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60.
謝九樓朝提燈走去。
剛一抬腳,前頭提燈猛地收回腿,急急往后蹭,退到后背貼著床欄,才不動了。
謝九樓眼梢一跳:“我是閻王么?叫你怕成這樣?!”
也不知剛才的褲子是給誰洗的。
提燈如臨大敵,謝九樓再進一寸,他就要挖墻逃了。
他剛才是夢見謝九樓了。
他在夢里,還是落鵝毛似的雪天,被謝九樓緊緊抱著,肩都快箍疼了。
漫天的大雪啊,屋檐都看不出顏色了,提燈卻熱得厲害。
他自此記住了雪的味道,它們和謝九樓的氣息混在一起,讓他對冬夜第一次有了除卻寒冷以外的記憶。
提燈驚醒在謝九樓的氣息里,渾身濕透,心跳快得腹腸都痛。
這滋味不比穿著一身狗皮衣裳在大雪里吹風(fēng)難受,但也說不上好受。
至少在謝九樓拿手幫他之前不好受。
他在籠子里活了十八年,挨打能有飯吃,搏斗可以御寒,勝出就有機會早點睡覺。蝣人短暫的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難題,籠子外那些馴獸師早就給了他們既定的法子。照著走,就能無風(fēng)無浪完成他們?yōu)樗蓝氖姑?br />
謝九樓是他赴死路上遇到的第一個難題。
床邊沒有馴獸師,沒人揮著鞭子給他指明方向——因為一個謝九樓而濕遍全身的時候,怎樣才是出路。
提燈不懂趨利避害四個字,他只曉得眼下的當(dāng)兒,謝九樓一靠近,他就心慌。一心慌,肚子里像有鹿在跑。
他拿出第一次在廚房偷吃被抓包時的眼神看過去,一眼就惹惱了才給他勤勤懇懇洗完褲子的謝九樓。
“小白眼狼,”謝九樓眼色沉沉,咬了咬牙根,“喂不熟。有能耐一輩子別下來。”
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出去。
才往門口走了沒兩步,床上一陣窸窣,提燈光著腳跑下去,謝九樓一回頭,他又頓住,悄悄往后退半步。
——不緊跟著夢見的人,要死的。
謝九樓氣得眼角直抽抽,疾步上前掐住提燈的臉,咬牙切齒道:“又怕又要跟!討飯的野貓兒成精不是?!”
提燈任他掐,臉給掐出紅印子也不吭聲。
謝九樓怕把人掐疼了,罵完就松了手。又瞥見提燈□□的下半身,別開臉,沒好氣道:“上床去,我給你找衣裳。”
提燈安安靜靜回床上,一面走,一面回頭望謝九樓。
等人上了床,謝九樓才慢慢走到柜子邊取了身干凈衣裳,放到提燈腿上:“自己穿。”
提燈“哦”了一聲,一件一件慢騰騰穿上。
領(lǐng)子怎么合,帶子怎么系,盤扣怎么扣,每一個步驟都是謝九樓當(dāng)初手把手教的。
他坐在床尾,凝目看提燈收拾,忽道:“提燈,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了。”
提燈指尖一頓。
謝九樓問:“你要不要跟我走?”
提燈抬頭,臉上是極認真的神色,身后自窗外透進來的第一縷日光將他的耳朵照得微微發(fā)紅:“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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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大軍開拔尚有月余,提燈在軍營里,從小士伍做起。
這里幾乎沒人認識提燈,可謝九樓的幾個副將都尉和校尉都是見過他的。
前兩個月謝府各處走動繁雜,十城軍里等級較高的那些部下也時常到謝府同謝九樓商議要事。
提燈知道謝九樓回來卻遲遲不找他,有時候等不及,就悄悄蹲在外頭,扒在門框邊,探半個腦袋進去瞧。也不說話,更不打擾他們。
一屋子都是有頭有臉的刃,最低也到了三階,提燈又聽謝九樓的話斂了玄息,輕易便被察覺。
哥幾個起先還會警覺,每每望向謝九樓時,人家都安之若素,恍若無睹。慢慢地,他們也心如明鏡,學(xué)會裝聾作啞,只當(dāng)是謝九樓家哪位宗親,亦或受疼愛的晚輩,當(dāng)看不見便是了。
副將宴光也曾疑慮,雖說這小少爺是親眷,可軍事機要,也不能隨便傳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
謝九樓那時只說:“他聽不懂話。”
——字面意義的,聽不懂話。
也不曉得這解釋宴光聽沒聽懂。
那日練兵,宴光一眼看見站在士伍兵里的提燈,清瘦的身板,白得略帶著些病態(tài)的一張臉——是提燈常年關(guān)在地牢的緣故,那一身盔甲,仿若下一刻就能把他壓垮。
“九爺,”宴光斜身湊過去,“您真讓他當(dāng)個士伍?”
謝九樓站在操練臺上,腰間一把瑤刀,臺下是巋然不動的數(shù)千練兵將士。
他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誰家的兄弟兒子從一進軍營就當(dāng)校尉的不成?別人做得,他做不得?”
