guān)系,人死如燈滅,她很快就不會再傷心了。”</br>  投胎轉(zhuǎn)世后,連“清歡”這個名字都會忘記,自然也不會記得曾經(jīng)有這么一段母女緣分。每一個銘記她的人最終都會忘記,只有她帶著記憶永遠(yuǎn)的活下去。</br>  她為姨娘能做的不多,只能叫她在余下的時間里不再感受到病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br>  這時下人來稟報(bào),說是相爺回府了,聽聞世子爺在此,特請世子爺一敘。祁縛明心里知道相爺找自己是要做什么,定是為了那批神秘人的事,只是妹妹在這里,帶過去,怕她知道他們議事的內(nèi)容,不帶過去,連相爺都不見又未免有些失禮。最終還是決定自己過去,并請青奴姑姑帶她在相府四處走走。</br>  相府環(huán)境清幽寧靜,下人也不多,青奴告訴她相爺很孤僻,從來不與人來往,也不交友,是個錚錚的直臣,正因如此,圣上對他極為信任,因?yàn)樗焕瓗徒Y(jié)派,更不結(jié)黨營私,孑然一身,無妻無子,無牽無掛。</br>  相府種植最多的是竹子,荷花池錦鯉游動,清澈可見,,整個相府都安靜不已,除卻鳥雀蟬鳴再無其他雜聲,很適合修身養(yǎng)性。</br>  青奴姑姑很是嘮叨,她操心操習(xí)慣了,說她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相爺一表人才,天資超絕,怎么就到了這個歲數(shù)還孤零零一個人呢,叫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主子,難道是她命格不好,影響了主子?</br>  清歡安慰了她幾句,青奴似乎好受了些,但又很快絮叨起來。說相爺照顧了姨娘幾十年,比親生兒子都要孝順體貼,也唯獨(dú)能在姨娘面前見到他偶爾露出笑容,姨娘總覺得自己拖累了相爺,相爺身居高位,又生的豐神俊朗,本有許多女子心儀他,可他卻清心寡欲的跟個和尚似的。荊家一脈只剩下他一個,他也不打算留點(diǎn)香火。</br>  清歡安靜地聽青奴嘮叨,她大概是心里憋悶的久了,又無人可以訴說,難得遇見清歡脾氣好又不怕泄密,便自己也不受控制地說了一大堆,還提到相爺曾經(jīng)配過冥婚,那鬼夫人如今還被他供養(yǎng)在房內(nèi)。再就是說鬼夫人同相爺其實(shí)是青梅竹馬,只是天意弄人,叫仇恨毀了彼此的一生。</br>  佳人已逝,音訊杳渺,活著的相爺背負(fù)著悔恨與罪孽,日復(fù)一日的自我折磨,活得像個苦行僧。他已是天命之年,和他差不多歲數(shù)的其他官員大多告老還鄉(xiāng),他迄今仍舊鞠躬盡瘁,日日夜夜處理事物直到雞鳴,三餐食素,一年衣裳不過換洗的幾套,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團(tuán)圓,相府永遠(yuǎn)一片冷清。</br>  活的跟死了似的。</br>  清歡輕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亦無妻子兒女,可不是活的同死了差不多么,只不過死人尚且有家人惦念燒去紙錢,他卻孤孑至此。</br>  青奴說了許久,才意識到身邊這沉靜的小姑娘并不是隨便的什么人,而是備受寵愛長大的長安郡主,她連忙告罪,又呢喃說道,若是那位姑娘還活著,大家就都快活了。</br>  那位姑娘是所有人心上的一塊瘡疤,不聞不問就沒關(guān)系,一旦想起便撕心裂肺的疼。青奴想著想著就眼眶發(fā)酸,喃喃地說:“……奴婢能活到現(xiàn)在,是姑娘替了我啊……”否則那些罪應(yīng)該是她要遭受的,平白卻叫姑娘受了,這些年來青奴都悔恨不已。恨自己太不防備,竟然沒有察覺當(dāng)年姑娘已經(jīng)動了代替自己的心思。</br>  清歡微微一笑道:“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更何況,在那種局勢之下,她才是最合適的人選。”