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82.
提燈學字很有務(wù)實性。
譬如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學字,是害怕謝九樓把他關(guān)回籠子里去。
再譬如今春元宵,是因為要跟謝九樓進軍營,得聽懂話方便跟人交流。
最后譬如現(xiàn)在。
為了防止日后有人在他委托寫給謝九樓的家書里摻雜私情偷管謝九樓叫“阿海海”,他懸梁刺股把這兩個字翻來覆去記得滾瓜亂熟。
然后開始縮邊兒。
說學“阿海海”,就堅決不多看一個字。
自打?qū)W會了這倆字,謝九樓再想把他捉到書桌前安生看會兒書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天大軍已整裝要撤離行宮,謝九樓還上躥下跳到處搜羅,半日找不著提燈又躲在哪個屋檐上頭偷懶。
“慌什么,”楚空遙寬慰,“你一走,他自然會跟上的。”
屋外夏雨初歇,雨簾之外,有人負手在青磚院邊憑欄自立。
謝九樓瞧不太清:“外邊是誰?”
“哦,”楚空遙這才想起來似的,“言三。”
“言三?”
來得也太隨意了些。
楚空遙笑道:“早前你和老頭子不是還擔心,漠塹底下那堆倀鬼放出來拿什么壓制楚氏劍——”他朝言三揚揚下巴:“這不就來了。”
當年山鬼入夢,除了白斷雨這樣的武癡誤打誤撞得了點化,同樣為山鬼清風之姿魂牽夢繞的,還有大渝楚氏宮廷的一位先祖,當年楚氏一族的王。
大渝的江山來得不正。楚氏先王急功近利,只因?qū)⑿奥肺鬃5囊痪洹巴跎鷣頂y帝王紫氣 ,只需借氣鑄劍,便可橫掃中原”信以為真,為逐鹿中土,私下聯(lián)合巫祝,行人血鑄劍的禁術(shù)。
百里沙場煉作熔爐,楚王將自己麾下十萬將士引到敵軍面前,加上敵方共二十萬條性命,一同做了巫術(shù)下冤死的亡魂。
楚氏劍托生在潑天的怨氣之下,巫術(shù)把那一條條陽壽未盡的人命禁錮在劍中,為楚王征戰(zhàn)所用。一把邪劍自此橫空出世,不到三年,大渝幾乎掃盡娑婆中土版圖,楚王攜劍所過之處片甲不留,江山寶地悉數(shù)收入囊中。
楚王晚年,巫祝口中的周身紫氣難以壓制楚氏劍,大渝逐漸遭到反噬。北方蝣人崛起,東南祈國蟄伏,西南理洲蠢蠢欲動,大渝宮廷頻頻有邪祟作亂,知天命之年的楚王兩鬢初初見白便已終日昏睡病榻。
大限將至的王在睡夢中總念著山鬼的名字。他意氣風發(fā)之時曾在夢境與這位天神比試,數(shù)次落敗后,便在山鬼跟前亮出了這把邪劍。
豈知山鬼心高氣傲,掃見他手中之劍便已將它來歷猜透了八分,只道:“天地生靈,無論人神,功不抵過。心術(shù)不正者,終將被心術(shù)所害。”
山鬼留下此言,大概也是瞧不上楚王為人,再不入夢。
楚氏先祖自食惡果,在臨危之際才又想起這位親點眾生的天神。他日夜祈愿,終于喚得這位天神入夢一見。
原來楚王傾注到劍中的殺念過重,而他一生壽命不長,因此到死殺業(yè)也未完成。劍中冤魂受困于巫祝之術(shù),沒為楚氏殺夠人,便一直不得解脫。
劍魂攜帶著怨,又背負楚王留下的未滿的殺業(yè),只能將力量轉(zhuǎn)移到楚氏子孫身上——大渝皇族后代,必有一人承受劍魂上身之苦,由他親手完成楚王未完的殺業(yè),直到十方冤魂得到解脫為止。
又或者用另一個法子,解了他們的怨氣。
娑婆有一處陵墓,名懸珠墓林,用以存放世間四階玄者的骨珠。娑婆生靈,魂無轉(zhuǎn)生,唯有高階玄者有能力把自己的魂魄在死前存放于骨珠之中,死后便可托人尋著門道掛在墓林里保存,以免埋在普通土墳下,任由風霜雨雪磋磨成灰——這只限于死前壽終正寢的玄者。