宴光沉默一瞬:“士卒進軍,徒步而行。只怕提燈小少爺,吃不住這個苦……”
“當(dāng)年我從父征戰(zhàn),不也從士卒做起?”東風(fēng)呼嘯,卷起混著黃沙的飛雪,飄渺在謝九樓深如幽潭的眼底,“他要坐車,坐馬,得靠自己一身功夫去換。”
謝九樓睨了一眼宴光,眉宇間似是劃過一絲笑意:“你別小瞧了他。”
饕餮谷練出來的蝣人,是刀鋒,是獸爪,是蟄伏的危機本身。直到被拿去交易前的最后一刻,他們都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死神手中最冰冷的利刃。
謝九樓的冷漠面具只戴了一個白天。
入夜,左右副將自他營帳退出,營里兩盞昏黃的油燈依舊搖曳。
謝九樓窩在椅子里,盯著那點豆大的燈芯,嘖了一聲。
想提燈。
他脫下板甲,換了身便衣,背著手起身,有模有樣咳了兩下,左看右看,看著看著,就走到營帳外頭。
這會子天黑,又因著是在城內(nèi)軍營,入了夜大伙到底不似真打仗那般警惕,不少帳前燈火也不甚亮堂。
謝九樓昂首挺胸,身板筆直——
落腳在每一個不見光的黑暗處。
正走著,后頭傳來交錯行進的腳步聲,兩個低級士卒抱著洗漱的木盆朝前頭走,一面走,一面嘀嘀咕咕說著什么。
謝九樓忙不迭轉(zhuǎn)過身去,就近面對著身邊的營帳罰站。
二人的聲音從他背后一路飄過。
“你剛才見著沒?”
“啥呀?”
“少給老子在這裝!”一人似是推搡了身邊的一下,“你小子剛剛哈喇子都要留下來了!”
話一說完,一陣竊笑。
謝九樓蹙了蹙眉。
又聽道:
“……見著了嗎?”
“……別的不說,那臉,巴掌大點!”那人刻意咬字道,“長得是真——這個!”
“……還有那脖子,細皮嫩肉的。洗澡的時候,抹布一碰,搓哪紅哪。”說到這兒,那士兵語速緩了下來,“你更別說男人的手碰上去……”
又嘿嘿笑:“那身板!當(dāng)哪門子兵呢?要瞅男人多的地兒,也不是沒別的……”
“……這他娘的誰不想來一口?!”
另一人跟著笑過,又嘶了一聲:“就是可惜——白凈是白凈,手脖子和腳脖子上那疤,丑了點兒。”
話音未落,二人后頸脊柱驀地一股劇痛,竟是不知哪里憑空飛來兩塊極尖的石子兒打在了關(guān)節(jié)處,疼得他們兩眼一黑,耳朵直嗡鳴,別說惦記什么,一時連路都看不清了。
十城軍的隊伍,紀律嚴明,可軍功這種東西,從來與私德關(guān)系不大。隊伍里頭,上下九流不分高低,當(dāng)了兵,便不拿出身說話。將士是上陣個個拿命護江山的好將士,下了戰(zhàn)場卻是個頂個的兵油子。駐扎打仗,短則數(shù)月長則一生,邊關(guān)寂寞,難免有人互相消遣。
古往今來,關(guān)山與風(fēng)月,在寒來暑往的軍營里,從來不是非此即彼。
將士也是人,是人就有情。這些東西,總要找個地方疏解。在軍營里,這是所有人不成文的默契,上了戰(zhàn)場,生死以外皆非事,可若搏殺之后還有一命來活,各自回了營里,私情二字,誰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駕馭馬匹尚且要松弛有度,何況是數(shù)以萬計的士兵。謝九樓操戈練兵鐵面無情,但無關(guān)兵事時,對下屬這方面的事,并不會趕盡殺絕。
那晚一間新兵營房里,一群枕著箭筒睡覺的士卒,每一個都僵著身子,徹夜難眠。
甚至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白日里統(tǒng)帥萬軍的九爺,站在門前,輕輕敲響他們的門板,慈眉善目道:“我今夜和你們擠一擠。”
說完便大步流星走向角落最后一個空床位,留下開門的小兵橫跳在寒風(fēng)吹來的清醒和眼前這一幕帶來的震驚中,久久無法回神。
謝九樓每往角落走一步,床板上就驚坐起一個睡眼朦朧的將士。
那玩意兒,按彈板似的。
直到走到最后的提燈面前,他看到雙亮亮的眼睛。
提燈坐在床上,仰著臉,一如既往對謝九樓彎著嘴角。
謝九樓也笑,傾下腰,于一眾注視下把自己才摸過滿手黑炭的五指在提燈臉上順著擦了又反著擦。
擦完再刻意離遠一點仔細端詳,接著一皺眉,又湊近在提燈鼻尖上補了兩下,方才滿意道:“明早起來不準洗臉。”
提燈在自己臉上摸了一把,放下手,四個指尖一片焦黑。
他垂目對著自己手指看了半晌,再扭頭看看身邊閉眼安睡的謝九樓,又看看手指,發(fā)覺對方剛才這一舉動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他理解能力所及。想不明白,便拉上被子躺下睡了。
房里剩下的其他人,腦子一半仿佛清醒,一半仿佛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