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br>　　楊幺兒有幾日沒到涵春室去了，燕喜堂的宮人便陪著她四下走走，今個(gè)兒往東邊走，明個(gè)兒往西邊走。每日有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食物作調(diào)養(yǎng)，又有宮人陪著走動(dòng)，幾日的功夫，楊幺兒面上的氣色都好了許多。</br>　　如含了桃花在面上一般。</br>　　待走到一條巷道中，春紗突地想起那日撞見外臣的事。</br>　　她與楊幺兒低聲道：“姑娘還記得那日見著的男子嗎？那是越王殿下。”</br>　　楊幺兒自是一派茫然。</br>　　春紗笑道：“幸而今日沒再撞上了，不然倒是麻煩。”</br>　　越王與永安宮親近，永安宮待養(yǎng)心殿這邊又冷漠得很，宮人們也都是長(zhǎng)了眼的，嘴上不說，但心頭卻明白得很。</br>　　春紗想了想，還道：“若是哪日奴婢沒陪在姑娘的身邊，姑娘見了他，也要掉頭走才好，撞上就不美了。”</br>　　楊幺兒卻是慢吞吞地打了個(gè)呵欠。</br>　　春紗見狀，忙扶住了她：“姑娘累了？那我們回去歇著罷。”</br>　　楊幺兒卻瞥了眼前方拐角的地方。</br>　　那兒有道影子，露了一點(diǎn)點(diǎn)出來，但是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見……楊幺兒困惑地收起目光，轉(zhuǎn)身慢慢走遠(yuǎn)了。</br>　　蕭正廷還立在那里。</br>　　其實(shí)只要他們稍往前再行上幾步，就能撞上了。但他們沒有再往前走了，就像是上回一樣，他們又轉(zhuǎn)身打道回去了。</br>　　蕭正廷一時(shí)倒也說不清心下是失望，還是好笑。</br>　　那宮女說的話，叫他聽了個(gè)分明。蕭正廷不由轉(zhuǎn)頭問貼身小廝：“本王看起來，十分嚇人？”</br>　　小廝搖頭如撥浪鼓：“自然英俊非常！英武過人！風(fēng)度翩翩！”</br>　　蕭正廷輕笑一聲，突然道：“封后大典該要近了吧？”</br>　　小廝哪里懂得這些事，便閉嘴不出聲了。而事實(shí)上，蕭正廷也并不是在詢問他，只是感慨一句，像是在說給自己聽。</br>　　“得仔細(xì)挑選大禮才是，皇上大婚、封后、束冠親政……都是大事。總該獻(xiàn)上拿得出手的大禮。”蕭正廷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他道：“去捉幾個(gè)句麗國人來問問，有什么寶物……”</br>　　小廝挽起袖子：“哎！”</br>　　楊幺兒回去的路上，春紗還在嘀嘀咕咕地同她說話。</br>　　春紗道：“姑娘怎么近日都不去涵春室了？可是皇上特地吩咐了，讓姑娘不用去了？”</br>　　楊幺兒點(diǎn)了下頭。</br>　　春紗心一沉，道：“這可怎生是好？”</br>　　楊幺兒就聽見個(gè)“好”字，她便接著點(diǎn)頭，說：“好的。”</br>　　春紗哭笑不得：“哪兒好了？如今皇上都冷落姑娘了，這樣還叫好嗎？”</br>　　這會(huì)兒楊幺兒又敏銳地捕捉到了“皇上”兩個(gè)字，她便再度點(diǎn)頭：“好的。”</br>　　皇上是好的。</br>　　教她寫字呢。</br>　　想到這里，楊幺兒還有些怕怕。她不記得那兩個(gè)字是怎么寫的了，皇上好像念那兩個(gè)字念作“月窈”。這字長(zhǎng)得太彎彎繞繞了，畫都畫不好，記也記不住。可怎么辦呀？</br>　　楊幺兒聽?wèi)T了旁人說她笨的話。</br>　　他大抵也會(huì)覺得她笨的。</br>　　楊幺兒想著想著，便垂下了頭。