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61.
眼下才開年,外頭長日里還下大雪,營房埋著火塘,一個個半大小子進來就搶離火塘近的炕。
提燈不跟人搶,每晚都睡在最邊上。
今夜謝九樓來得猝不及防,提燈旁邊床位平日空著,被子早不曉得被誰搬去蓋了,現(xiàn)在就一塊木板子,上頭一層草墊,別的都沒有。
他倒無所謂,雙手枕在腦后,仰面朝天,就要這么睡了。提燈側臥對著他,起先還刻意往后躲,不大張床板,硬給躲出半邊來。
那是提燈還心有余悸,總怕挨著謝九樓睡得近了,又像那晚,不明不白地難受。
謝九樓閉著眼,曉得提燈那點心思,心里頭氣得罵了幾百聲兔崽子,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只管裝睡。
寒風吹得院子里像有鬼哭,門板也砰砰響。
屋里幾個新兵,起先見謝九樓來了,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可到底還是白日的操練比眼前的主帥分量來得重,心里再忐忑,身板一沾床,不出半個時辰,房里就起了呼嚕聲。
那點勞累量對提燈來說不算什么。
他頂著眼珠子觀察謝九樓半天,悄悄地,把自己裹在身上的被子掀起一邊,搭在謝九樓身上。
結果離得太遠,被子只有點角夠到謝九樓胳膊 ,再過去,謝九樓大半身還是只有衣裳避寒。
提燈沉默半晌,再三確定謝九樓沒醒,才一點一點挪蹭著,小心把自己被子分了一半給他,緊緊挨著謝九樓睡了。
許久,身邊呼吸聲逐漸勻長,謝九樓睜眼。
提燈怕他另一邊蓋不著被子受涼,挨他極近,額頭抵在他肩上,埋著腦袋睡得正香。
謝九樓輕輕側了個身,枕著自己一只胳膊,再從懷里掏出方才擦手的錦帕。
他凝目看著提燈側顏,總控制不住要上揚的嘴角。
就這么一直看著,看到驚覺再不睡就要天亮的時候,謝九樓方才細細給提燈擦干凈臉,小睡一陣,在破曉前離去。
二早營房的幾個小士伍起來,都發(fā)現(xiàn)他已經走了。
幾個人一面松了口氣,一面互相責問:“九爺啥時辰走的都不知道!睡得跟豬一樣!”
“你好意思說我?你知道?說不定就是你呼嚕聲把九爺吵走的!”
“我呼嚕?我還說是你嘣屁把九爺嘣走的呢!”
正吵嚷,有人注意到邊上的提燈:“欸,那個……提……提燈?”
提燈聽見旁人叫他,聞聲望去。
他因著要進軍營,來之前被謝九樓抓著連天惡補中土話,勉強到斷斷續(xù)續(xù)能聽懂日常交流的那些話,尤其是軍隊的指令,謝九樓把他訓練得很敏銳。
但說和寫,離聽的能力就差了許多。
誰的話到了他那兒,基本都是只進不出的份兒。
喊他的那人叫洛橋,是個小伙子,小麥膚色,濃眉大眼,說話帶點北方口音,笑起來一口白牙。第一次跟提燈搭腔,提燈只看過來,也不吭聲,叫洛橋有點兒局促。
他摳了摳后腦勺,試探著問:“九爺今早走那會兒,你也沒聽著?”
提燈點點頭,意思是聽著了。放洛橋眼里,意思是“沒聽著”。
洛橋見這人沉默寡言的,話也搭不下去了,打哈哈道:“睡,睡挺好。”
說完正要下床,忽“咦”的一聲。
他穿了鞋走下去,來到提燈面前,彎腰道:“你臉怎么干凈了?”
提燈和他對視著,歪了歪頭。
“這可不行。”洛橋古道熱腸,“昨兒我可聽見了,九爺叫你不準洗臉。你這臉現(xiàn)成白凈的,當心九爺看見,軍法處置!”
他四下看看,一拍腦門,把提燈拉扯下來,抓著人就往院子里篝火堆旁邊去。
洛橋蹲下,提燈也跟著他蹲下。
篝火燃到半夜就熄了,此刻只剩燒焦的黑木。
洛橋兩手按進漆黑的木屑里頭,搓了搓,抬起來就往提燈臉上抹。
一邊抹,一邊念叨:“你就委屈一陣子。臟是臟了點,不礙事兒。也別怨九爺啥的。我雖才來,但聽他們說,九爺是極好的人,待底下將士們也很好。他這樣對你,想必是你年輕,犯了什么錯。又興許是他看重你,見你孱弱,想鍛煉鍛煉你,也未可知。”
說到這兒,他“嘶”的一聲:“你這模樣,滿十五沒有?”
