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三千精兵北上，天子給的名目是沿途采辦，順便安撫數(shù)月前戰(zhàn)敗在謝九樓手下的漠塹。

　　這次十城軍沒有直行，而是從西南繞上去，先到驕山下的漳淵，等待與楚空遙匯合。

　　此外，他還要長驅(qū)漳淵之下，取一樣?xùn)|西。

　　楚氏劍相傳為永凈世仞利天宮上一位天神在偶然中誤打誤撞來到凡塵，機(jī)緣巧合下?lián)斓降囊话褜殑Γ晟站茫菍殑Σ恢醯纳诵霸梗瑢⒛俏惶焐翊虃蟊阕詨欐镀拧Ｒ驗(yàn)樵谔焐裆磉呅扌刑茫蟿νO大，初初落入娑婆時(shí)一劍斬入極北的大漠，將那片草原劈出一條天塹般的深谷，自此那地方才有了名字——漠塹。

　　而楚氏劍，為了躲避天神的追捕，打那以后便不知所蹤。又過多年，方才出現(xiàn)在大渝楚氏宮廷，被半神白斷雨捉拿，與祁國謝中鷗一起，將其和上千只被煉化的倀鬼封印在了漠塹那條深谷之中，至今已有兩百年。

　　一條深谷，兩百年不見日光、不走活物，只關(guān)著千只死尸和一把邪劍，拋開別的不談，光是里頭的瘴氣就能把人毒死。

　　謝九樓此去漳淵，便是要去淵水之中找一只神獸：鼉圍。

　　水怪鼉圍，身如人面，羊角虎爪，因其身攜異光，舉凡現(xiàn)身之處，方圓數(shù)里皆可驅(qū)散黑暗，使人視物。

　　更重要的，是傳說中，那只鼉圍，奉無相觀音之命，守著一樣寶物——觀音淚。

　　相傳當(dāng)年娑婆世尚未成型，還處在一片混沌當(dāng)中時(shí)，無相觀音赤腳空拳，日日飛身潛入混沌誅殺里頭一眾邪魔，沒有哪一次不是滿身煞氣，浴血而歸。坊間對(duì)此有兩派解釋：一說觀音嫉惡如仇，心懷慈悲，此舉是為日后娑婆世間的蕓蕓眾生免除危機(jī)；二說觀音生性殘忍嗜血，混沌中無數(shù)妖魔，正好讓他大開殺戒，滿足自己屠戮的欲望。

　　總之那些混沌野獸被觀音單方面屠殺的年頭過了很久，直到娑婆現(xiàn)世，上古妖獸被殺得所剩無幾，還有少許在觀音一念之差下留了條性命的，也多是被鎮(zhèn)壓在高山低谷之所，永生圈禁，不得解封。

　　不過但凡是被無相留了條命封印起來的，都是有觀音令在身，奉命鎮(zhèn)守寶物的。

　　譬如虎嘯山那只老虎，守的是觀音抽龍骨、拔龍須做的龍吟箭；望蒼海那只鮫人，守的是觀音取山精做的三叉戟；而漳淵那只鼉圍，則是當(dāng)年觀音在殺它時(shí)不慎落了一滴觀音淚，便因此得觀音收手饒它一命，命其好生看守那滴眼淚。

　　“這典故是最沒由來的，”楚空遙趕到驕山下，聽謝九樓說起這事，便笑道，“無相好端端殺著水怪，平白無故掉哪門子眼淚？那觀音幾時(shí)如此多愁善感了？再說，你不是從不信神佛之事的么？就連這把龍吟箭，你都覺著是謝家人為了點(diǎn)兒莫須有的神秘，添油加醋要把這玩意兒跟無相觀音扯上關(guān)系瞎編的。這會(huì)子又信誓旦旦要去漳淵取觀音淚了？觀音知道他在你這兒這么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么？”

　　“這是兩碼事。”謝九樓一本正經(jīng)辯駁，“這滴水有沒有另說。難不成就不能是前人到漳淵底下遇見過，瞧這水性質(zhì)奇異，又有神獸鎮(zhèn)守，便聯(lián)想到再前人所言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觀音傳說，索性自己上了岸，也將就著這條件，杜撰出一個(gè)新的謠言。到時(shí)候旁人去看，一見，真有這么滴水，又有這么個(gè)神獸，便一傳十，十傳百，傳成觀音的東西了，也未可知。剛剛你也說了——這觀音淚的典故，最沒個(gè)由頭，無憑無據(jù)的，信他做什么。”

