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29.
提燈只覺被子一起一落,腰上給人一撈,便被謝九樓一把薅進了懷里。
眼前喉結(jié)微微滾動,提燈眨了眨眼,正要抬頭說話,就聽頭頂冷冰冰地說:“不睡我就走。”
提燈沉默了一下,慢慢把頭低回去,安安靜靜抵在謝九樓頸窩。
房里沉寂了大半晌,謝九樓忽然“嘖”了一聲,往后躲了躲,皺緊眉頭低眼呵斥:“狗兒么?胡蹭什么!”
原來提燈一直在他脖子邊有一下沒一下拿鼻尖兒頂他下頜,聽他這么一訓,便抬起頭,盯著謝九樓看了會兒,又把目光從謝九樓眼睛移到嘴唇上,看完又抬眼盯回去。
如此三兩個來回,看得謝九樓心里又毛又癢,趕緊錯開眼,只低了聲音,不似先前兇成那樣地問:“還睡不睡了?”
提燈的手抓著他后背衣裳,謝九樓躲,提燈就迎,無聲無息挪了幾寸過去,用鼻尖和嘴去挨謝九樓的下巴,蜻蜓點水似的,只細熱的呼吸時不時拂過謝九樓唇畔。
這么挨蹭了會兒,提燈又停下,還直著脖子一個勁兒望謝九樓,眼珠子都不轉(zhuǎn)。
謝九樓雖忍著不看回去,也怕再過個一時半刻,提燈的眼神就快在他臉上燒出兩個洞來。
換了幾次呼吸,他才緩緩轉(zhuǎn)回眼,繃著臉道:“就一下。”
提燈問:“兩下行不行?”
謝九樓眼一橫。
提燈說:“那就一下。”
這才叫謝九樓緩了臉色,慢慢兒低頭過去,輕輕和提燈挨了下嘴。
親過了,謝九樓雙唇一離開,提燈自個兒抿了抿,像沒嘗到味兒,還要跟著湊過去,被謝九樓捏著后頸拉開:“別得寸進尺。”
——還生著氣呢,還想親幾下?
提燈見沒得商量,便耷下眼皮不說話。
謝九樓手一松,他又游魚一般鉆到對方懷里去,不討親嘴兒了,就摟著謝九樓的腰不撒手。
兩個人無言半晌,不知房中是燈燃盡了,還是窗沒關(guān)緊,打哪飄過一陣風,幾個眨眼,便黑了下來。不多時,才又浮出片片月光,寒沁沁的,更添幾分說不出的冷清。
謝九樓下巴擱在提燈頭頂,一手穿過提燈肋下抱著人,一手摸著提燈后腦,眼底幽幽暗暗,終是問道:“自己下那么重的手,疼不疼?”
提燈點頭:“疼。”
“我當你不知疼的。”謝九樓想到他下午那副神態(tài),便忍不住想提聲訓人,臨了還是心疼多些,一下一下順著提燈的頭發(fā),說,“下次別這樣了。”
提燈不吱聲。
謝九樓知道,這是提燈不答應他。
提燈答應他的事,一定會說“好”,不答應他的事,卻不一定回說“不好”。
像此刻這般裝聾作啞的時候,倒更多些。
倘或下次他再一聲不吭挨了傷回來,提燈還要效仿今日這么干的。
“你啊。”謝九樓嘆了口氣,漸漸合眼。
許是太過疲憊,他還有話想說,腦子卻愈發(fā)混沌,東拈一點西想一陣,有一句就說一句,也不管倫次了。
“他日我再傷到或如何,若還有救,隨你怎么胡鬧好了。若沒救,你怎么能叫我?guī)闳ニ滥亍D惚莆野l(fā)這誓,未免太狠。”他聲音漸小,最后只動幾下唇,話沒說完便睡著了,“你就是仗著我,仗著我拿你沒法子……”