</br>　　春紗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是被嚇住了，便又只好改口撫慰道：“姑娘也不必?fù)?dān)憂，左右如今宮中的人不多……”</br>　　楊幺兒抬手捂著嘴，打了個(gè)小小的呵欠。</br>　　春紗見狀，更有些慌亂了，忙道：“姑娘別怕，別哭。興許待會(huì)兒劉嬤嬤就來請(qǐng)姑娘了……”</br>　　話說完，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燕喜堂中。</br>　　燕喜堂中不見劉嬤嬤的身影，倒是見著了蕊兒。她由一個(gè)小宮女陪著，站在院子里曬著太陽，見楊幺兒回來，便連忙露出討好的笑，還主動(dòng)朝楊幺兒走來，嘴上道：“我病已痊愈，便想著今日來和楊姑娘見個(gè)禮，說會(huì)兒話，誰曉得楊姑娘出門去了……”</br>　　她說了一長(zhǎng)串的話，然后靜靜等著楊幺兒理她。</br>　　楊幺兒盯著她瞧了瞧：“哦。”</br>　　其實(shí)換做往常，楊幺兒連聲都不會(huì)出的。只是這個(gè)人好像總在院子里頭晃蕩，可能得和她說話，她才會(huì)停下來。</br>　　蕊兒等了會(huì)兒，卻沒等到下文。</br>　　她只好又張嘴道：“我和楊姑娘從一個(gè)地方出來的，日后若是想念家鄉(xiāng)的時(shí)候，湊在一起說說話，也不覺得孤單。”</br>　　春紗聞言，暗暗點(diǎn)頭。</br>　　這蕊兒姑娘這句話說得倒是不錯(cuò)，楊姑娘從千里外來到皇宮，若真有想家的時(shí)候，能有個(gè)人在旁邊陪著解解鄉(xiāng)愁倒也是好事。</br>　　但楊幺兒卻如木頭人一般站在那里，沒有半點(diǎn)表示。</br>　　蕊兒一早做好了哄住楊幺兒、討好楊幺兒的打算，但無論她說什么，人家都不接招，這便難了。</br>　　蕊兒想了想，只好道：“我從前見過楊家嬸娘的……”</br>　　楊幺兒睫毛動(dòng)了動(dòng)，但還是沒說話。</br>　　蕊兒又道：“我從岷澤縣走的時(shí)候，還見著你娘她站在李家附近的那座大牌坊底下，應(yīng)當(dāng)是在念你呢……你弟弟也交了束脩讀書去了……”</br>　　蕊兒想說，我們都是一樣的。</br>　　家里窮苦，沒有半點(diǎn)法子，所以拿我們?nèi)Q了錢，他們過上了好的生活，咱們一塊兒住在了這個(gè)地方。我們不如親近些，互幫互助？</br>　　那話到了嗓子眼兒里，蕊兒不敢說，她怕叫周圍的人聽見了，對(duì)她心生嘲諷。</br>　　蕊兒咬了咬唇，便干脆伸出手去，要拉楊幺兒。</br>　　這時(shí)候卻聽見一道聲音響起：“都杵在這里作什么？怎么好叫姑娘久站在這兒？不扶著進(jìn)門坐下說話嗎？”</br>　　這一串問話，將眾人都敲醒了過來。他們朝門邊看去，就見劉嬤嬤走進(jìn)來，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br>　　劉嬤嬤在楊幺兒跟前站定，抬手給楊幺兒理了理頭發(fā)，道：“姑娘可別站這兒發(fā)呆了，快快隨老奴走一趟，都等著呢……”</br>　　誰等著？</br>　　為什么等她去？</br>　　眾人腦中都冒出了這樣的疑惑。</br>　　劉嬤嬤自然是不會(huì)同他們解釋的，只是抓了楊幺兒的手腕，便帶著她往外走。楊幺兒似乎也不愿意同蕊兒站在一處，便抬腳跟著走了。</br>　　春紗等人都未來及跟上，便只好瞧著劉嬤嬤將人帶走了。</br>　　蕊兒立在那里，周邊還擁著宮人呢，但她卻覺得自個(gè)兒孤零零得很，還羞恥得很……她都忍著從前的輕視、笑話，做好了打算，可誰曉得楊幺兒這么快便走了，她別說將人哄住了，人家連和她說話都愛答不理的。