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br>　　御駕親征，自當(dāng)是大陣勢。</br>　　在這一項(xiàng)上,朝臣們可不會苛待了皇上,只恨不得將一切最好的都讓皇上帶上,如此以彰顯自己對皇上的忠心。</br>　　反倒是蕭弋自己拒了大陣仗,雖備有龍輦鳳輿，但繡有龍紋懸掛有明珠的車行在前，他同楊幺兒卻是坐在了后頭的茶色馬車之內(nèi)。</br>　　楊幺兒戴著帷帽，蕭弋坐在她的身邊,一手捏著書,一手卻是幫她勾著帷帽的帽紗,好讓她朝車窗外看去,觀兩旁街景。</br>　　她先前入京，一路上都處在懵懂呆怔之中,兩邊又有丫鬟看守著,她連車簾子都從不曾掀起來過,又哪里看得了外頭沿途風(fēng)景呢</br>　　這會兒,她便瞧得微微入了神，連仍舊挾裹著涼意的風(fēng)，直鉆入帷帽底下，鉆進(jìn)她的衣裳，叫人忍不住打寒戰(zhàn)，她也舍不得關(guān)上窗。</br>　　于是她便眼瞧著,自己行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在百姓拱衛(wèi)之間,熱鬧嘈雜的聲音中，漸漸出了一道又一道門，行到了京城的城郊。</br>　　待出門后，他們的行進(jìn)便快了起來。</br>　　兵貴神速，若是拖延一日，糧草等物的消耗便會更多，士兵的士氣也會多有折折，盡管如今士兵們也算不得如何有士氣，到底是幾十年不曾這樣打仗了。</br>　　這些個中隱憂，楊幺兒是一概不懂得的，蕭弋懂得，但面上卻不會表露分毫退縮擔(dān)憂之意。</br>　　他放下手中的書，伸手一勾，將楊幺兒從窗邊輕松抱起來，隨后將她摁在了自己的身邊坐下。</br>　　“昨日讀的書，今日還記得幾分”</br>　　楊幺兒便只好暫且收了心，乖乖背書給他聽。</br>　　這樣一番背下來，蕭弋都略覺得驚奇。她如今的記性越來越好了，昨日背下來的書，今日還能全部背出來，可見她腦子里那點(diǎn)兒聰明，正是用到了該用的地方。</br>　　楊幺兒伸手拿過了桌案上的書，翻了翻。</br>　　上頭的文字更艱澀些，她不大看得明白，便又訕訕放了回去。</br>　　蕭弋將她面上神情收入眼底，心下突地覺得一片寧靜。她如今也會驚訝，也會好奇，只是波動更大些的情緒，到底還是被她深深斂在心底，要從她嘴里挖出來話來，實(shí)在是難又難。</br>　　楊幺兒并未察覺到他的目光，她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腰，她腰上纏了一圈兒的布袋，雖說做工精美，但到底有些滑稽，墊在外裳之下，看起來便好似小腹微凸一般。</br>　　那是劉嬤嬤特地給她做的，便怕她在外丟了東西。</br>　　楊幺兒自己也覺得奇異又好玩，便時不時低頭去弄兩下。</br>　　蕭弋望著她的動作，倒是驟然想起了另一樁事。</br>　　若她有身孕時，便也當(dāng)是這般模樣吧</br>　　蕭弋眸光閃了閃。</br>　　且再等幾年罷。</br>　　這般情勢之下，若她有孕，于她來說方才是災(zāi)難。</br>　　多的是人并不希望他有子嗣，他們無法挑他下手，便難免要挑她下手。</br>　　何況如今局勢未定，若是當(dāng)真產(chǎn)子，也不過是多了一個跟著憂愁的人罷了。</br>　　楊幺兒哪里知曉，在皇上的腦子里，便已經(jīng)連有孕、生下子嗣、如何教養(yǎng)，都過了一圈兒了。</br>　　等摸了腰包，她便拽了拽蕭弋的手，將蕭弋的手拽入了自己的腰間，她低聲道“暖的。”</br>　　有布袋墊了一圈兒，那兒的確是暖的。</br>　　蕭弋揉了揉她的肚皮，楊幺兒又癢又麻，不由怔在了那里，眼底露出三分茫然。</br>　　倒又是一處長進(jìn)，蕭弋心道。