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53.
這日又如前一日般過去,百十八仍是不吃飯,也不說話。
謝九樓等下人都回房去了,坐到百十八身邊,問:“你不會說話?”
百十八只拿一對黑漆漆的眼珠子望他。
謝九樓試著伸手過去,隔著衣裳袖子抓起他的手腕。
百十八下意識往勾手抵抗,剛一使力,就想起三姑娘的話,便任謝九樓拉過去。
謝九樓牽著他摸到自己喉結,微微仰起脖子,“啊”了一聲。
喉結下方的震動傳到百十八指腹,惹得他指尖一麻,謝九樓閉嘴,喉結又挨著百十八的手指滑動了一下。
他怔怔的,趁謝九樓拿開手時,把指尖蜷到掌心里。
接著謝九樓又牽著他摸到自己喉下。
百十八這才明白,對方是要他也出聲。
他跟著“啊”了一次,用的是三姑娘的聲音。
謝九樓蹙眉:會說話,難道是聽不到?
他仍按著百十八的手,自個兒湊到百十八耳邊,又“啊”一聲。
百十八雖看不見,卻也跟著他“啊”一聲。
謝九樓一屁股坐回去,盯著百十八。
“你既不聾,也不啞,為何不說話?”
百十八這會子又瞪著眼不吭聲。
還毫無愧意,一個勁兒在他臉上看來看去。
謝九樓氣性兒上來:“你非要如此,便罷了。”
一話說完,賭氣似的起身去了書房。
二早百十八卻不像前兩天悶頭吃粥了,有一口沒一口,心不在焉。
謝九樓總覺著,言三姑娘一雙視線總朝他瞟。每回他一看過去,對方就把頭埋進碗里。莫名叫人看著……
感覺很心虛。
正吃著,阿嬤那房的大丫頭來傳話,說請九爺吃畢了飯過去說事。
百十八一見有人來,顯而易見地緊張了。
謝九樓心里頭存疑,只按捺下,先去了阿嬤那邊。
自打府里清了人,空出不少園子,謝九樓也曾叫下頭打掃一間出來專伺候阿嬤,阿嬤卻不肯,只守在她住了一輩子的下人房里。
這會兒謝九樓來了,她也只是遠遠迎出來,并不叫謝九樓進去:“九爺,您且看看。”
謝九樓接過她遞來的一塊布料,極軟的緞子,亮黑色,抖開一看,竟是他平日里穿的一件睡衣。
一問方知,昨兒阿嬤同他說了廚房遭竊的事,知曉不是謝九樓吃的鵝,便做了決斷。
夜里特地叫幾個婆子守在四面暗處,等那賊再出現(xiàn),就一擁上去把人逮住。
哪曉得昨夜那賊來是來了,想是餓得慌到了頭,對周遭半點沒設防,近了灶前,見什么偷什么,簸箕里晾的生雞肉也直接抓來吃。
那幾個婆子又是驚又是恨,大叫一聲便撲過去要抓賊。
怎料那賊身手卻是一等一的敏捷,兩個眨眼功夫,立時就從包圍里頭躥出去,她們伸手去抓,只從他身上抓下來一件衣裳。
“本想著既是家賊,留了件衣裳,也很快就能查出來是誰。”阿嬤嘆了口氣,“結果她幾個把這衣裳拿過來給我一瞧,這料子,還有花樣,哪一個不是我親手給你縫的!想這賊,不止偷食兒,主子們的東西也沒少動,實在猖狂。”
說到這兒,阿嬤便問:“九爺這兩日,都是在房里的吧?”
謝九樓正對著自己手里的衣裳胡思亂想,阿嬤一問,他頓時瞳孔一晃,咳一聲道:“一直在的。”
“那這賊便是一早就動過手了。”阿嬤說,“我說九爺在房里,料他多長十個膽子也不敢動手。”
謝九樓沉默一瞬:“那賊……可看清模樣了?”
阿嬤搖頭:“聽她們說,披頭散發(fā)的,又沒點燈,看不清。只曉得是個男賊。”
“男的?”