提燈默默聽著,聽到謝九樓的呼吸變得勻長,和他耳邊的心跳聲一樣平穩(wěn)時,才偏了偏頭,貼著謝九樓左胸腔的位置小聲說:“你不會沒救的,謝九。我要你活,沒人敢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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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謝九樓在漆黑的夜色中睜眼,眸色清明,提燈在他懷中不知已熟睡多久。
他試著把自己的衣角從提燈手里拽走,稍一拉,提燈便蹙眉呢喃了一聲。
這招行不通,謝九樓無奈往外側(cè)的枕頭下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到那個木雕,塞進提燈手里,趁機把衣角扯出來,提燈正要皺眉,謝九樓便附過去,輕輕拍著提燈手背,要他拿好:“這也是謝九的。”
不曉得這話是否當真入了提燈的夢,謝九樓握著提燈的手等了一會兒,再放開,便沒什么動靜了。
他光腳下了床,拎著暗云紋刺繡錦軟靴走到門口,只把門拉開一肩寬的縫。
外頭夜風刮進來,床帳晃了晃。
謝九樓回頭一瞥,見方才自己給提燈蓋好的被子還沒被蹬開,便趁風勢歇了,趕緊側(cè)身出去,關(guān)上了門。
門外,楚空遙靜立廊下,笑吟吟等著謝九樓穿鞋,手里還提了兩壺梨花白。
待人收拾好轉(zhuǎn)過來,他將手中白瓷酒瓶扔了一個過去,謝九樓穩(wěn)穩(wěn)接住,沖他使了個眼神,兩個人便往更遠處走。
走到離客房夠遠,提燈不會被吵醒的地兒,他二人才放慢了腳步,尋著個空曠的處所。倚欄一望,便是樓下中庭,抬頭方見天井之上,月明星稀。暮春初夏,已有蟋蟀走蟲在起伏鳴叫。
“也不必將他寶貝成這樣。”楚空遙拔了塞,眼風在提燈房前一過,笑道,“放你手里養(yǎng)著,只怕越養(yǎng),越嬌慣。白玉娃娃都沒他容易碎。”
這打趣話謝九樓三百年來不知聽了多少,早已學會置之耳外,只淡淡解釋了一句:“他覺淺,總不安眠。”
楚空遙彎了彎眼,不置可否。喝了口酒,又問:“他今兒怎么同你鬧的?竟折騰成這樣?”
“你倒來問我。”謝九樓眼鋒刀子一樣殺過去,惱道,“才同我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讓他瞧見這傷,我想著在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認了你的話。不過轉(zhuǎn)眼功夫,你又跑去他那兒吹哪門子風?唬得他一進來就套我話。我也沒料到,他那時在無界處,再安分守己不過,如今經(jīng)兩遭事,才看出來,竟是個最不擇手段的。過去三百年,我反倒小瞧了他。”
說到這里,他便嘆了口氣,一口酒也喝不下:“……他平日裝得那樣乖,每每恰到好處,都只是拿捏我的手段罷了。”
“手段?”楚空遙雙肘撐在欄桿上,二指拎著壺口,伸到外頭,壺身懸在他指下?lián)u晃,“我瞧他那樣子,若想拿捏別人,可不會使對你這樣的手段。再說,你堂堂謝九樓,金身鐵骨般的一個人,頭發(fā)絲兒都比刀尖硬,誰敢拿捏?誰想拿捏?——動手前還得掂量自己幾個膽幾條命。怎么他風一吹就倒的一個病秧子,說把你拿捏就把你拿捏了?他裝不裝都一樣。你們一個樂得演,一個樂得信。倘或你真不愿意,他拿捏得動幾分呢?這也不是一時的事。裝傻充愣三百年了,你現(xiàn)在才跑來演后悔、演清醒,給誰看?”
