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81.
謝九樓順著提燈松散的頭發(fā)往后撫,連撫了幾次,才慢慢捧著提燈腦袋讓他抬起臉來。
提燈耷拉著眼,很沒精神。
他看得于心不忍,低頭親了親,從眼睫親到側(cè)邊的鼻梁,又挨了一下嘴唇。
提燈的身體在他懷里一僵,接著打直了背,磨磨蹭蹭抬起頭,巴巴望上來,目光里全是擺明的心思。
謝九樓:……
謝九樓別開臉去,哭笑不得,拇指擦擦提燈還發(fā)紅的眼角,轉(zhuǎn)回來繃著臉臊他:“不是疼?很疼?這會子就好了?”
提燈手還抓著謝九樓后背,抿了抿嘴,又把脖子往上仰,湊到謝九樓下巴,瞄一眼嘴唇,又瞄一眼謝九樓臉色,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慢吞吞含糊道:“……再來,就好。”
“不爭氣,”謝九樓瞧他這副樣子,嫌得牙根直癢癢,只伸手狠狠捏了一把提燈的臉,“沒皮沒臉了你。”
說完就垂頭親了下去,又吮又咬,把提燈圈得極緊,親得頭腦發(fā)脹,提燈已不住低吟。他每欲停下,又被追著含住了唇,到最后只能拎著提燈后衣領子把人拉開,連連仰頭躲道:“好了……饞貓變的,總親不夠。”
提燈嘴皮子親得一色水光,自個兒回味著抿抿,又咽了口唾沫,方才戀戀不舍地作罷。
一時掃眼瞥見謝九樓放在手邊的宮燈,里頭燈火葳蕤,倒引得提燈偏頭細看。
他記得這燈到他手上時便沒有燈芯,只一個空燈籠,這會亮起來,隔著一層琉璃,竟也瞧不清內(nèi)里是什么在燃燒。
謝九樓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思及今晚發(fā)生的事,聯(lián)系到先前在暲淵做的夢,便心下一沉,黯淡下來。
既然他已是淚中人,不如再試一把。
盡管提燈的身份幾乎可以蓋棺定論,可他仍然抱著一絲僥幸——萬一不是呢?
萬一他和提燈從未有過前世糾葛,不曾發(fā)生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恨意,只有這一世純粹的感情呢?
他抓著提燈的手放在燈籠上:“這燈有趣。你把手放在上頭,靜下心來,念它亮則亮,念它滅,它便滅。”
提燈一下來了興致,見謝九樓點頭示意,更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俄頃,手下宮燈驟滅,剩一室寂寂月光。
謝九樓呼吸一顫,指尖發(fā)涼,出離神魂般往后退了半步。
他腦中又回蕩起夢里的詛咒。
——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也要觀音對所愛之人永遠相望不想認。
夢中那股潮水未退般的恨意,使他至今回憶起來都驚心動魄。
提燈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滿心撲在宮燈上頭,睜開眼只覺新奇,俯下身去,待宮燈在自己念力下再次亮起,方才滿眼歡喜望向謝九樓。
可這一望,便覷著人神色不對。
提燈臉上笑容漸漸消弭,不明所以,下意識把手從宮燈上收了回去,小心喚道:“阿海海……”
謝九樓久不言語,提燈便也一動不動,只愈發(fā)緊張起來。
直到提燈耐不住,悄悄扯了扯他衣角,謝九樓方回神,自己這場無端沉默,對毫不知情的提燈而言,是一場無妄之災。
他吸了口氣,一步上前再把提燈按到胸口,輕聲問:“這燈……你喜歡?”
提燈搖頭,似是感應到謝九樓的情緒,故意把臉轉(zhuǎn)到另一邊:“不喜歡。”
謝九樓扶正提燈雙肩,指腹擦在一刻鐘前提燈被他捏紅的臉頰處,彎下腰,與提燈齊平道:“提燈,我問你。你要好好地想,想好了,再答。”
提燈見他這般鄭重,只抓著桌沿點頭。
“以前……有兩個人,他們吵架。吵得很厲害,其中一個,殺死了另一個人。”謝九樓分別握住提燈兩手,先舉起提燈左手,“被殺的那個,就在臨死前下了詛咒。”
他又舉起提燈右手:“他要對方失去所愛的一切,永遠找不回來。”
謝九樓頓了頓,捏著提燈左手問:“如果這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你殺了我,我對你下咒,你怎么辦?”
