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起了齟齬
第十四章</br> 芳草、蕊兒最終被安置在了涵春室,涵春室的屋間不多,她們便與另外兩個宮女擠在了一處。</br> 她二人雖然出自鄉(xiāng)野,但也有些小聰明。她們懂得,誰能離天子更近,自然也就更容易承寵。來時永安宮的嬤嬤們已經(jīng)仔細教過了,要她們竭盡所能地留在皇上身邊……</br> 如今可不算是留在了身邊嗎?</br> 她們心道,倒也沒有想象中那樣難,當然那楊幺兒興許是辦不到的。</br> 楊幺兒與這邊不知隔著幾道墻,有著多遠的距離呢。</br> 蕭弋無暇顧及新送來的兩個人,能起到效用的,一個則夠。再多來兩個,那就是別人的助力了。</br> 他前往了養(yǎng)心殿西暖閣。</br> 那兩個丫頭跪在地上,與其他宮人一塊兒恭送皇上。她們不敢抬頭肆意打量,于是只能瞥見蕭弋走過時,那搖晃的衣擺,衣擺上像是繡了細密的金線,晃眼得很……</br> 蕭弋在西暖閣召見了文華殿大學士孔鳳成,此人出身貧寒,在民間積有聲望,在朝堂間也有著孤直之名。但能坐到這個位置的人,又哪里真會靠著孤直過活。</br> 孔鳳成上來先說了一番“皇上龍體可安好”“臣近來讀了一書”諸如此類的口水話,而后這個老頭兒才一改話鋒,批駁起朝中官員不遵祖制、別有用心等等數(shù)條罪狀……</br> 蕭弋年幼時,內(nèi)閣大學士都曾做過他的老師,因而他對孔鳳成的了解甚為深入。這是他的優(yōu)勢。在別人因他無外家可倚靠,又年紀小,就連后宮都操縱在太后手里,而輕視于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將這些人都摸透了。</br> 孔鳳成說了這么多話,最后要抓的不過是“不遵祖制”一點。</br> 他想在蕭弋跟前拿個頭功。左右新帝親政攔不住,那不如先眾人一步賣個好。只是賣好的時候,都得打著國家大義的名頭,作出憤慨激昂的模樣。</br> 惠帝在時,就被臣子諸如此般的種種手段耍得團團轉(zhuǎn)。蕭弋看得透徹,如今再來瞧大學士的表演,便難免覺得沒意思透了……</br> 甚至還有一絲厭煩。</br> 蕭弋不耐,但卻將這絲不耐藏得很好。</br> 他只是挪開目光,落在了桌案前的那個半人高的花瓶上頭。</br> 花瓶里頭插的盡是些畫軸,倒是不見花草的痕跡。畢竟難尋這樣高的花兒……也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送花的只怕又要上門了……今日摘的該是什么花?見不著人,莫不是又要坐在外頭的臺階上一味傻等?是不是該叫她莫要來送花了,那花沒兩日便焉了、枯了,丑得再不復之前的樣子,她總這樣折騰,倒也麻煩……</br> 蕭弋這邊神思都飛了百丈遠了。</br> 那廂孔鳳成終于表演到了義憤填膺、跪地磕頭,“砰砰”響。</br> 蕭弋這才起身繞到桌案前,跟著滿面憤色、憂色相夾雜,再將孔鳳成伸手扶起來:“朕知曉老師一心為朕考量……”</br> “此乃臣之本分……”</br> 二人又一番真情實意地表演。</br> 直到孔鳳成開口,拿出了接下來的謀劃。</br> “過兩日,臣便會提出請皇上親政一事……”</br> 這計劃自然是孔鳳成一早便準備好了的,他不會主動講出來,而是等著蕭弋面色焦灼、又怒又憂,主動請教“老師可有法子”,他再一臉為難,仿佛做了大貢獻地講出來。</br> 不知不覺便過去了一個時辰。</br> 蕭弋實在懶得再聽孔鳳成啰嗦下去,他便喚來趙公公問:“什么時辰了?”</br> 趙公公道:“回皇上,如今已經(jīng)是酉時一刻了。”</br> 時辰不早了。</br> 她興許這會兒正坐在臺階上,等了大半個時辰了。</br> 趙公公此時又道:“方才永安宮差人來問了。”</br> 蕭弋擰起眉,再恰到好處地露出悲憤、忍耐之色。孔鳳成將他的模樣收入眼底,便主動出聲道:“臣告退。”</br> 蕭弋點頭,露出幾分不舍,道:“今日辛苦老師了。”</br> 孔鳳成連道“不敢”,而后才退下。