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想這件事我可以解釋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絲和凱瑟琳?約翰斯通應(yīng)朋友邀請,上洛頓去用茶點,我允許她們在這種場合戴上干凈的領(lǐng)布。”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點了點頭。
“好吧,這一次就算了,但是請不要讓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還有另一件事也叫我吃驚,我跟管家結(jié)賬,發(fā)現(xiàn)上兩個星期,兩次給姑娘們供應(yīng)了點心,吃了面包奶酪。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一下規(guī)定,沒有發(fā)現(xiàn)里面提到過點心之類的飯食。是誰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誰的批準?”
“我必須對這一情況負責,先生,”坦普爾小姐回答說,“早飯燒得很糟糕,學(xué)生們都咽不下去。我不敢讓她們一直餓著肚子到吃中飯。”
“小姐,請允許我說上片刻――你該清楚,我培養(yǎng)這些姑娘,不是打算讓她們養(yǎng)成驕奢縱欲的習慣,而是使她們刻苦耐勞,善于忍耐,嚴于克己。要是偶爾有不合胃口的小事發(fā)生,譬如一頓飯燒壞了,一個菜佐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應(yīng)當用更可口的東西代替失去的享樂,來加以補救。那樣只會嬌縱肉體,偏離這所學(xué)校的辦學(xué)目的。這件事應(yīng)當用來在精神上開導(dǎo)學(xué)生,鼓勵她們在暫時的困難情況下,發(fā)揚堅忍不拔的精神。在這種場合,該不失時宜地發(fā)表一個簡短的講話。一位有見識的導(dǎo)師會抓住機會,說一下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難;說一下殉道者經(jīng)受的折磨;說一下我們神圣的基督本人的規(guī)勸,召喚使徒們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說一下他給予的警告: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說出的一切話;說一下他神圣的安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啊,小姐,當你不是把燒焦的粥,而是把面包和奶酪放進孩子們嘴里的時候,你也許是在喂她們邪惡的肉體,而你卻沒有想到,你在使她們不朽的靈魂挨餓!”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又頓了一下,也許是感情太沖動的緣故。他開始講話時,坦普爾小姐一直低著頭,但這會兒眼睛卻直視前方。她生來白得像大理石的臉,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與堅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緊閉著,仿佛只有用雕刻家的鑿子才能把它打開,眉宇間漸漸地蒙上了一種凝固了似的嚴厲神色。
與此同時,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倒背著雙手站在爐子跟前,威風凜凜地審視著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么耀眼刺目的東西,他轉(zhuǎn)過身來,用比剛才更急促的語調(diào)說:
“坦普爾小姐,坦普爾小姐,那個,那個鬈發(fā)姑娘是怎么回事?紅頭發(fā),小姐,怎么卷過了,滿頭都是鬈發(fā)?”他用鞭子指著那可怕的東西,他的手抖動著。
“那是朱莉婭?塞弗恩。”坦普爾小姐平靜地回答。
“朱莉婭?塞弗恩,小姐!為什么她,或是別人,燙起鬈發(fā)來了?她竟然在我們這個福音派慈善機構(gòu)里,無視學(xué)校的訓(xùn)戒和原則,公開媚俗,燙了一頭鬈發(fā),這是為什么?”
“朱莉婭的頭發(fā)天生就是鬈的。”坦普爾小姐更加平靜地回答。
“天生!不錯,但我們不能遷就天性。我希望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說何必要留那么多頭發(fā)?我一再表示我希望頭發(fā)要剪短,要樸實,要簡單。坦普爾小姐,那個姑娘的頭發(fā)必須統(tǒng)統(tǒng)剪掉,明天我會派個理發(fā)匠來。我看見其他人頭上的那個累贅物也太多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叫她轉(zhuǎn)過身來。叫第一班全體起立,轉(zhuǎn)過臉去朝墻站著。”
坦普爾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過她還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學(xué)生弄明白對她們的要求之后,也都服從了。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微微后仰,可以看得見大家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對這種調(diào)遣表示了不滿。可惜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沒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許會感受到,他縱然可以擺布杯盤的外表,但其內(nèi)部,卻遠非他所想的那樣可以隨意干涉了。
他把這些活獎?wù)碌谋趁婕毤毚蛄苛舜蠹s五分鐘,隨后宣布了判決,他的話如喪鐘般響了起來:
“頭上的頂髻都得剪掉。”
坦普爾小姐似乎在抗辯。