</br>　　這傻兒，怎么這樣難哄！</br>　　劉嬤嬤帶著楊幺兒一路匆匆，行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br>　　楊幺兒懵懂打量著四周，隨即便見劉嬤嬤跨進(jìn)門去，朝里頭的人微笑道：“姑娘來了。”</br>　　那些個(gè)人擁上來，抓起楊幺兒的手腕，按住她的腰，摸著她的脖子……</br>　　楊幺兒忙往后躲了躲。</br>　　劉嬤嬤見狀，暗道自己糊涂，這些人定是將她嚇住了！</br>　　劉嬤嬤忙道：“姑娘，這些乃是尚衣監(jiān)和儀制清吏司的女官……她們是奉命來給姑娘量體裁衣，好做新衣裳的。”</br>　　說罷，劉嬤嬤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道：“姑娘先量了尺寸，再隨老奴一起，去選些首飾。”</br>　　楊幺兒愣愣地立在那里。</br>　　她僵硬地抬著手，仰著脖子，像是可憐的小樹苗，風(fēng)一吹就得折了。</br>　　劉嬤嬤看得哭笑不得，忙又道：“姑娘莫要緊張，待會(huì)兒老奴取些古物玩具來給姑娘玩。”</br>　　楊幺兒卻張嘴道：“皇上？”</br>　　劉嬤嬤更哭笑不得了，忙道：“皇上不是玩具……”</br>　　楊幺兒歪了歪頭，似是精力被分散的緣故，她沒剛才那樣僵硬了。</br>　　劉嬤嬤又無奈又覺得好笑。</br>　　這楊姑娘也實(shí)在膽大，在她心底，怎能將皇上同玩具相提并論呢？</br>　　劉嬤嬤再對(duì)上楊幺兒目光，頓時(shí)又覺頭大得很。</br>　　莫說大婚、封后的儀式了，這宮里尋常的規(guī)矩，楊姑娘都不懂得。若是一條一條教起來，能教會(huì)么？楊姑娘若覺得枯燥無味，撒手不肯學(xué)又如何是好？</br>　　劉嬤嬤的煩惱，楊幺兒是不懂得的。</br>　　她盯著前方垂下的帷簾，盯得入了神。</br>　　等這邊的女官在宮女的輔助下量完尺寸，那邊帷簾也掀了起來，隨即便見一道頎長(zhǎng)的身影慢步行了出來。</br>　　楊幺兒微微瞪圓了眼。</br>　　是皇上。</br>　　蕭弋方才就在帷簾后，之所以隔了道簾子，是想著也許會(huì)有要楊幺兒脫衣裳的時(shí)候。等量完，他方才走出來。</br>　　楊幺兒瞥見蕭弋的那張臉，忙掐了掐手指頭，垂下了目光，開始回憶，“月窈”兩個(gè)字怎么寫的……一點(diǎn)也記不住了……</br>　　他會(huì)打她嗎？</br>　　弟弟說過老師都有戒尺的，愚笨的人就會(huì)挨打。</br>　　楊幺兒想著想著，突然覺得視線模糊了。</br>　　李家旁的大牌坊，她在馬車上瞧見了，很大很大……</br>　　讀書……</br>　　娘……</br>　　零碎的詞擠在她的腦子里。楊幺兒揪了揪身上的衣裳。</br>　　蕭弋走到她跟前，見她半天不抬頭，不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強(qiáng)制她抬起了頭來。</br>　　這一瞧，便見楊幺兒眼底被淚水浸透了，放著黑亮的光，她的淚珠就掛在睫羽上，要落不落。</br>　　“誰欺負(fù)你了？”</br>　　楊幺兒乖乖說：“不記得名字怎么寫了。”</br>　　說完，“啪嗒”，那顆淚珠就掉下來了，正砸在蕭弋的手背上。</br>　　蕭弋：“……”</br>　　“不記得便不記得罷，改日重新教就是了。”蕭弋唇角向下輕撇，嘴角弧度冷銳，手上卻是順勢(shì)揉了下楊幺兒眼角：“一樁小事也值得哭么。”</br>　　劉嬤嬤站在不遠(yuǎn)處松了口氣。</br>　　心說，還以為姑娘因?yàn)樗瘩g說皇上不是玩具，難過得哭了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