謝九樓耳根子一熱,閃開目光,食不知味地喝了口酒。
辣味過喉,他自個兒想想,竟把自己想笑了,一拳頭摜在楚空遙肩上:“你拆臺拆得未免太不留余地。”
既如此,他那點心思也被說開了,橫豎提燈如何,他都舍不得撒手的。好也罷壞也罷,提燈是個什么樣子,他不想深究。
一日提燈作好,他便順著他的好。
二日提燈作惡,他便祈求神佛,獨他一身降苦果。
“我還沒來怪罪你。”謝九樓把小臂搭在楚空遙肩上,“你今日一個人在我們倆之間唱雙簧,安的什么心?”
“我能安什么心?我不過是想叫他多疼疼你。”楚空遙喝光了酒,隨手把酒壺放在身側(cè)桌上,又轉(zhuǎn)起扇子來,“你既受了傷,便不能白白受了,總得做些文章出來。文章也不能做小,做小了,不值你受的苦。我若不叫你藏著掖著,他一來一問,你便如實說了,哪里有這效果呢?得是你受了傷,作出一副怕他擔心的模樣,好好瞞著。他自己挖心撓肝地知道了真相,定惱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你既不心疼自己,那他就替你心疼了。他一替你心疼,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你。”
謝九樓聽了,只搖頭:“你這些法子,通通使錯了人。”
“我瞞著提燈,不為這些。只為從一開始,就不要他心疼。”謝九樓解釋,“他身子本來就弱,倘再一急一惱,怒火攻心,哪里還受得了,恐怕不出幾日就要病了。再者,提燈今日反應這么激烈,確是我沒料到的。那么深的傷,想也不想就朝自己下手——單為了逼我在乎自己的身體而已。他做到這步,哪里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我?只怕不曉得他到底有多在乎我的,是我和你。”
楚空遙點頭:“你說得很是。這回該是我錯了。我也不知他是個烈性的。本想激他一下,誰料他根本用不著外力,只單單看一眼你的傷,就能恨得拿刀往自己身上捅。”
他突然意味深長看著謝九樓:“這般心狠手辣,也不知攤上這么個祖宗,愛得你這樣緊,對你究竟是福是禍了。”
謝九樓怔怔的,楚空遙的話不知讓他想到什么,竟凝眉沉思了很久。
一直到耳邊乍起雞鳴,二人分別回房時,他才自顧低語道:“你說得對。提燈這樣在乎我,他心里,斷沒有第二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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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樓回去時,房內(nèi)已照進些許熹微晨光。
提燈靠墻坐在床上,低頭盯著手中木雕發(fā)神。聽見開門聲,才猛然抬頭望過去,等謝九樓走近了,方問:“去哪兒了?”
謝九樓慢慢坐上床沿,折了一條腿盤在床上,另一腳踩著腳踏,先伸手進去摸了摸提燈的手,發(fā)覺有些涼,便沒拿開,說:“起夜。你幾時醒的?”
“剛剛。”提燈嗅到了酒氣,并不言語。又低下頭,摩挲著手中木雕,只問:“你做的?”
“是。”謝九樓一面答,一面脫鞋上床,“比起你那個玉的,如何?”
“自是比我做得好。”
謝九樓笑了笑,把提燈拉下來,蓋好被子,像先時摟著人那樣睡一起,喃喃道:“這也糙。須臾城里沒有好玉,趕明兒有空到無鏞城逛逛——也不知還在不在。若城還在,便去尋塊好玉,我再給你做個新的。”
“這個就很好。”提燈說,“木頭,耐摔。”
他聽見謝九樓胸腔輕輕一震,像是在笑:“還怪我,逼你摔了你的阿海海?”
提燈沒說話,只搖頭。
謝九樓說:“天還早……要不要再睡會兒?我陪著你。”
“嗯。”
“醒了以后呢?”
“什么?”
“醒了以后,”謝九樓頓了頓,“你要去哪兒?”
提燈沉默片刻,說:“枯天谷,望蒼海。”
“去那兒做什么?”
“找一個人。”
“又找人?誰?”
“巡海夜叉。”提燈說,“一只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