提燈想也不想:“我去找你。”
“可你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
“那我救你。”
謝九樓蹲在提燈腳下,仰起頭,眼眶微紅道:“那你把我救了以后,我不記得你了,你也不能告訴我,怎么辦?”
提燈這時安靜了一瞬,說:“從頭來。”
“怎么從頭?”
提燈回想著,說:“你……給我名字,叫提燈——從這里……從頭。”
他說完,看到謝九樓眼中晃動的水光,他覺得謝九樓似乎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像在這一剎通過那點若隱若現(xiàn)的水光告訴他,告訴他他已望盡彼此的一生,眼前就快煙消云散,今夜之言往后終成讖語。
可最后謝九樓只說:“那你要記得,一個字也不要忘。”
提燈說:“我不忘。”
“提燈,”謝九樓猛地起身用力抱住他,“提燈。一個人太久,我會害怕。”
提燈似懂非懂,只感知著謝九樓的不安,默默攀上他的小臂:“我來找你,你不要怕。”
-
夜闌時分,行宮腳下的永凈神廟,無渡推了桌上的香爐貢品,正手執(zhí)刻刀畫筆,在一張才割下來的人皮上描摹修剪。
旁邊倚柱放著一個木偶,只由極其簡單的幾截木頭拼接而成,除后背刺著一片寫了第七歌生辰八字的傀咒外,毫無任何修飾。
“明日再做也行。”第七歌的聲音從木偶里傳出來,“哪里就急得非趕夜工不可?”
“第達爾出現(xiàn)了,”無渡頭也不抬,“我得帶你去見一個人。”
天色漸明,一張全新的雕刻成第七歌模樣的人皮披在了木偶身上。無渡催動傀咒,木偶落地成人。
提燈傷勢未愈,昨夜醒了半晚,清早又回床上昏睡起來。
那邊謝九樓和白楚兩個正說起前一晚那場混戰(zhàn),便提到金袈魔尼,白斷雨琢磨著:“你說山鬼是言三,要捉那個第達爾也還說得過去,那小尼姑怎么也跟人屁股后頭攆?”
“小尼姑?”楚空遙逮著這個話頭,“你倆指不定誰比誰年歲大。”
“這不難猜。”謝九樓坐在正殿椅子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拎著宮燈在桌上轉(zhuǎn)圈,“還記不記得當時才到紅州城腳下,你去毓秀閣查探第達爾的事,回來說了什么?”
他撩起眼皮掃了一眼白斷雨:“你說,她還有個妹妹,自小當男兒養(yǎng)的,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很護著第達爾。”
“你是說,金袈魔尼很可能是第達爾的妹妹?”白斷雨摸摸下巴,“說是說得通,可我怎么就覺著,哪兒不太對勁呢……”
“她們兩個人相見時的反應不對。”楚空遙說,“第達爾被山鬼神影附身,對自己妹妹沒有感情尚能理解,可無渡對第達爾似乎也不甚愛護。”
宮燈在桌上立起一個腳,碌碌轉(zhuǎn)了半晌,忽地一停。
謝九樓道:“我只說第達爾還有個妹妹,但那是不是無渡卻說不準。晏光今早找我,十城軍昨夜又損了三個將士,有兩個被硬生生打死,其中之一連腦袋都沒了。第三個直接失蹤,后來他們在山背那片搜到一具沒有皮毛的尸體,只剩一身血肉,也不知是誰把他的皮給扒了去。”
正說著,殿外傳來一陣鳴環(huán)聲。
“好個魔尼,”謝九樓掌住燈盞,里頭已竄出一簇火苗。
他眼角微縮:“入我行宮,如入無人之境。”
六環(huán)紫金臂釧將室外青光折射到殿中,無渡未見其人,禪杖先入,只聽她第一次叫謝九樓的大名:“謝九樓,謝小將軍。”
她飛身入殿,仍是單手立掌之態(tài),施施然頷首,行了個禮。
“無渡大師。”謝九樓起身回禮,“有何貴干?”
“我若說來取你草笛,你必不給。可此物乃第達爾生前遺留,要保管,也輪不到謝小將軍來。”她略略側(cè)首,沖后方道,“第七歌!”