</br>　　放在從前，她哪里會這樣主動拽過他的手呢</br>　　她如牙牙學(xué)語的嬰童，無論是主動開口，還是主動伸手，都要花極大的力氣方才能學(xué)會。興許孩童都是比她強(qiáng)的，他們?nèi)羰丘I了累了還曉得哭呢。</br>　　楊幺兒大抵是感覺到了無趣。</br>　　這里不如坤寧宮的寬敞，沒有宮外的雪，又沒有魚讓她捉，連外頭的風(fēng)景蕭弋都不讓她瞧了。</br>　　楊幺兒坐在那里，自個兒捏了會兒手指頭，然后才艱難地開口“不坐那個”</br>　　她問的是前頭那輛車輿。</br>　　蕭弋點(diǎn)頭“嗯，不坐。”</br>　　楊幺兒眨眨眼。</br>　　“前頭的太過扎眼，旁人一瞧，便知曉皇帝在里頭。若要下手害你我，便很容易了。”</br>　　楊幺兒點(diǎn)頭。</br>　　蕭弋輕撫著她的發(fā)絲，不再開口。</br>　　若是沒有帶上幺兒，他便會坐了。難怪妙色王求法偈中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br>　　書上也都會道，帝王該做冷酷無情的孤家寡人。</br>　　楊幺兒盯著馬車內(nèi)掛著的搖來晃去的墜子，問“木木翰，好打嗎”</br>　　“不好打。”</br>　　“哦。”楊幺兒茫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當(dāng)是沒什么力氣的，她呆呆地想。</br>　　“朝臣中無人看好此事，鈞定侯府主動請纓，都是為了奪立軍威。將來鈞定侯是要將位置傳給長子的，他的長子便要向眾人彰顯自己的本事，方才服眾。”</br>　　楊幺兒似懂非懂地點(diǎn)著頭，道“皇上一樣。”</br>　　“是，朕也一樣。”蕭弋眸光暗了暗，口吻微冷。</br>　　“古時有人言，文人造反，三年不成。”</br>　　“唔”</br>　　“光靠著筆桿子與一張嘴，或許能制得住一個人，兩個人，但卻制不住所有人。”蕭弋冷靜地道。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處境。從太后手中奪過皇宮大權(quán)，再與滿朝大臣虛與委蛇，看似厲害，但實(shí)則不過空中樓閣，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br>　　一旦中間失了衡，朝臣反噬，太后撲咬，便是極為可能的事。</br>　　所謂權(quán)利，便要真真握在自己手中的，方才為權(quán)利。</br>　　指望旁人秉持祖宗的規(guī)矩，懷揣一顆忠君之心，又或是生出可憐、維護(hù)之心都是不成的。</br>　　楊幺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后卻又什么也沒說。</br>　　她有了錦衣有了玉食，可并不如娘親說的那樣好。</br>　　有錢也并不是一切便能好的。</br>　　還著實(shí)費(fèi)勁呢。</br>　　她想來想去，便只好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br>　　正學(xué)著他平日做的動作一樣。</br>　　如安撫一般。</br>　　蕭弋突地出聲問“若是丹州兇險，朕讓人送你回家，你回嗎”</br>　　楊幺兒沉默了一剎。</br>　　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想起過那個困住她的小院兒了，連做夢夢見的時候都極少極少了。但她如今聰明些了，便也知曉，她娘得了銀子，所以她要被送走，這是交換。</br>　　她若回去，娘的銀子會少嗎</br>　　不不。</br>　　楊幺兒驟然想起來，曾經(jīng)娘親同她說起過的話。