</br> 等出了西暖閣,孔鳳成回頭瞧了一眼,隱約瞥見外頭立著的宮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的確是永安宮中的人,他這才皺了下眉。</br> 后宮不得干政。</br> 從封后一事,到今日之事,太后的手伸得著實太長了。不成不成,得砍一砍,得砍一砍。</br> 蕭弋深知權(quán)利之重,所以他也深知沒有人是樂意同別人分享權(quán)利的。</br> 太后困于深宮,目光短淺,但她都搶著來做他的主,何況是那些手握實權(quán)的大臣們?誰都想來做皇帝的主,那就必然得分出一個勝負了。</br> 輕松借勢給太后埋了道坑,蕭弋也并不覺得如何快活。</br> 大抵從他懂事時起,他就很難再快活起來了。</br> “命御膳房擺膳。”蕭弋道。</br> 趙公公屈身問:“擺在暖閣內(nèi)?”</br> “不,擺在涵春室罷。”說完,蕭弋頓了下:“今兒楊姑娘去了?”</br> 趙公公哪里清楚這個,但作為皇上身邊唯一得頭臉的人物,總不好張嘴說“奴婢不知”,于是他扭頭,立馬派了個小太監(jiān)去瞧。</br> 蕭弋見狀這才按下了人:“走罷,回去。”</br> “是。”趙公公忙跟了上去,心說,這日后是不是得仔細盯著那位楊姑娘?至少要在皇上問起的時候,有話可答。</br> 楊幺兒的確是又去了趟涵春室,手里也真掐了花,今天還比往日的都多。因為春紗想著,左右都是送皇上的,一朵兩朵一枝兩枝總是不成樣子的,擱進花瓶里都顯得寡淡。于是她狠狠心,掐了一把給楊幺兒,就盼著楊幺兒送給皇上討皇上歡心了。</br> 雖然送一把原本就屬于皇上的花給皇上來爭寵,哪里怪怪的……</br> 今日涵春室的石階上沒有野花了,墻外頭連飛過的鳥兒都沒有,就連皇上也不在。</br> 楊幺兒東張西望一陣,覺得沒甚意思,便抓著一把花準備往回走。只是還不等她走,芳草和蕊兒撞見了她。見楊幺兒手里又握著花,芳草心思一動,走上前去,笑道:“幺兒還記得我么?”</br> 沒有什么老嬤嬤在旁邊,芳草的膽子這會兒大了起來。</br> 楊幺兒微微抬頭,瞧了瞧芳草,又瞧了瞧她身邊的蕊兒,很是果斷利落地搖了頭。</br> 芳草臉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她也知道不能同一個傻子計較的道理,便又往下道:“我們是同鄉(xiāng)呀,從前我路過你家,見過你幾次。你不記得我,我卻是記得你的。”</br> 說著,她便伸手要去摸楊幺兒手里的花:“這是你從哪里采的?真好看。我出不了這里,沒機會去采花呢。”</br> “不知道。”楊幺兒說。她不知道在哪里采的。</br> 但芳草卻覺得這是托詞。</br> 這小傻子倒是聰明,知道采花哄人,今兒還一口氣采了這么多。</br> 她和蕊兒得了令,要接近討好皇上,可怎么接近討好?若是能循楊幺兒的法子,那便好了!</br> 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道:“這花我也喜歡得緊,不如你換給我吧。”說著,她就要真動作起來,直接要從楊幺兒手里拿花,也不管人愿不愿意。</br> 傻子多好哄呀,就拿吃剩的食物去換,都能換到手的。</br> 楊幺兒卻覺得,聽這人說話好累。</br> 她環(huán)視一圈,確定沒什么值得自己留戀的東西了后,楊幺兒當即轉(zhuǎn)身走了。</br> 芳草哪里會想到她有這一出?</br> 伸手便要去拉楊幺兒,一下子卻撈了個空。芳草急了,心說我在這里怕別人也就算了,難不成我還怕你楊幺兒嗎?</br> 她疾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了楊幺兒的胳膊。</br> 楊幺兒漂亮的五官皺作了一團,她喊:“啊!”</br> 門外的春紗等人聽見聲音,忙扭過身子來,疾步跨進門內(nèi):“這是做什么?”說著,她們便齊齊去拉芳草。</br> 芳草也沒想到這些人反應這樣大,她訕訕笑道:“我只是拉了一下她,想同她說話呢。”說著同時松了手,只是眼底分明還帶著不甘。</br> 這傻子進了宮難道也開了竅?知道手里的花何其重要。便不肯隨意給人了?</br> 春紗咬著唇,將楊幺兒擋在了身后。