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在語言時,語言也在言說你。”——來自李微大學哲學選修課上的潦草筆記
一年后
神經(jīng)外科就診室。
“你好像變了。”說話的是李微的殺手接線人紅別。
“是嗎?”李微坐在轉(zhuǎn)椅里,停筆抬眼看她,“變成什么樣了?”
“我也說不上來,女人的直覺。”女人慵懶地挑眉,“我看你,最近心情倒是不錯。”
“有紅別關(guān)照,我心情向來不錯。”李微風度翩翩地笑。
“我信你的鬼話。”紅別笑罵道,“對了,我今天來,是老大說你業(yè)績好,想讓你請個年假,出個外勤。”
“我多少年沒出外勤了。你親自來,是棘手的案子?”
“不是。是275號白日做夢,和目標的女兒居然搞在一起了。這不,還想金盆洗手,你去解決一下。”
“275?用得著我嗎?”李微瞇眼,努力回想275的樣子。實力不夠的人只有編號。
“我也是這么說的。”紅別身體前傾,表情豐富,“他說什么只是個開始,一臉臭屁的。”
“行,我知道了。”李微把畫滿了鬼畫符的病歷本還給紅別,對助理護士喊道:
“下一個——”
去批年假的路上,李微徑直走向王玨的病房,一塵不染的修身白大褂隨風飄揚,給周身添了幾分冷氣。他神情自如地開門,腳步格外輕盈。
“紅別說我變了。”李微沒等坐下就自然地開口,已經(jīng)習慣對話的他語氣像多年老友一樣輕松,“可能把我那檔子破事都和你說了,的確有一種裝逼的快感。”
“我可從未和一個人說過這么多話。”
他完美無缺的謹慎像一塊厚重的屋頂,被年時間的麻木反復沖洗,沖掉了一小塊,驀地滲進一絲光。
“上次說到哪了?對,小時侯沒人發(fā)現(xiàn)我有鼻炎,”李微臉上掛著寒暄的半永久微笑,“因為我可以紋絲不動地打噴嚏。”
李微看著面無表情的王玨,“對了,有個事告訴你。”
“我明天就不來了。”
話音剛落,他心下一驚。
病床上的王玨就在話音剛落那一刻,臉部肌肉似乎抽動了一小下,隨即消失。那表情實在是比微表情還微乎其微,可干這行的都是細節(jié)怪,過于敏銳的李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本來只是想說出幾天外勤,他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權(quán)衡片刻,將計就計道——
“醫(yī)院準備把我調(diào)到別的院。”
“妥善起見,今天,我來取你的命。”
他慢慢站起來,眼睛卻死盯著王玨的臉。
平靜的臉上再無一絲波瀾,仿佛剛剛無事發(fā)生。
看不出一絲破綻。
巧合嗎?李微緩緩坐了回去。名卡上的“pvs333.”已變成“mcs333.”*,護士專門來請他換名卡,確保“333.”還是原來的味道。其實早在幾周前,王玨就已經(jīng)進入了微意識狀態(tài)。也就是對一些刺激行為有感知,像撓腳心會抽動等一些微小的反應,便不怎么對他說話了。不過就他的多次測試來看,王玨似乎對語言完全沒有反應。
“看來你真聽不見。”
“我走了。”
李微心里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欲走。
沒等轉(zhuǎn)身,李微瞬間警鈴大作——
王玨竟又——
微微睜開了眼睛。
他立刻提起一口氣,剛想站起來的身體又被一屁股坐下,隨即把手伸出來,看著他的眼球隨著自己的手緩緩轉(zhuǎn)動,才局促地確認了:這是一次屬于植物人的無意識睜眼。
年來第一次看見睜眼的王玨,他心里七分戒備,三分新鮮。
躺了快十年了,怎么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睜眼,難道不僅有微意識,還能聽見了?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聽得見他說話,說殺他時就該慌亂,又怎會在死里逃生后貿(mào)然睜眼?