</br>　　她滿臉疲累，盯著對面的院兒，說“芝姐兒到底是做錯了，她家中這副境況，誰都咬著牙，受著苦。又哪里止她一人呢她到底是嫁了人了，負(fù)氣回家，不過是叫她家中雪上加霜罷了”</br>　　楊幺兒將那聲音從腦中甩了出去，搖著頭，她想說“我嫁人了。”</br>　　蕭弋卻已經(jīng)擰起眉，眉間痕跡深深，他扣住了楊幺兒腰間的布袋，沉聲道“你難不成還真想回去”</br>　　你死便也是要同朕死在一塊兒的。</br>　　可話到了嘴邊，他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來。</br>　　她雖懵懂無知，但定然也是怕死的。</br>　　若是當(dāng)真說出來，也許她便真鐵了心想回家了。</br>　　當(dāng)皇后有什么好呢于她來說，也許不過是困囿于高墻之內(nèi)，如此付出一生。若是命不好，指不準(zhǔn)還要陪著他一并死呢。</br>　　楊幺兒這才慢吞吞地?fù)u了搖頭“不能回去的。”</br>　　蕭弋面色稍霽，親了親她的下巴。</br>　　若是她哪一日能如開口說“要吃藕粉丸子”一樣，便也自然地同他說“我喜歡皇上，要同皇上一起。”他大抵便不會總?cè)滩蛔∵@般試探她了。</br>　　可轉(zhuǎn)念又一想。</br>　　以她的性情，若是會這樣說話。</br>　　那便不是她了。</br>　　蕭弋面色冷淡，手下卻是拉過了小毯子，將楊幺兒裹在其中，隨后便將人往自個兒懷中一按，道“幺兒睡會兒。”</br>　　楊幺兒掙扎不得，只好閉眼睡覺。</br>　　蕭弋便這樣低頭凝視著她的面容，瞧得越久，他便越覺得一身無畏。</br>　　行軍行到中途，眾人才發(fā)覺，鈞定侯府上的二公子竟然也混了進(jìn)來。</br>　　鈞定侯府的大公子自然氣急，將他狠狠揍了一遍。畢竟若是蕭成鈞死在外頭，那鈞定侯便只剩下蕭光和一子了。他現(xiàn)在跟上來，若是兩個都死了，可怎么好</br>　　只是這時候再將人趕回去，也不大現(xiàn)實(shí)了。蕭弋將人叫到跟前，說了兩句話。</br>　　馬車簾子打起，蕭光和拜見了蕭弋，抬頭一瞧，卻瞥見了里頭臥著一個纖細(xì)身影。</br>　　蕭光和倒是先被嚇了一跳，訥訥道“娘娘，娘娘也在”</br>　　蕭弋面色一沉，當(dāng)即便將楊幺兒擋了個嚴(yán)實(shí)，他不再與蕭光和多言，只立刻將人編入了軍中。</br>　　于蕭弋來說，誰死都不過是一樣。</br>　　但鈞定侯府兩個兒子若是都在，自然是有利的，鈞定侯府必然不愿大軍出半點(diǎn)事。朝中若有人使絆子，鈞定侯自然會是最先跳腳的那一個。</br>　　能保糧草輜重?zé)o恙便可。</br>　　一轉(zhuǎn)眼。</br>　　大軍便行進(jìn)了丹州。</br>　　大晉近年風(fēng)平浪靜，一路上倒也并無危險。</br>　　隨后大軍駐扎于城外，其余人卻是拱衛(wèi)著帝后進(jìn)入了城中。</br>　　知州在城門下相迎。</br>　　眾人只見馬車車簾一打起，俊美少年當(dāng)先走下來，隨后卻是轉(zhuǎn)過身去，又牽了個戴著帷帽的少女。</br>　　若非瞧模樣，似作婦人打扮，便如牽了個稚嫩又青澀的小丫頭似的。</br>　　眾人心頭不由都浮現(xiàn)一個念頭。</br>　　小皇帝到底是年輕了，新婚便這樣舍不得人，打仗都要將人打在身邊，實(shí)在胡鬧。可見恐怕與先帝也是沒什么兩樣的。</br>　　正想著，知州等人抬起頭來，便撞入了蕭弋眼眸中。</br>　　當(dāng)是森寒而又陰鷙的。</br>　　他們忙別過臉，便瞧見了蕭弋身邊的楊幺兒，如此才覺得一顆心頓時落了回去。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