比如謝九樓的祖祖輩輩,就沒一個人的骨珠懸在那林子里頭。因為謝氏子孫大多死在沙場之上,還有少數(shù)諸如謝九樓的小姑那般,因受蠱毒死在路上,總之要么隨戩沉沙,要么受飛來橫禍,別說完整的骨珠,就連一具尸身,也少有找到的。
謝陵之中,存放的不過是謝家滿門的衣襟罷了。
而那墓林存在的意義,本是骨珠中的靈魂都堅信著一個傳說,渴望著有朝一日得以重生。
傳說甘露之水是怒火悲湯塑造肉身的根本,只要有朝一日娑婆灑遍甘露,就會匯成冥河,他們這些有靈魂、由骨珠的生命就還有往生之機,還能進入輪回。
楚王的骨珠就懸掛在那片墓林里。
只要楚氏子孫自愿去墓林請了那顆骨珠回來,再將楚王骨珠植入自身,在楚王魂歸娑婆之際,持劍自戕,讓楚氏劍得以完成殺主的夙愿,劍魂怨氣盡消,其中冤魂自得解脫。
臨死的楚王深恐自己和后代受此災(zāi)殃,在夢中懇求山鬼將此劍帶回永凈世鎮(zhèn)壓。
山鬼雖知業(yè)債必償,但也還是答應(yīng)了。她能把這劍帶回永凈世鎮(zhèn)壓一時,但楚王所犯過錯終究要由他的子孫付出代價,楚氏劍必定會回到娑婆進行報復(fù),只是遲早的問題。
果不其然,在山鬼神影被第達爾請去娑婆不久,楚氏劍也趁機逃脫永凈世,回到大渝皇宮作祟。
虧得白斷雨和謝中鷗想出以邪克邪的法子,才把倀鬼和楚氏劍這兩樣燙手山芋一起給鎮(zhèn)在了漠塹底下。
謝九樓暗自琢磨著,忽問:“老頭子知不知道她在這兒?”
“哪能讓老頭子知道,”楚空遙抄起手,“那言三姑娘還能有一天安生嗎。”
二人出去,同言三頷首稱禮。
言三此行本意是為了謝九樓那支草笛,如今聽說被第達爾的妹妹拿去便作了罷:“興許她妹妹使著,倒比我們更有作用。”
又說起楚氏劍。
“這是瞌睡遇著枕頭,”言三對謝九樓道,“倀鬼你既要除,就叫楚氏劍落了單。正好使那孽障跟它相互克著去,也還能再安生個幾百年。”
她揚目眺望遠方山尖,半晌未聽謝九樓回應(yīng),才轉(zhuǎn)頭一看,謝九樓似是欲言又止。
“謝小將軍,有事?”
又是謝小將軍。
謝九樓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問道:“提……百十八,言三姑娘可知他真實身份?”
言三同他對視少傾,確定謝九樓意有所指,方輕輕一笑:“看來謝小將軍也是慧眼識珠。勘破觀音真身,是我小瞧了你……他自己,可知道了?”
謝九樓苦笑:“他能知道什么。他整日除了吃飯睡覺,其他一律不放在心上的。”
言三便不言語。
半晌又道:“他不洞人情,正是來此受苦之故。雖心智不全,卻是比在永凈世更討人喜歡。”
“三姑娘是幾時認出他的?”謝九樓問,“他常同我說,你待他極好,想來正是這個緣故。可我瞧著,你并不打算將事情全須全尾告知于他?”
“告知他做什么?我跟無相關(guān)系很好么?”言三道,“無相那個臭脾氣,回了永凈世,還能念我半分好不成?不過舉手之勞,讓他多活兩年,在娑婆多吃點苦罷了。”
她睨著謝九樓:“眼下看,倒是誤打誤撞,叫他享福了。”
“他吃了很多苦,”謝九樓正色道,“現(xiàn)在也并不好。”
“有人知念他苦,便不算很苦。”
言三含笑看向山麓,不再說話。
謝九樓默然片刻,又問起她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份的。
“我聽白斷雨說,天神入娑婆,是要剝?nèi)ビ洃洠匦峦短サ摹!?br />
“我乃司夢之神,”言三低眼,捻著指腹,淡淡道,“左右不了我凡人之身,還左右不了我的夢境么?”