　　二人正爭論著，有人打簾闖進(jìn)來。

　　軍營駐扎重地，謝九樓尚且重甲在身，這人打扮卻與楚空遙如出一轍的張揚(yáng)：一身赤紅綾羅華衣，墨玉腰扣，右側(cè)配一狼牙墜子，左邊掛一根白骨長笛，腳踩麂皮寶靴，身量飄逸，俊郎不凡，頭上黑發(fā)銀冠，高高束著馬尾，此時(shí)散了幾綹下來，略顯凌亂。

　　白斷雨一面往里走，一面兩手叉腰罵罵咧咧：“老子今兒真是杵拐杖下煤窯，步步都倒霉。”他指著楚空遙道：“我就說不宜出門不宜出門，你倒好，你拉著我就往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跑，鬼在后頭攆你一樣！這下好了吧！”

　　他一攤手，轉(zhuǎn)了半圈，展示自己渾身狼狽，又往帳子外指指：“老子就心血來潮玩?zhèn)€鳥！那小兔崽子，不就搶他只烏鴉么，跟刨他祖墳似的，我才拔了根毛，撲上來就沖著我咬！”

　　說著又伸出兩個(gè)指頭：“跟那烏鴉一起，一個(gè)天上飛，一個(gè)地下跑，追了我整整二里地！”

　　“……”面前兩個(gè)人聽他說完，楚空遙先把手一抄，涼悠悠道，“你慘咯。烏鴉最記仇咯。”

　　謝九樓也面無表情把手一抄：“我們提燈倒是不記。”

　　一般有仇馬上報(bào)。

　　話音一落，提燈抱著烏鴉從外頭頂著營簾氣沖沖跑進(jìn)來。

　　白斷雨一轉(zhuǎn)身，倆人對(duì)上眼，懷里烏鴉吱嘎叫，提燈就要撲上去。白斷雨也擼起袖子作勢要打，旁邊兩個(gè)一看不對(duì)勁，一個(gè)上去抱住提燈，一個(gè)上去攔著白斷雨。

　　謝九樓：“提燈……提燈！聽話，別鬧。”

　　楚空遙：“你說你一老頭子，跟人小孩鬧騰個(gè)什么勁！”

　　提燈在謝九樓懷里手腳并用掙扎半天，掙不脫，沖白斷雨齜牙：“……還毛！”

　　白斷雨：“我不是還了嗎！”

　　提燈：“你的！”

　　白斷雨：“滾犢子！”

　　楚空遙眼疾手快，往白斷雨頭上一薅，聽見“哎喲”一聲，白斷雨捂著腦袋，回過頭來瞪著楚空遙。

　　楚空遙聳聳肩：“拔你點(diǎn)人參須，死不了。”

　　他捏著兩根頭發(fā)朝提燈遞過去，笑瞇瞇道：“小提燈，還你的。”

　　提燈看了一眼，還張牙舞爪要去逮白斷雨。

　　白斷雨捂著頭哂笑：“你當(dāng)老子沒扯過！他要老子還那一根烏鴉羽上的小毛那么多！幾千根！老子還得起嗎！”

　　提燈在謝九樓懷里撲騰：“不管！”

　　“不管個(gè)屁！”白斷雨氣得吹鼻子瞪眼，伸脖子直罵，“老子是人！人跟烏鴉能一樣嗎！你曉不曉得兩百歲的頭發(fā)很脆弱的！”

　　提燈聽不進(jìn)去：“一樣！就一樣！”

　　“……滾一邊去！”

　　白斷雨吵吵累了，一撩衣擺往椅子上一坐，端起手邊茶水往肚子里灌。

　　又沖烏鴉喊道：“別叫了！難聽死了！”

　　烏鴉一愣，叫得更激昂了。

　　謝九樓擋在提燈跟前，正要安撫，就聽后邊歘的一聲，竟是楚空遙抓住白斷雨的馬尾，將扇子打開一掃，生生割了寸把長的一撮頭發(fā)下來。

　　“小提燈，”楚空遙笑吟吟道，“這下夠不夠？”

　　提燈抱著烏鴉，憤憤盯著他手里那撮黑發(fā)半晌，最后甩開謝九樓，一扭頭沖了出去。

　　“楚——老——二——”白斷雨咬牙切齒，“你皮癢了是不是？”

