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對,對,你說得對,”他說,“我自己也有很多過失,我知道。我向你擔保,我不想掩飾。上帝知道,我不必對別人太苛刻。我要反省往昔的經歷、一連串行為和一種生活方式,因此會招來鄰居的譏諷和責備。我開始,或者不如說(因為像其他有過失的人一樣,我總愛把一半的罪責推給厄運和逆境)在我二十一歲時被拋入歧途,而且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回到正道上。要不然我也許會大不相同,也許會像你一樣好――更聰明些,幾乎一樣潔白無瑕。我羨慕你平靜的心境、清白的良心、純潔的記憶。小姑娘,沒有污點、未經感染的記憶必定是一大珍寶,是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十八歲時的記憶怎么樣,先生?”
“那時很好,無憂無慮,十分健康。沒有滾滾污水把它變成臭水潭。十八歲時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如此。總的說來,大自然有意讓我做個好人,愛小姐,較好的一類人中的一個,而你看到了,現在我卻變了樣。你會說,你并沒有看到。至少我自以為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這層意思(順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個器官流露出來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觀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話――我不是一個惡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這些惡名加給我。不過我確實相信,由于環(huán)境而不是天性的緣故,我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罪人,表現在種種可憐的小小放蕩上,富裕而無用的人都想以這種放蕩來點綴人生。我向你袒露自己的心跡,你覺得奇怪嗎?你要知道,在你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你常常會發(fā)現不由自主地被當做知己,去傾聽你熟人的隱秘。人們像我那樣憑直覺就能感到,你的高明之處不在于談論你自己,而在于傾聽別人談論他們自己。他們也會感到,你聽的時候,并沒有因為別人行為不端而露出不懷好意的蔑視,而是懷著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同情。這種同情給人以撫慰和鼓舞,因為它是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來的。”
“你怎么知道的?這種種情況,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談起來無拘無束,幾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寫在日記中一樣。你會說,我本應當戰(zhàn)勝環(huán)境,確實應當這樣――確實應當這樣。不過你看到了,我沒有戰(zhàn)勝環(huán)境。當命運虧待了我時,我沒有明智地保持冷靜,我開始絕望,隨后墮落了。現在要是一個可惡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話激起我的厭惡,我并不以為我的表現會比他好些。我不得不承認我與他彼此彼此而已。我真希望當初自己能不為所動――上帝知道我是這么希望的。愛小姐,當你受到誘惑要做錯事的時候,你要視悔恨為畏途,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據說懺悔是治療的良藥,先生。”
“懺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許可以療救。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這么做,如果――不過既然我已經負荷沉重、步履艱難該受詛咒了,現在想這管什么用呢?既然我已被無可挽回地剝奪了幸福,那我就有權利從生活中獲得快樂。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價多大。”
“那你會進一步沉淪的,先生。”
“可能如此。不過要是我能獲得新鮮甜蜜的歡樂,為什么我必定要沉淪呢?也許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澤地上釀成的野蜂蜜一樣甜蜜,一樣新鮮。”
“它會螫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從來沒有試過。多嚴肅!――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經呀,而你對這種事情一無所知,跟這個浮雕頭像一模一樣(從壁爐上取了一個)!你無權對我說教,你這位新教士,你還沒有步入生活之門,對內中的奧秘毫不知情。”
“我不過是提醒一下你自己的話,先生。你說錯誤帶來悔恨,而你又說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現在誰說起錯誤啦?我并不以為,剛才閃過我腦際的想法是個錯誤。我相信這是一種靈感,而不是一種誘惑。它非常親切,非常令人欣慰――這我清楚。瞧,它又現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或者要真是的話,它披著光明天使的外衣。我認為這樣一位美麗的賓客要求進入我心扉的時候,我應當允許她進來。”
“別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個真正的天使。”
“再說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憑什么直覺,就裝做能區(qū)別一位墜入深淵的天使和一個來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區(qū)別一位向導和一個勾引者?”