“小姐,”他進而說,“我要為主效勞,他的王國并不是這個世界。我的使命是節(jié)制這些姑娘的肉欲,教導(dǎo)她們衣著要謙卑克制,不梳辮子,不穿貴重衣服。而我們面前的每個年輕人,出于虛榮都把一束束頭發(fā)編成了辮子。我再說一遍,這些頭發(fā)必須剪掉,想一想為此而浪費的時間,想……”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到這兒被打斷了。另外三位來訪者,都是女的,此刻進了房間。她們來得再早一點就好了,趕得上聆聽他關(guān)于服飾的高論。她們穿著華麗,一身絲絨、綢緞和毛皮。三位中的兩位年輕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戴著當時十分時髦的灰色水獺皮帽,上面插著鴕鳥毛,在雅致的頭飾邊沿下,是一團濃密的鬈發(fā),燙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長一些的女人,裹著一條裝飾著貂皮的貴重絲絨披巾,額前披著法國式的假鬈發(fā)。
這幾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太太,還有兩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她們受到了坦普爾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領(lǐng)到了房間一頭的上座。她們看來是與擔任圣職的親屬乘同一輛馬車到達的,在他與管家辦理公務(wù)、詢問洗衣女、教訓(xùn)校長時,她們已經(jīng)在樓上的房間仔細看個究竟。這時她們對負責照管衣被、檢查寢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種種看法和責難。不過我沒有工夫去聽她們說些什么,其他事情來打岔,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到現(xiàn)在為止,我一面領(lǐng)會著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爾小姐的講話,一面并沒有放松戒備,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沒有問題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往后靠,看上去似乎在忙于計算,把寫字板端得剛好遮住了臉。我本可以逃避別人的注意,卻不料我那塊搗蛋的寫字板,不知怎地恰巧從我手里滑落,砰的一聲貿(mào)然落地。頃刻之間人人都朝我投來了目光。我知道這下全完了,我彎下腰撿起了碎為兩半的寫字板,鼓足勇氣準備面對最壞的結(jié)局,它終于來了。
“好粗心的姑娘!”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隨后立刻又說,“是個新來的學(xué)生,我看出來了。”我還沒喘過氣來,他又說下去:“我可別忘了,有句關(guān)于她的話要說。”隨后他大著嗓門說:“讓那個打破寫字板的孩子到前面來!”在我聽來,那聲音有多響啊!我自己已經(jīng)無法動彈了,我癱了下來。可是坐在我兩邊的兩個大姑娘,扶我站了起來,把我推向那位可怖的法官。隨后坦普爾小姐輕輕地攙著我來到他的腳跟前,我聽見她小聲地勸導(dǎo)我:
“別怕,簡,我知道這是個意外,你不會因此而受罰。”
這善意的耳語像匕首一樣直刺我心扉。
“再過一分鐘,她就會把我當做偽君子而瞧不起我了。”我想。一想到這點,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沖著里德和布羅克赫斯特一伙。我可不是海倫?彭斯。
“把那條凳子拿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指著一條很高的凳子說,一位班長剛從那兒站起來。凳子給端來了。
“把這孩子放上去。”
我被抱到了凳子上,是誰抱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可能去注意細枝末節(jié)了。我只知道他們把我擺到了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鼻子一般高的地方;知道他離我只有一碼遠;知道在我下面,一片橘黃色和紫色的閃緞飾皮外衣和濃霧般銀色的羽毛在擴展,在飄拂。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
“女士們,”他說著轉(zhuǎn)向他的家人,“坦普爾小姐,教師們和孩子們,你們都看到了這個女孩子了吧?”
她們當然是看到了。我感覺到她們的眼睛像凸透鏡那樣對準了我燒灼的皮膚。
“你們瞧,她還很小。你們看到了,她的外貌與一般孩子沒有什么兩樣,上帝仁慈地把賜與我們大家的外形,一樣賜給了她,沒有什么明顯的殘疾表明她是個特殊人物。誰能想到魔鬼已經(jīng)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個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說,這就是事實。”
他又停頓了一下。在這間隙,我開始讓自己緊張的神經(jīng)穩(wěn)定下來,并覺得魯比孔河已經(jīng)渡過,既然審判已無法回避,那就只得硬著頭去忍受了。
“我的可愛的孩子們,”這位黑大理石般的牧師悲切地繼續(xù)說下去,“這是一個悲哀而令人憂傷的場合,因為我有責任告誡大家,這個本可以成為上帝自己的羔羊的女孩子,是個小小的被遺棄者,不屬于真正的羊群中的一員,而顯然是一個闖入者,一個異己。你們必須提防她,不要學(xué)她的樣子。必要的話避免與她做伴,不要同她一起游戲,不要與她交談。教師們,你們必須看住她,注意她的行蹤,掂量她的話語,監(jiān)視她的行動,懲罰她的肉體以拯救她的靈魂,如果有可能挽救的話,因為(我實在說不出口),這個姑娘,這個孩子,基督國土上的本地子民,比很多向梵天祈禱,向訖里什那神像跪拜的小異教徒還壞,這個女孩子是一個――說謊者!”