</br> 這里是涵春室,皇上的地方,春紗也不好指責,何況這人是永安宮新送來的,據(jù)說也是岷澤縣來的,誰曉得皇上會不會瞧上呢……</br> 楊幺兒看也不看芳草,她快步往外走了。</br> 她倒不是怕芳草,甚至芳草那一下掐得狠了,她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她單純地覺得,這里沒什么可玩的了,所以可以回去了。要是下次來的時候,又能玩嬤嬤給的東西就好了……楊幺兒這樣想著,走得更快了。</br> 燕喜堂的宮人們便匆匆跟了上去,只是心下都覺得憤怒。</br> 新送來的人,沒名沒分,比之楊姑娘差得遠呢,怎么敢這樣欺負人呢?也就欺姑娘好脾性,什么都忍在心底了。</br> 劉嬤嬤回來時,正撞上楊幺兒一行人離開。</br> 她笑了笑,心道,想必是見皇上不在,這就走了。于是她也沒攔人。</br> 等回到涵春室,見新送來的那個芳草還怔怔站在院子里,面色像是隱有不滿,她便出聲道:“芳草姑娘怎么不進屋?站在這里作什么?”</br> 芳草收起滿心的尷尬和埋怨,點了點頭,正要轉(zhuǎn)身回去。</br> 這時候卻傳來了聲音。</br> 皇上回來了。</br> 芳草身子晃了晃,頓時如同腳下安了釘子,怎么也挪不動步了。</br> 她悄悄給自己打著氣,心說待會兒總要看清楚皇上長得什么模樣才行……她惦念著太后賞賜她的銀錠,恨不得一口氣將永安宮嬤嬤教的事辦好了,換一匣子的銀錠才好呢!她還得壓蕊兒一頭……</br> 芳草亂七八糟地想著,就聽見腳步聲近了。</br> 蕭弋沒能見著楊幺兒的身影。</br> 他不確定地盯著那青石階看了好幾眼,空蕩蕩,依舊空蕩蕩。</br> “今日楊姑娘沒有來?”他問門外把守的宮人。</br> 一個小侍衛(wèi)躬身道:“來了,又走了。”</br> 一瞬間,蕭弋也說不清心下是什么滋味兒。</br> 大抵是習慣她帶著花兒來,哪怕見不著他,也會乖乖坐在那石階上等……現(xiàn)下反倒不大習慣了。</br> 這樣不好。</br> 蕭弋心說。</br> 他從前就沒有過特別喜歡的東西,今后也不該有。他不想做先帝那樣昏庸無能之輩,自然不愿意被任何人牽著鼻子走。不過是來了幾回,怎么還值得他惦記上了?</br> 只是還不等蕭弋將這份不習慣按下去,那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跪地的芳草二人,道:“楊姑娘與芳草姑娘起了些齟齬,便走了。”</br> “芳草?誰?”</br> 芳草臉上登時如火燒。</br> 小太監(jiān)指了指芳草,又道:“剛才芳草姑娘說了幾句話,楊姑娘轉(zhuǎn)身要走,芳草姑娘不讓走,就用力抓了楊姑娘的胳膊。”他猶豫一下,自個兒添了句:“興許傷著了。”</br> 這下,芳草臉上如被冷水澆過了。</br> 她上牙磕下牙,發(fā)了個抖。</br> “說了什么話?”蕭弋問。</br> 他的嗓音冷淡,帶著幾分天生的矜貴味道。</br> 落在芳草耳朵里,無端讓她覺得害怕。興許貴人都是這樣讓人覺得害怕的……</br> 小太監(jiān)道:“要花。楊姑娘今日采了很多花,芳草姑娘瞧見了,就說和楊姑娘換,楊姑娘不肯。”</br> 花自然不重要的,宮里遍地都是。</br> 但意義卻是不一樣的。</br> 因為是要給他的花?所以誰要都不肯給?</br> 蕭弋心底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br> 倒是從未有人這樣維護過他的東西,哪怕只是那么些不起眼的花。她卻膽子大,又執(zhí)拗,執(zhí)拗得可愛。</br> 蕭弋隱藏在骨子里的性情是極為強勢的。他的占有欲極強,不許任何人插手他的東西。她這樣一番動作,倒是恰好戳中他心下隱秘的那個點。</br> 蕭弋目光垂下,掃了掃那個芳草。</br> 永安宮便是送了這么個玩意兒,來污他的眼?</br> 他想起孔鳳成走時義憤的樣子。</br> 永安宮送來的這個女人,是正送來把柄遞到孔鳳成手里,讓他借機發(fā)作“牝雞司晨”一罪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