李微瞇了瞇眼,盯著他。
那目光仿佛要打入那張干癟的皮囊,刺過那顆呆滯的眼球,順著纖細脆弱的神經(jīng)七拐拐,最后到達猩紅的顱內(nèi),狠狠地窺探一二。
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鐘。
少頃,他轉(zhuǎn)身走了。
年假批下來了十天,李微脫了白大褂,即刻出發(fā)去275所在的城市。殺手碰上殺手,一切的暗殺手段皆在考試范圍內(nèi),實戰(zhàn)要另當別論。不過好處是自己人不用講究燕過無痕,清除叛逆嘛,什么剜眼割舌,殘肢斷臂,一般都是怎么大張旗鼓怎么來,以儆效尤。
不過李微不會,暴力不符合他的殺手美學,所以一般這等活都不會派到他身上。他知道,今天是個有深意的例外。
他簡單易了個容,開車下高架后卻卸除了所有偽裝。實力差距過于懸殊,275被逼至巷角前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被人跟蹤。當他看見那個不速之客的臉時,頓時認命般地放棄了掙扎:“竟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是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為了避免逃跑的路線被按著邏輯順藤摸瓜,他故意隨機選擇逃亡路線。可人的潛意識過于強大,當一個數(shù)字多次在你面前不經(jīng)意間地重復,就會刻在你的腦海里,讓你選擇“正確答案”的同時,還讓你自以為是不經(jīng)意,毫無防備地落入敵人的陷阱。275的頓悟讓他背脊發(fā)涼,“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你沒交的作業(yè),我替你寫完了。”他紳士地笑了,避開這個話題。
還心理暗示,你配嗎?身份證都被紅別注銷了,還剩下幾條路?無非是在必經(jīng)點等你罷了。
“你連小語也殺了?”275知道“作業(yè)”指的是他沒完成的目標,頓時絕望。
“你說的是他女兒?”那個笑還淡淡地掛在臉上,“抱歉,我對任務外的人沒有興趣。”
“啊,多謝。”275低著頭松了口氣,昏黃的燈光在一張被修改過的“大眾臉”影影綽綽,看不清表情。
“那為了報答我,”李微單手擺了個邀舞的手勢,“你自己來吧。”
275知道大劫難逃,還算得上鎮(zhèn)定,接過槍,“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夠個兒了。”
看著他熟練地慢慢將子彈上膛,一秒的動作在他眼里無限拉長。李微腦子里的ai不由自主地再次運轉(zhuǎn)起來:動作蘊含情緒,這里的緩慢代表不舍、不甘、牽掛等……
雖然依舊沒有共情,可這次他像是有什么觸動似的,突然道:“該殺的人,為什么沒殺?”
275被問得不明所以。
“我喜歡他女兒,我當然不想殺他。”
“不想?”李微發(fā)現(xiàn)竟然又奇妙地回到了當初拋給自己的問題。面對將死之人,他難得卸下偽裝,真誠好奇道,“什么是,不想呢?”
“你問這個干嘛?”275的悲壯情緒被荒謬驀然打斷,“你該殺的人,不都已經(jīng)殺了嗎。”
李微聽他說這話,笑而不語。
275冷笑:“你難道還有舍不得殺的人?”。
嗯?舍不得?李微心里想,舍不得到底是什么?
275看著他竟開始低下頭認真思索,苦笑了一下,隨后越發(fā)越控制不住表情,漸漸開始歇斯底里地狂笑。
李微表情淡漠地看著他把槍慢慢挨在太陽穴上。
“你可真是個完美的殺手。你業(yè)績第一,你演技高超,可真是風生水起呀!可惜,你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你這樣的人,就是臺圓滑勢利的殺戮機器。”275面目猙獰道,“有些東西,看來你永遠也不會懂。”
“你最后的遺言,竟是關(guān)于我的嗎?”李微毫不氣惱,再次淡淡笑道,“你我素不相識,真是慚愧。”隨即附上他的手,捏住他扣在扳機上的指關(guān)節(jié),“有些東西,不懂,我可以慢慢學。可人死了……”
“我看你也快了!”被戳了痛處,他立刻羞惱成怒地打斷了李微的話,“叫你來殺我,你不覺得奇怪?”隨即身體一頓,從喉嚨里擠出一句:“殺雞儆猴,呵,你以為你是旁觀者嗎……”
他搶先扣動了扳機。
裝了消音器的槍,殺人也毫不隆重,咻地一下,像個空盒子扣在地上,輕飄飄,空落落。留下一聲死肉落地的輕響,和一個站在原地被打斷說話如鯁在喉的李微。
李微稍稍歪頭,看著他。
“……”
他回味他的話,若有所思。
良久,他重新笑道:“真沒禮貌。”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沒有了。李微覺得一切虛無縹緲建立在生的基礎(chǔ)上,活下去必須是第一要義。舍生取義,在他看來只是卑鄙的逃避,真正的生活,應當是含垢忍辱地、茍且而沉重地活著。
如果能把痛苦當作養(yǎng)料,快樂就顯得膚淺。
出泥不染的荷花都成為眾矢之的,而李微是潛伏其的水,夾雜淤泥之,亦是淤泥本身。急時淹沒顱頂,緩時波光明凈,滅時不處不在。
他是水,在殺你之前,你還要眼巴巴地依賴著他。
不過275說的“有些東西”,他覺得好像也有一些苗頭。這些年自己主動想做的事情不多,最近倒出現(xiàn)了一個……或許人在思考一個問題本身時,就已經(jīng)在這片區(qū)域向前走了吧。至于殺雞儆猴……李微想了半天,實在沒想出最近自己做了什么讓組織誤會,也沒想出組織里到底誰有這個實力能把他作為叛逆給清除了。
難道是……他?
應該不會。
繁瑣的尸體處理后,李微關(guān)掉風衣紐扣上的記錄儀,想了想余額九天的年假,重新恢復了好心情。
難得哼起歌的李微,這好心情還沒纂熱乎,就被來電震動潑了一大盆涼水。
“喂,李醫(yī)生嗎?”小護士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么晚了,是有緊急手術(shù)嗎?我可能一時趕不回……”
“不是,是王玨。王玨他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