外方門后走出一個形容凌厲,眉眼銳氣的女子。
“第達爾存續(xù)的魂靈,一部分在那面鈴鼓之中,那是她和鼉圍的記憶,這是為世人所知的。可世人所不知的,是你腰間那支草笛。那是她最疼愛的妹妹所做。”她示意第七歌上前,“你若不信我,總不能不信那支曲子。鼉圍既把草笛給了你,便定會教你吹奏那支曲子——那是它別無選擇,因為它已等不到吹奏這首曲子的人。如今我把她帶來,你若聽了,覺得曲子還對,煩請物歸原主。”
謝九樓無聲熄了燈火,給白楚遞了個眼色,二人到門前斷后。
他將腰間草笛拿過去,第七歌吹奏,果真與他當初在暲淵所學如出一轍。
“你們拿笛子做什么?”謝九樓道,“第達爾拿這笛子又做什么?”
“第達爾拿笛子,自然是謝小將軍已利用鈴鼓講她靈魂喚醒了一部分,她不愿再被這草笛喚醒另一部分。至于我,”無渡冷笑,“只怕這不是謝小將軍該關心的。”
謝九樓聽她一口一個謝小將軍,面上不動聲色,心里不大暢快,一挑眉道:“我受鼉圍所托,要把這曲子吹給故人,還有話要帶到第達爾面前,如何與我無關?”
無渡同他對視良久,忽諱莫如深道:“小將軍是想殺了第達爾,救你身邊那個小蝣人?”
謝九樓臉色森然。
無渡袈裟一揮,轉(zhuǎn)身離去:“我同你一樣,只為完成故人遺愿罷了。”
“有緣再會,謝小將軍。”她鳳眼微側(cè),“觀音何在,我日后還得找你,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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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樓午后回到自己院前,提燈還像昨晚那樣迎風曬太陽。這次學乖了,知道找件衣裳披著——披的謝九樓的。
他靜靜等著謝九樓挨過來同他一起坐在門檻上,偏頭瞧了會兒,說:“你累。”
謝九樓不言,抓過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著:“提燈,想不想家?想不想阿嬤?”
提燈垂眼,揚起腳掌又踩回地上,點點頭。
“想回去?”
又點點頭。
“就快了。”謝九樓抬手把他鬢前的頭發(fā)別到耳后,眉眼一彎,“我們就快回家了。”
又道:“以后我再出來,不能總帶著你。”
提燈微怔,倏忽望過來:“要帶。”
“帶著你,我總掛念。”謝九樓說,“掛念了,就要分心。分心,就要丟命的。”
他說:“提燈,我為你沉了籠子。可下一次你再遇到籠子,我在戰(zhàn)場,你怎么辦?”
提燈張了張嘴,似是想不出回答,只皺了眉執(zhí)拗:“要帶。”
“聽話。”謝九樓拿出不許他抗拒的口吻,“等我們回了家,你要好好養(yǎng)病。養(yǎng)好了,我再帶你出來。”
提燈不吱聲了,埋頭沉默起來。
謝九樓把胳膊交叉放在膝上,佝脖子湊到提燈面前:“是不是怕想我了不知道怎么辦?”
提燈側(cè)過身去不理他。
“這就惱了?”謝九樓往前跨一步蹲在他旁邊,“你不曉得寫家書的?”
“……家書?”
“就是信。信上頭寫,阿海海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幾時睡覺,幾時想你……”謝九樓說到一半,“哎呀”一聲,佯裝醒悟著一拍大腿,“我忘了你不認字,也不會寫。”
提燈從臂彎里露出一只眼睛直直瞪他。
“那你要不要學?”
提燈扭頭:“不要。”
“那你不給我寫家書?”
提燈急了:“……寫。”
“你都不識字,怎么寫?”
提燈腦袋面朝另一邊,拿個后腦勺對著他:“別人寫。”
謝九樓揚唇——還挺聰明,不入套。
他窮追不舍:“那我給你寫了家書,你怎么讀?”
提燈:“別人讀。”
謝九樓早有預料,仰頭望天:“可惜咯。”
他悄悄斜睨過去,提燈正轉(zhuǎn)過頭窺探他。
謝九樓接著說:“可惜……以后就有別人喊我阿海海咯——”
提燈噌地坐直盯住他。
他視若無睹,猶自喋喋不休:“反正你也不認字,也不識字。人家偷偷在信里管我叫阿海海你也瞧不出來。我給你寫的話,誰都能看,別人要把我告訴你的話先看一遍,再念出來。可不敢說我想你,免得人笑話。”
提燈低了低頭,少傾,在下頭慢慢伸手抓住謝九樓衣袖:“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