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54.
萎靡。
言三小姐今日面對晚飯依舊是一筷子不動。謝九樓發(fā)現(xiàn),她看菜的眼神相當萎靡。是一種幽怨頹喪,五味雜陳的萎靡。
入夜他去書房,攤開了從楚空遙那兒打劫來的一堆蝣語冊子。
蝣族的語言,只能口述,沒有文字。冊子上多是楚空遙從大大小小的古籍里扒拉出來,總結到一起,對照著意思,用中土語言擬聲標注出的蝣語念法。
謝九樓覺著三姑娘有古怪。這古怪,還和廚房里偷食的家賊有關。
他那件睡衣,自己回來那日還明明白白掛在屋里架子上,怎么短短兩天就被賊偷了去。既被偷了,日日不離房門的三姑娘又如何毫不知情?
他聽聞她自小生活在饕餮谷,雖非玄者,卻也練就一身好功夫。耳目健全,能說能聽,偏偏對他的話沒有反應,這不是聽不到,而是聽不懂。
饕餮谷在大祁境內(nèi),堂堂谷主的女兒,怎么會聽不懂中土話。
他思來想去,想不明白這事和那偷食賊的聯(lián)系,但卻清楚,饕餮谷中除了祁人,還有另一個有自己語言的種族——蝣族。言家百年馴蝣世家,家中子女無一不會蝣語。
她既聽不懂中土話,謝九樓便用蝣語試試。
他記得自己找上楚空遙談論這事兒,對方只打趣:“說不定那賊,和三姑娘是一個人。”
謝九樓起先一聽,只覺得荒謬。
模樣尚且能易容,姑娘和男子的身形骨架大有不同,如何輕易改變得了的。
楚空遙卻笑:“你府里上下,餓成那樣,要夜里偷食的,除了早上只喝三碗粥的王妃,還能有誰?外賊?哪個外賊敢在你眼皮子底下飛檐走壁闖進來,就為吃口燒鵝?”
“可白日里是她自己不吃,沒人攔著。”
“興許白日里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不能吃。”
謝九樓陷入深思。
是哪門子禁忌,只粥能喝,飯菜卻吃不得?又或者是當著他的面,才吃不得?
他對照著楚空遙標注的詞典挑了些要緊的蝣語來記,記著記著,心思就飄到那上頭去。
謝九樓滿腦思緒似乎就差理出個頭,一時煩悶,便開了門踱步出去。
他一面默記方才背的那些蝣語,不知不覺就走到臥房門前的小院。
仲秋時節(jié),院子里的梨樹幾日便落光了葉子,剩一身枯枝,伶俜對月。
謝九樓走出沿廊,緩步到樹下。一眼見著一截枝頭處,被百十八折出的斷口。
那兩根齊平的樹枝,還扔在樹下。
——言三姑娘當時拿在手里,是想做什么?
他正望著它們發(fā)神,就聽右后方小廚房里,傳來動靜。
謝九樓神色一凜,悄然挪步到小廚房門前。途徑臥房時略微滯留了一瞬,念及言三姑娘并非玄者,聽辨別不如玄者敏銳,所以多日來注意不到小廚房的異響也是正常的。
不知出于什么念想,謝九樓自打回府一直都斂著玄息。
故而此時在廚房翻箱倒柜的百十八絲毫沒有留意到外頭有人在悄然靠近。
他變回了自己原本的身形容貌,三姑娘的衣裳穿不上身,是以一連多日,只要謝九樓夜里一去書房,他就變回來,再到柜子里頭找對方的衣裳套上。
百十八沒穿過那么輕便的料子,跟厚重又破爛的狗皮相比,謝九樓屋里隨便一件套在他身上都輕飄飄跟沒穿一樣。
他也不會系衣帶,只草草披上,隨便胡亂打幾個結,確保衣裳在身上不垮就行。
謝九樓捅了窗戶上的綠紗,從那紗眼兒里,就見著這么個光景。
偷嘴的賊在房里四處搜羅,頂多能叫人瞧見個側影,許是身板單薄,謝九樓一件睡衣叫他穿在身上也空空蕩蕩。
前幾日家賊安分了些,府里捉賊的風口也沒像早前那么緊,婆子們雖不守夜了,卻記著把要緊的熟食都鎖在柜子里。眼下房里能吃的,只剩剁碎的鴿子肉和蟹黃,還有大米和些許搟面皮,都是生的,留著明兒一早給謝九樓和王妃包云吞和小菜用。
謝九樓本以為,屋里沒吃的,這賊就識趣了。他本意也不想叫府里下人大張旗鼓把人抓起來處置,只念著今日自己碰上,把這家賊身份清出來,私下里趕出府就好。
幼時他與父親去蜀南,沿路遇到不少難民,白花花的銀兩揣在身上他卻施舍不出去,那些災民并非乞丐,他們只想討一口飯,不要錢。
父親告訴他:乞食而不乞銀財者,必于末路之中身懷苦楚。
府里這么多天沒少過一點細軟,這賊只奔著吃的來,罪不至死。
他還等著人收手離開,下一刻,就看見自己難以置信的一幕。
那賊走到剁爛的肉泥和蟹黃前,伸手一抓,把那堆肉泥捧起來,埋頭便吃。
謝九樓瞳孔晃了晃,忙不迭要破門進去制止,卻瞥見對方拖地的褲腳下,露出的那雙錦面攢絲繡花鞋。
那是阿嬤給言三姑娘做的鞋。
百十八因著原身骨架,腳穿不進這鞋,便一路趿著,留個腳后跟露在外頭。
謝九樓門也沒進,立時回臥房看三姑娘出了什么差池。
臥房極靜,燈火俱滅,沒有一聲息。
他候在廊下,敲了敲門:“三姑娘?”