“我是根據你說產生這種聯(lián)想的時候你臉上不安的表情來判斷的。我敢肯定,要是你聽信了它,那它一定會給你造成更大的不幸。”
“絕對不會――它帶著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別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監(jiān)護人,因此別感到不安。來吧,進來吧,美麗的流浪者!”
他仿佛對著一個除了他自己別人什么也看不見的幻影在說話,隨后他把伸出了一半的胳膊,收起來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見的人摟在懷里。
“現在,”他繼續(xù)說,再次轉向了我,“我已經接待了這位流浪者――喬裝打扮的神,我完全相信。它已經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個停骸所,現在會成為一個神龕。”
“說實話,先生,我一點也聽不懂你的話。我無法跟你談下去了,因為已經超越了我的理解力。我只知道一點,你曾說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好,你對自己的缺陷感到遺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說的,玷污了的記憶是一個永久的禍根。我似乎覺得,只要你全力以赴,到時候你會發(fā)現有可能成為自己所向往的人,而要是你現在就下決心開始糾正你的思想和行動,不出幾年,你就可以建立一個一塵不染的新記憶倉庫,你也許會很樂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說得也對,愛小姐,而這會兒我是使勁在給地獄鋪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圖鋪路,我相信它像燧石一般耐磨。當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東西與以往的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純粹的礦石比污穢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樣。你似乎對我表示懷疑,我倒不懷疑自己。我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動機是什么。此刻我要通過一項目的和動機都是正確的法律,它像瑪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樣不可更改。”
“先生,它們需要一個新的法規(guī)將它合法化,否則就不能成立。”
“愛小姐,盡管完全需要一個新法規(guī),但它們能成立:沒有先例的復雜狀況需要沒有先例的法則。”
“這聽起來是個危險的格言,先生,因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容易造成濫用。”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這么回事。但我以家神的名義發(fā)誓,決不濫用。”
“你是凡人,所以難免出錯。”
“我是凡人,你也一樣――那又怎么樣?”
“凡人難免出錯,不應當冒用放心地托付給神明和完人的權力。”
“什么權力?”
“對奇怪而未經準許的行動就說:‘算它對吧。’”
“‘算它對吧’――就是這幾個字,你已經說出來了。”
“那就說‘愿它對吧’。”我說著站起來,覺得已沒有必要再繼續(xù)這番自己感到糊里糊涂的談話。此外,我也意識到,對方的性格是無法摸透的,至少目前是這樣。我還感到沒有把握,有一種朦朧的不安全感,同時還確信自己很無知。
“你上哪兒去?”
“讓阿黛勒睡覺去,已經過了她上床的時間了。”
“你害怕我,因為我交談起來像斯芬克斯。”
“你的語言不可捉摸,先生。不過盡管我迷惑不解,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愛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錯。”
“要是那樣說,我的確有些擔憂――我不想胡說八道。”
“你即使胡說八道,也會是一副板著面孔、不動聲色的神態(tài),我還會誤以為說得很在理呢。你從來沒有笑過嗎,愛小姐?你不必費心來回答了――我知道你難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歡。請相信我,你不是生來嚴肅的,就像我不是生來可惡的。羅沃德的束縛,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跡,控制著你的神態(tài),壓抑著你的嗓音,捆綁著你的手腳,所以你害怕在一個男人、一位兄長――或者父親,或者主人,隨你怎么說――面前開懷大笑,害怕說話太隨便,害怕動作太迅速。不過到時候,我想你會學著同我自然一些的,就像覺得要我按照陋習來對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時,你的神態(tài)和動作會比現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氣,更多姿多彩。我透過木條緊固的鳥籠,不時看到一只頗為新奇的鳥的眼神。籠子里是一個活躍、不安、不屈不撓的囚徒,一旦獲得自由,它一定會高飛云端。你還是執(zhí)意要走?”