這時開始了十分鐘的停頓。而此時我已經(jīng)鎮(zhèn)定自若,看到布羅克赫斯特家的三個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揩了揩眼鏡,年長的一位身子前后搖晃著,年輕的兩位耳語著說:“多可怕!”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繼續(xù)說:
“我是從她的恩人,一位虔誠慈善的太太那兒知道的。她成了孤兒的時候,是這位太太收養(yǎng)了她,把她作為親生女兒來養(yǎng)育。這位不幸的姑娘竟以忘恩負義來報答她的善良和慷慨。這種行為那么惡劣,那么可怕,那位出色的恩主終于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們分開,生怕她的壞樣子會玷污他們的純潔。她被送到這里來治療,就像古時的猶太人把病人送往畢士大攪動著的池水中一樣。教師們,校長們,我請求你們不要讓她周圍成為一潭死水。”
說了如此莊嚴的結(jié)語以后,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整了一下長大衣最上頭的一顆紐扣,同他的家屬嘀咕了幾句,后者站起來,向坦普爾小姐鞠了一躬。隨后所有的大人物都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房間。在門邊拐彎時,我的這位法官說:
“讓她在那條凳子上再站半個小時,在今天的其余時間里,不要同她說話。”
于是我就這么高高地站著。而我曾說過,我不能忍受雙腳站立于房間正中的恥辱,但此刻我卻站在恥辱臺上示眾。我的感觸非語言所能形容。但是正當全體起立,使我呼吸困難,喉頭緊縮的時候,一位姑娘走上前來,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她在走過時抬起了眼睛。那雙眼睛閃著多么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渾身充滿了一種多么異乎尋常的感覺!這種新感覺給予我多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道者、一個英雄走過一個奴隸或者犧牲者的身邊,剎那之間把力量也傳給了他。我控制住了正待發(fā)作的歇斯底里,抬起頭來,堅定地站在凳子上。海倫?彭斯問了史密斯小姐某個關(guān)于她作業(yè)的小問題,因為問題瑣碎而被訓(xùn)斥了一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時,再次走過我,對我微微一笑。多好的微笑!我至今還記得,而且知道,這是睿智和真正的勇氣的流露,它像天使臉上的反光一樣,照亮了她富有特征的面容、瘦削的臉龐和深陷的灰眼睛。然而就在那一刻,海倫?彭斯的胳膊上還佩戴著“不整潔標記”;不到一小時之前我還聽見斯卡查德小姐罰她明天中飯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為她在抄寫習題時弄臟了練習簿。人的天性就是這樣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這類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這樣的眼睛只能看到細微的缺陷,卻對星球的萬丈光芒視而不見。
第八章
半個小時不到,鐘就敲響了五點。散課了,大家都進飯廳去吃茶點,我這才大著膽走下凳子。這時暮色正濃,我躲進一個角落,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一直支撐著我的魔力消失了,被心理錯亂所取代。很快我傷心不已,臉朝下?lián)涞乖诘兀窟罂奁饋怼:?彭斯不在,沒有東西支撐我。孤身獨處,我難以自制,眼淚灑到了地板上。我曾打算在羅沃德表現(xiàn)那么出色,做那么多事情,交那么多朋友,博得別人的尊敬,贏得大家的愛護,而且已經(jīng)取得了明顯的進步。就在那天早上,我在班上已經(jīng)名列前茅,米勒小姐熱情夸獎我,坦普爾小姐微笑著表示贊許,還答應(yīng)教我繪畫,讓我學(xué)法文,只要我在兩個月之內(nèi)繼續(xù)取得同樣的進步。此外,我也深受同學(xué)們的歡迎,同年齡的人也對我平等相待,我已不再受人欺侮。然而此刻,我又被打倒在地,遭人踐踏,我還有翻身之日嗎?
“永遠沒有了。”我想,滿心希望自己死掉。正當我泣不成聲地吐出這個心愿時,有人走近了我。我驚跳起來,又是海倫?彭斯靠近了我,漸暗的爐火恰好照亮她走過空空蕩蕩的長房間。她給我端來了咖啡和面包。
“來,吃點東西。”她說,可是我把咖啡和面包都從我面前推開了,只覺得仿佛眼下一滴咖啡或一口面包就會把我噎住似的。海倫凝視著我,也許很驚奇。這時我雖已竭盡全力,卻仍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仍然一個勁兒嚎啕著。她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胳膊抱著雙膝,把頭靠在膝頭上。她就那么坐著,不言不語,像一個印度人。倒是我第一個開了腔:
“海倫,你怎么會跟一個人人都相信她會說謊的人呆在一起呢?”
“是人人嗎,簡?瞧,只有八十個人聽見叫你撒謊者,而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呢。”
“可是我跟那千千萬萬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認識的八十個人瞧不起我。”
“簡,你錯啦,也許學(xué)校里沒有一個人會瞧得起你,或者討厭你,但我敢肯定,很多人都那么同情你。”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了話以后,她們怎么可能同情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