</br>  青奴想起當(dāng)年就有無數(shù)的話要說,可祁縛明已經(jīng)過來帶人了,清歡朝兄長走去之前告訴青奴:“那位姑娘從不曾后悔過,她早已接受自己的命運(yùn),為何青奴姑姑還不能釋懷呢?”</br>  祁縛明牽起她的小手,清歡走到他身邊,就看見了神色冷淡,穿著灰色袍子的男子。他上了年紀(jì),眼角已有皺紋,可并不蒼老,反而仍舊俊美挺拔,歲月的年輪不過是增添了他眼中的不凡與卓越的氣度。只是他站在那兒,就是冷冷清清的一幅畫,渾似一潭冰冷的湖水,泛不起絲毫漣漪。</br>  見了她,也不過是淡淡瞥過,便轉(zhuǎn)身而去。</br>  祁縛明怕她誤會,連忙解釋:“相爺就是這么個性子,他看到圣上跟父親也是這樣。”就是母親來了,相爺照樣如此。</br>  清歡莞爾:“我沒有介意。”</br>  那就好。祁縛明摸摸她的頭:“咱們走吧,別打擾相爺清凈。”反正事情都談的差不多了。</br>  青奴送他們到相府門口,上了馬車后祁縛明長長一嘆,清歡看向他,他就露出苦惱之色:“歡妹,你說世上怎會有相爺這樣的人呢?再大的罪,這么多年他做的好事也該抵了。”</br>  憂國憂民,事事親力親為,大頌因他而強(qiáng)盛,百姓因他而繁榮,可他仍舊困著自己,不肯走出來。和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當(dāng)年事件的青王等人不同,得知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的祁縛明,并不認(rèn)為相爺犯了什么大罪。</br>  他是這樣說的,也這樣問清歡:“你覺得他真的罪無可赦么?”</br>  清歡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哥哥覺得呢?”</br>  “那種情況下,是選江山社稷還是喜歡的女人,換作是我,我也會選擇第一種。”和國家與百姓比起來,個人的私心都要往后放了,更何況相爺并非不管不顧。</br>  清歡笑了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啊。”</br>  “是這個禮。”祁縛明點(diǎn)頭。</br>  清歡又問:“倘若我就是那個清歡,哥哥還能如此輕松么?”</br>  “那……”祁縛明認(rèn)真想了想。“怕是不行的,哪怕知道選擇國家是正確的,私心里,我怕是也要恨那人入骨。”</br>  “因此母親與姨母多年來一直恨他不是么?”清歡笑了笑。“真要說錯,他是錯的,只是他錯在不該殃及無辜,更不該依恃那位姑娘的愛肆意妄為,屢屢用言語傷害她。”哪怕行為上總是口是心非,惡語一句六月寒,也會叫人心灰意冷。“在理智上,他為仇恨所控,情感上又不斷掙扎,最后走到那一步結(jié)局,實(shí)在是命中注定。”</br>  事到如今,清歡早已能平靜理智看待自己生前的一樁樁一件件。和為她義憤填膺的人比起來,她認(rèn)為那人做錯了,卻并沒有錯的那么夸張。</br>  “用一個國家去換一個人,換作是哥哥,哥哥會去做么?”清歡給自己倒了杯茶。“更何況以當(dāng)年胡人的行事,便是得手了,也不會放過那姑娘。交出行軍圖與糧草,幾十萬大軍便要?dú)в谝坏瑪耻娙肭郑赖亩际抢杳癜傩眨酄斠池?fù)更大的罪孽,多少家庭會一夕之間毀滅,人人成為亡國奴,難道就是正確?最重要的是。”</br>  她笑起來。“那位姑娘已經(jīng)放下,為何活著的人還癡纏不休?”</br>  “使那位姑娘受盡折磨的是慘無人道的敵人,并非相爺,真要怨恨,更應(yīng)該恨敵人不是么?相爺年輕時自負(fù)薄情,于感情上他有錯,可于國家大義,他問心無愧。”</br>  只是后來遭逢巨變,太多走向,實(shí)非人力所能控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