“已經過了九點,先生。”
“沒有關系――等一會兒吧,阿黛勒還沒有準備好上床呢。愛小姐,我背靠爐火,面對房間,有利于觀察。跟你說話的時候,我也不時注意著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當做奇特的研究對象,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會講給你聽的)。大約十分鐘之前,她從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紅色絲綢小上衣,打開的時候臉上充滿了喜悅,媚俗之氣流動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腦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fautquejel'essaie!’她嚷道,‘etàl'instantmême!’于是她沖出了房間。現在她跟索菲婭在一起,正忙著試裝呢。不要幾分鐘,她會再次進來,我知道我會看到什么――塞莉納?瓦倫的縮影,當年帷幕開啟,她出現在舞臺上時的模樣。不過,不去管它啦。然而,我的最溫柔的感情將為之震動,這就是我的預感,呆著別走,看看是不是會兌現。”
不久,我就聽見阿黛勒的小腳輕快地走過客廳。她進來了,正如她的保護人所預見的那樣,已判若兩人。一套玫瑰色緞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這衣服很短,裙擺大得不能再大。她的額頭上戴著一個玫瑰花蕾的花環(huán),腳上穿著絲襪和白緞子小涼鞋。
“Est-cemarobevabien?”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叫道,“etmessou-liers?etmesbas?Tenez,jecroisquejevaisdanser!”
她展開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過房間,到了羅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著腳在他面前輕盈地轉了一圈,隨后一個膝頭著地,蹲在他腳邊,嚷著:
“Monsieur,jevousremerciemillefoisdevotrebonté.”隨后她立起來補充了一句:“C'estmecelaquemamanfaisait,n’est-cepas,Monsieur?”
“確――實――像,”他答道,“而且‘mecela’,她把我迷住了,從我英國褲袋里騙走了我英國的錢。我也很稚嫩,愛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氣勃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淡于如今你的。不過我的春天已經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小朵法國小花,心情不好時,我真想把它擺脫。我并不珍重生出它來的根,還發(fā)現它需要用金土來培植,于是我不太喜歡這朵花了,特別是像現在這樣它看上去多么矯揉造作。我收留它,養(yǎng)育它,多半是按照羅馬天主教教義,用做一件好事來贖無數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給你解釋這一切,晚安。”
第十五章
在日后某個場合,羅切斯特先生的確對這件事情做了解釋。
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偶然碰到了我和阿黛勒。趁阿黛勒正逗著派洛特、玩著板羽球的時候,他請我去一條長長的布滿山毛櫸的小路上散步,從那兒看得見阿黛勒。
他隨之告訴我阿黛勒是法國歌劇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兒,他對這位歌劇演員,一度懷著他所說的qrandepassion。而對這種戀情,塞莉納宣稱將以更加火熱的激情來回報。盡管他長得丑,他卻認為自己是她的偶像。他相信,如他所說,比之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的優(yōu)美,她更喜歡他的tailled'athlète。
“愛小姐,這位法國美女竟鐘情于一個英國侏儒,我簡直受寵若驚了,于是我把她安頓在城里的一間房子里,配備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馬車,送給她山羊絨、鉆石和花邊等等。總之,我像任何一個癡情漢一樣,開始按世俗的方式毀滅自己了。我似乎缺乏獨創(chuàng),不會踏出一條通向恥辱和毀滅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嚴格循著舊道,不離別人的足跡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該如此――所有別的癡情漢一樣的命運。一天晚上,我去拜訪塞莉納。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時她不在家。這是一個暖和的夜晚,我因為步行穿過巴黎城,已很有倦意,便在她的閨房坐了下來,愉快地呼吸著新近由于她的到來而神圣化了的空氣。不――我言過其實了,我從來不認為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德性。這不過是她所留下的一種香錠的香氣,與其說是神圣的香氣,還不如說是一種麝香和琥珀的氣味。我正開始沉醉在暖房花朵的氣息和彌漫著的幽幽清香里時,驀地想起去打開窗門,走到陽臺上去。這時月色朗照,汽燈閃亮,十分靜謐。陽臺上擺著一兩把椅子,我坐了下來,取出一枝雪茄――請原諒,現在我要抽一根。”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同時拿出一根雪茄點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把一縷哈瓦那煙云霧噴進寒冷而陰沉的空氣里,他繼續(x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