阿嬤點頭:“說個子還不小,怕只比九爺矮半個頭。衣服都扒下來了,皮包骨頭的身板。咱內宅哪有這號人,還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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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樓回園子里,剛抬腳跨進月洞門,不知想到什么,竟第一次在家里收了玄息。
他沿廊走到房前,見言三姑娘不在,便四處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蹲在院子墻角一棵梨樹下。
那樹是謝九樓小時候娘親陪著他親手種的,他愛惜得很,即便不在,也隨時吩咐府里小廝看著,有個刮風下雨的要護,有蟲子蛀了更得提防。
百十八身上的淺青羅襖裙拖在地上,身下裙擺沾了一層泥。
襖裙是阿嬤吩咐府里一等丫頭送來的,她們伺候百十八換衣裳那會兒,謝九樓找借口在門外透氣。
丫頭們伺候完出來,偷笑著議論,說王妃比府里下人生的那堆孩子都聽話,讓抬手就抬手,讓轉身就轉身,乖得像個布偶娃娃。只是悶,不愛說話,問什么都不應聲兒。再就是瘦,胸脯和胳膊一點兒肉都沒有,隔著兩層中衣也看得出來,身板兒平得撐不起衣裳。
謝九樓心想,一天三碗粥,喝了頂十二個時辰,哪能不瘦。
他想著,便悄無聲息朝百十八走過去。
百十八正掰了樹枝折成對等的兩截拿在手里當筷子,照腦子里回憶的謝九樓使筷子的姿勢跟著學,那落葉就是菜了,他試著夾起來。
奈何怎么學都不對勁,手指頭的位置總放不對,一拿捏,筷子在他手里就劈叉。
正學得如癡如醉,身后謝九樓忽然彎腰:“在做什么?”
百十八手里樹枝一扔,彈跳著起來。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葉子半落光的梨樹下,謝九樓負手而立,瞅了一眼百十八扔出去的東西,頓時眉睫一跳:“這樹枝,你折的?”
百十八看他問完,自顧揣摩著,走了兩步,舉手抓住頭頂一簇枝葉往下拉,把自己在樹枝上掰下來的那個缺口亮給謝九樓看。
還簌簌搖了兩下。
謝九樓:……
謝九樓轉身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平復過后,再轉回來道:“我這兩日去軍營看看,不回來。有事你就找外頭的那幾個丫頭,或者阿嬤。”
百十八目送他離開,目光定格在他手里攥著的那件睡衣上,也不曉得把話聽懂沒有。
俄頃,謝九樓出府,天空中盤旋的一只烏鴉終于飛到他剛才離開的院子里。
那是百十八兩年前救下的一只烏鴉——不能說救,只能說是放過。
兩年前百十八一如既往被拉來斗獸場,那次勝出者的獎勵是烏鴉肉。
烏鴉飛得高,不像雞,放到場上就能被人撲死。于是馴獸師沒把烏鴉放進場子,就叫他們這些被拉來的蝣人打架,只打架。誰打贏了就能得到鳥籠子里的活烏鴉。
百十八依舊是贏家。那天他下場被帶回籠子里,馴獸師從籠子的縫隙中把烏鴉遞給他。
他兩手抓著不停撲騰的烏鴉,看看烏鴉,又看看馴獸師手里的鳥籠子,又看看自己的籠子。等馴獸師一走,他就把烏鴉放了。
后來那只烏鴉總飛來找他,嘴里時常叼著些亮晶晶的東西。有時是塊碎玻璃,有時是還沒生銹的廢鐵,有時是透明的彈珠。
有時也叼些蟲子。百十八餓急了也送到嘴里吃。
九十四見了總說:“它記得你。它很喜歡你。它不會說話,只能送這些亮亮的東西來告訴你。”
眼下烏鴉落在百十八手掌上,鳥喙一張一合,他掌心多了顆金珠子。
金珠子他認得,過去外頭的人來饕餮谷買蝣人,看貨的時候手里就掂著這東西。馴獸師們等閑也總從兜里掏一顆出來,對著太陽看看,又放嘴里咬咬,咬完就笑,那是他們笑得最開心的時候。
百十八收起金珠子,不知怎么想到了謝九樓。
他要是把這金珠子給謝九樓,謝九樓會不會笑?
一連幾日,他都沒機會送出去。
謝九樓不見了,吃飯不見,睡覺不見,早晨也不偷偷溜進來跟他一起躺著等天亮了。
但是百十八很快就把金珠子的事拋諸腦后。
因為謝九樓不在,他可以關起門來用手吃飯。
布菜的丫頭本顧念九爺沒立規(guī)矩,她們應該在一旁侍奉著王妃用飯,哪曉得王妃獨居的頭一頓,菜剛上完桌,她們等了會兒,就聽從來不開金口的王妃說話了。
百十八努力回想著謝九樓每次等丫頭們布完菜說的那三個字,又自己在心里頭默念了幾遍,確定自己念得像那么回事兒,就磕磕巴巴開口道:“下,去吧。”
他不知道這幾個字的意思,但他記得,每次謝九樓這么一說,身邊的人就會走。
三個字被他念得抑揚頓挫,幾個丫頭聽著這語調,面面相覷,最后只得應聲退下。
門一關,百十八把袖子擼起來,大快朵頤。
府里家賊一連幾天沒了動靜。
這樣的相安無事一直持續(xù)到謝九樓回來那天。
那個傍晚,回到自己家的謝九樓清晰地看到,他的夫人見到他時,眼里是濃濃的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