　　“您老人家安健長壽，再活兩百年，這點(diǎn)頭發(fā)隨便長。”楚空遙從他后頭繞上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再者原就是你的不是，好好的，扯人家烏鴉做什么。”

　　“我閑的行不行？”

　　“這倒是不假。”謝九樓聽這話也跟著打趣，“兩百年前到大漠底下封千只倀鬼不夠，還非要把他老楚家的劍給一起封了。這下好，要解封一個(gè)，另一個(gè)也得跟著跑出來。”

　　白斷雨屈起一條腿踩在坐處：“這不是沒辦法么。”

　　他解釋道：“人無相觀音到這兒來，想殺誰殺誰，想封印什么就封印什么，那是因?yàn)槿思沂翘焐瘢焐窳Γ种割^一揮，萬般法門。咱是凡人，是肉身，咱沒有人家那神力。那我和你老祖宗兩個(gè)人，要封印那一千只倀鬼怎么辦？只能借助同等神器的力量。”

　　他看看楚空遙：“這不正好么？那時(shí)候楚氏劍又現(xiàn)身了，斗大的燙手山芋，他們楚家老祖宗拿著也沒法子，我和謝中鷗一合計(jì)，干脆以邪克邪，一封封倆，讓它倆在漠塹底下相互克制著，免得寂寞。”言畢又瞥一眼謝九樓：“哪曉得兩百年過去，人家在地底封得好好的，你們謝家又要給挖出來。”

　　這事情牽一發(fā)而動(dòng)全身，如若當(dāng)真要把底下的上千只倀鬼解封，那楚氏劍沒了壓制的力量，勢必逃脫。當(dāng)務(wù)之急，要么就是找到另一個(gè)能代替?zhèn)t鬼的神器將其二度封印，要么，就直接毀了楚氏劍。

　　謝九樓想了想，忽問：“若我毀了所有倀鬼，楚氏劍會(huì)跟著毀滅么？”

　　白斷雨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含笑打量他，問道：“你覺得這法子，我和謝中鷗當(dāng)年想不到？我倆為何不直接毀了倀鬼和楚氏劍？是舍不得嗎？是覺著它們討人喜歡嗎？”

　　謝九樓：……

　　白斷雨嘆了口氣：“楚氏劍先不說。那倀鬼，謝中鷗之所以不毀，不是他不想毀，而是他毀不掉了。”

　　倀鬼，本為活死物，乃軀體死去后就著皮囊再度復(fù)蘇的行尸走肉，屬有命而無靈者。當(dāng)年謝中鷗煉化了倀鬼為自己所用后，思及它們剝皮火燒即刻毀滅的弱點(diǎn)，硬生生在謝府花了整整兩年改造出一只剝皮不死、火燒不化的母倀。那母倀再觸碰別的倀鬼，很快便能將其同化。

　　然而謝中鷗沒有想到，這一招，徹底斷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等到他后悔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晚了。”白斷雨說，“那堆倀鬼，他煉化的本意，只是想拿來對(duì)抗別的倀鬼，又或是必要時(shí)分，拿來保城護(hù)民也好。可這母倀一煉出來，不管是殺人也好，殺鬼也好，什么玩意兒一旦被他的倀鬼碰到，下場無一不是演化為最終不死的形態(tài)——明白嗎？意思就是，他搞這一出，不但殺不死別的倀鬼，反而讓倀鬼再被傷一次之后，徹底沒了弱點(diǎn)，無窮無盡了。

　　“那哪怕最后天下倀鬼都聽他使喚又如何呢？死不掉了啊，這玩意兒始終存活在世上，那就是個(gè)隱患。這也是為什么，他最后把倀鬼趕到漠塹底下，也還是把驅(qū)倀的法子傳了下去。怕的就是他死后有朝一日它們被放出來，天下人拿著沒法子。那時(shí)候到底還有謝家子孫出來掌控一下局面。”

　　白斷雨說完，起身拍拍謝九樓的肩，凝重道：“謝小將軍，謝獨(dú)苗——傳宗接代，任重道遠(yuǎn)。”

　　“傳不了了，”謝九樓打開白斷雨的手，轉(zhuǎn)身垂視著幾案上那一張地圖，沉聲道，“只能讓倀鬼絕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