大祁律例,男子年滿十五方可參軍,低于十五者,不得虛報以參軍,防止家眷冒領軍補。
提燈終于開口了,說得很慢,好在清楚:“十八。”
這回答似是出乎洛橋意料:“比我還大一歲呢。”
他又領著提燈到洗臉盆邊上:“看。”
提燈低眼一瞧,水面照出的那張臉,黑得讓他快認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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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練兵那陣,謝九樓和之前一樣,狀似不經意地逛到提燈這一支隊伍來,打眼一掃,見著人群里頭黑黢黢那張臉,蹙了蹙眉。
提燈眼珠子也正跟著他轉。
謝九樓走到哪兒,提燈就看到哪。臺上千夫長在訓話,是半個字都沒鉆進提燈耳朵。
謝九樓負手站千夫長后頭,皺眉盯著提燈,目光一動,示意提燈好好聽千夫長說的什么。
提燈這會兒瞳子和臉一個色,眸光熠耀,見謝九樓也看著自己,便對對方緩緩展開一個彎起唇角的笑。
謝九樓:……
正午休憩,士卒們全湊在伙房搶飯,提燈一個人回營房,抱著包袱坐在炕邊,吃阿嬤臨走時偷偷給他塞進去的零嘴。
他吃一片阿嬤買的雪花糖,又咬一口阿嬤親手蒸的酥酪。
阿嬤把這些東西塞進包袱里時,謝九樓就在旁邊。明明看到了,一要開口阻止,阿嬤一個眼神,謝九樓又只好閉嘴。
只有等提燈抱著沉甸甸一袋子來到這兒以后,他才再三叮囑:“不許一頓吃光。要先吃飯。”
提燈應了。
然后每頓都先吃零嘴。
他低頭看看包袱,懷里糖片和酥酪剩得不多,只好舔了舔嘴,慢慢收起油紙。
包袱還沒系上,聽門口傳來一句:“你怎么沒去吃飯?”
抬頭一看,又是洛橋。
提燈道:“你也不吃。”
“……我已經吃完了。”洛橋小麥色的臉并不明顯地一紅,“我跑得快,比他們先吃完。”
他乍見提燈嘴角的糖渣,瞇起眼:“你一個人在這兒,偷開小灶?”
提燈聽不懂。
洛橋追問:“你吃的什么?”
此話一出,提燈脊骨一僵:淡月和微云每次想搶他吃的,就會這么問。
他看了看洛橋,慢吞吞把包袱打開,抬手遞過去。
洛橋伸脖子一覷,眼都亮了:“你要分我?”
提燈垂首,點點頭。
“那我不客氣了啊。”
洛橋拈了一小搓糖片放掌心里,挨著提燈坐下,喜滋滋嘗了兩口。
“我長這么大就沒見過這種味道的玩意兒。”
有點兒甜,又不膩,還清涼爽口。
他拿肩碰了碰提燈:“誰給你做的?”
提燈想了想:“阿……嬤。”
洛橋說:“我阿媽也給我做了煎餅,叫我?guī)飞铣浴2贿^沒你這精貴,都是些頂飽的玩意兒。”
提燈問:“煎餅?”
“對啊,煎餅。”洛橋打量他神色,“你沒吃過?”
提燈搖頭。
“早知道就留些給你嘗嘗。”洛橋又拈了片糖片放嘴里含著,比劃道,“米漿做的,一張得……有你三個臉那么大。剛出來,熱乎的,又軟又薄,咬一口,滿鼻子都是糯大米香。我一頓能吃十張。帶上路了,放幾天就變硬。硬有硬的吃法,那時候煎餅邊上是脆的,里頭筋道,很有嚼勁。”
他眉飛色舞:“我阿媽做的最好吃。”
提燈咽了咽唾沫。
一時又瞥見洛橋頸下一張折成三角的符,穿了根細線,吊在脖子上。
洛橋說著說著,沒聽見提燈搭腔了,一抬眼,順著提燈視線,瞅見自己戴的那塊平安符。
他把手指往衣服上擦擦,再把那符夾出來:“你在看這個?”
提燈沒說話。
洛橋笑道:“這是我阿妹給我求的。”
“阿妹?”
“嗯。”洛橋努努嘴,眼底一片暖意,“她開了年才滿八歲。去年冬天,聽說我要南下參軍,一個人大清早跑廟里找住持請了這張符。那天我們全家找了她兩個時辰,才見著她跑回來,就是為了給我求這東西。”
提燈凝視著洛橋手里的符,沉默不語。
“你別看,其實咱軍營里好多人都有。”
“都有?”提燈問,“符?”
“不是。”洛橋說,“不定是符。就是都有這么個東西,從家里邊帶來的,算個念想。”
他掰著指頭數(shù):“王老三是他媳婦兒的一根木簪,阿遠是他大哥給的一枚銅錢,大智是他娘給他縫衣服的一包紅線。”
洛橋問:“提燈,你有沒有?”
提燈愣了愣,突然低頭在包袱里翻翻找找。
沒一會子,聽得叮當響。他攤開掌心,是一對戧金玉箸。
洛橋看得兩眼發(fā)直:“你……你家里……讓你帶那么值錢的東西?”
別說一對,就是上頭挖指甲蓋大一小塊下來,都夠他家那塊地兩年的收成。
提燈揚起下巴點點頭:“讓我?guī)А!?br />
洛橋一言難盡:“你……你家這條件……怎么還叫你來參軍呢……”
提燈說:“他叫的。”
“他?”洛橋問,“誰?給你做這簪子的?你阿媽?”
提燈不理解洛橋為什么說人總要加個“阿”字,阿媽、阿妹。
他思索片刻,放低了聲音,含糊道:“阿……九……爺……”
洛橋微怔。
房中陷入寂靜。
良久,洛橋恍然大悟:“你阿爺給你做的?”
“阿爺?”
提燈琢磨著,這倆字和謝九樓的名字大差不差,便使勁點頭。
門外,“阿爺”隱在窗戶后,已經快氣得兩竅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