房里沒聲兒。
謝九樓想了想,又用蝣語叫了一聲:“三姑娘?”
依舊很安靜。
謝九樓驀地推開房門,屋子里床幔飄動,衣柜大開,床上只放著一套脫下來的襖裙,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他站在原地,怔忡間,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
廚房的板門被破開時百十八正埋首在一堆肉泥里吃得忘我,等他聽見了聲兒,還沒來得及抬頭,手腕已經(jīng)被人牢牢抓住。
他雙手還捧著肉,茫茫然抬首一看,對上謝九樓幽深如水的一雙眼。
二人同時頓住了呼吸。
百十八微張著嘴,唇邊還有一圈肉沫,眼里滿是驚慌和無措。
這便是謝九樓見他的第一面。
而謝九樓早忘了自己那時的神情。
他只是望著百十八的臉,朦朦朧朧間,篤定自己一定見過這個人。
宛如青山撞眼,心墜長淵。
謝九樓愣神的當兒,百十八緩過來,一甩手,撒丫子就要跑。
二人擦過,謝九樓轉身探手,扣住百十八肩頭,放開玄息,欲一舉將其壓制在自己手下。
那曉得這小家賊也是個穹境的刃,為了脫身,干脆不管不顧,也把玄場放開了來跟謝九樓過招。一面打,一面往門外挪。
眼見好端端一個廚房被斗得雞飛蛋打,謝九樓皺眉,動手時順便用蝣語低喝了一句:“不許跑!”
百十八一個激靈,竟就此住手,僵著身板兒不動了。
——三姑娘說,要聽話。
謝九樓哪能料到他說不動人家就真不動,猝不及防,出手的一招差點沒收回去,一掌快拍到百十八面門,堪堪在方寸間轉了力,打到地上。
好不容易收招,他把目光朝百十八惡狠狠一盯:說停也不能是這么個停法!自己再遲點,保準傷到他。
百十八呆呆站在原地,對謝九樓瞪過來這一下不明所以。只咬著嘴里半口肉,抿著唇,不敢嚼,也不敢咽下去,兩眼視線直直的,帶點緊張,又怯生生的,在謝九樓臉上逡巡。
謝九樓彎腰撿起腳邊打落在地的木架子,氣得連蝣語都懶得去想,往灶前一指:“去那兒站好,不許動。”
百十八看看他指的地兒,又看看他,又看回那地兒,估摸到意思了,磨磨蹭蹭站過去。
謝九樓忙活一陣,把小廚房收拾出個干凈樣來,去墻角抱了捆用剩的柴,窸窸窣窣到灶前生火,接著便洗鍋。
百十八眼珠子跟著他跑,時不時還往門口瞟。
他不想受鞭刑。
百十八隱約知道自己是要比尋常人早死的,他可以死,但他不想被蘸了淹水的荊棘鞭活活抽死。
他偷了很多次吃的,次次僥幸,次次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被逮住。這回他躲不掉了。
這是百十八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恐懼。
他越想,越頻繁地往虛掩著的門縫瞟。似乎聽見拿鞭子的人的腳步聲似的,后背跟著不知不覺出了細汗。
“你看什么?”謝九樓負手擋在他面前,瞬時便遮住了百十八所有的視野,只剩一領子花紋繁復的衣襟。
百十八無聲抬眼,只和謝九樓對視,不吭聲。
謝九樓扭頭對著他當才瞄的地方,蹙了蹙眉,過去把門閂插上。
隨即轉身問:“還冷嗎?”
板門一關,斷了荊棘鞭抽到他身上的路,百十八對著此刻嚴絲合縫關上的門閂,愣在原地。
剛才那句話該不會是在告訴他,不會挨打吧。
過去幾日,百十八模糊感覺得到眼前這人在府里有點權力,但有多少權力,他沒個準頭。
今晚這概念又清晰了點——這人是可以決定他挨不挨打的。也就是說,謝九樓的地位,在馴獸師之上。
放在饕餮谷,是祭司,能管馴獸師,但不能管三姑娘的人。
那邊謝九樓見百十八光瞪眼不說話,忽想起這人聽不懂通用語,可這話他也還沒學會怎么拿蝣語說,便脫了外衣給百十八披上,心道聽不懂便罷,冷總該不冷了。
他過去端碗,余光里掃見百十八悄悄兒貼著墻根蹭過來,挨著離他近了點。
謝九樓低頭輕輕一笑:這小家賊還挺好收買。關個門,給件衣裳,就貓著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