她從腰帶下扯出一個錦囊,里頭是一塊銅鏡。
“這鏡子叫往生鏡,是上一個由迦覆滅前,一個幻族大妖所留,凡來照過,皆可在其間參破自己前世。幻妖者,便是由幻境而生,又可編造幻境的種族。”
那幻妖名叫長舒,當年身為幻族之主,因著這塊鏡子,差點親手殺死自己畢生所愛。后來雖把人救了回來,卻仍有心結(jié)未解。一日誤入東海封印的魘獸所造的夢境,長舒長睡不醒,他所愛之人為了救他,不惜舍身入夢而去,在那夢里,兩個人竟把心結(jié)解了。
那大妖有所感念,便把這往生鏡留在了夢中,直到那個由迦覆滅,時間運行到這個由迦,山鬼司夢之時撿到了它。
“你在夢里,讓自己照了這面鏡子?”
“那自然不是。”言三否認,“我的性子我清楚,若是在夢里照過,醒來我絕不信的。”
“那——”
“我把鏡子丟進娑婆,給夢里的自己留了信兒,讓我夢醒以后去找。”
“你丟在哪的?”
“饕餮谷啊。”言三道,“不然我怎么會選擇投生到那兒?”
謝九樓愣了愣:“那觀音投生……也可以選的嗎?”
言三搖頭:“他那是受罰,我不清楚。”
她把錦囊遞過去:“你拿去給百十八照照?”
“不。”謝九樓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意識到自己反應(yīng)太大,又低頭摸摸鼻尖,躲開目光道,“提燈……不用照。”
-
十城軍入了大漠,因去年才跟漠塹打了一仗,便不像先前在東屹城那樣直接遞拜帖入行宮,只在沙漠安營駐扎下來。
提燈正跟洛橋蹲在沙包上看月亮。
“我家就在漠塹東邊兒。”洛橋指著那個方向,“八百里。半個月就能回家。”
提燈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眼不眨:“回家……”
“回家。”洛橋深皮膚的臉上一雙眼睛亮如寶石,緊緊盯著家的方向,“他們說,這次從漠塹回去,就能帶著獎賞的軍餉回家。”
他拍拍提燈的肩:“到時候我?guī)闳ィ晕野⒛镒龅募屣灒 ?br />
一提煎餅,提燈就來精神:“嗯!”
洛橋正嘿嘿傻笑,視線掃過提燈身后不遠處,噌的一下站起來:“九……九爺……”
提燈蹲在原地一僵,就著這姿勢,邁出鴨子步一步一步往前挪。
“站住。”謝九樓背著手走過去,朝旁邊使了個眼色,洛橋一溜煙跑得沒影兒。
他一把拎著提燈后衣領(lǐng)子:“還想躲?躲我?guī)滋炝耍砍怂X會往我身上蹭,別的時候一個影兒都見不著。”
提燈在他手底下瑟縮著,手指頭有一下沒一下?lián)概_底的沙:“阿海海……”
“叫阿海海也沒用。”謝九樓厲聲道,“跟我過來!”
懸月高掛,照得沙漠亮如白晝。
提燈睜大眼,兩手撐住下巴,沒精打采地認著腳下拿木枝劃出來的大字:“射,九,木。”
“……是謝九樓。”
謝九樓蹲在他身后木樁上,拿樹枝挨個挨個指著重復(fù)道:“謝,九,樓。”
提燈空有聲音沒有靈魂地跟著念:“謝……九……”
“提燈。”謝九樓心力交瘁,決定打斷他。又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
再一睜眼,提燈正扭過頭,雙眸熠熠地望著他。
——雖然不喜歡認字,但喜歡謝九樓。
謝九樓:……
他只能嘆口氣,從樹墩上跳下來,輕輕擦掉提燈額頭不知幾時蹭上去的灰,無奈道:“你一向聰明,老不記字,是不想記?”
提燈眼神更亮了,點點頭:“聰明。”
謝九樓:……
不肯聽問題,認夸倒是挺積極。
謝九樓板下臉:“問你話!”
提燈沉默了。
沉默過后,提燈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二話不說扎進謝九樓懷里。
謝九樓被撞得微微后仰,下意識趕緊摟住他,提燈一面兒在他懷里蹭,他一面兒仰頭笑:“總來這套,日后我可不吃了。”
提燈在他脖子下悶了會兒,說:“今天,不學。”
“那明天呢?”
提燈裝死。
“……”謝九樓抬手揉揉他后腦勺,“就那么不愛讀書?”
提燈又不吱聲。
片刻后,他聽見懷里人念:“謝,九。”
謝九樓糾正道:“還有‘樓’。”
“謝九。”
“樓。”
“謝,九。”
“樓——”
“謝九。”
“……那就謝九吧。”
總比一個字也不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