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楊家呆女(捉蟲)
第一章</br> 岷澤縣上來了一家富戶,姓李。</br> “這么大的珍珠,人家就用來鑲鞋面。見過嗎?沒見過吧?”</br> “那家的丫頭走出來都不一樣,滿頭釵環(huán),一身綾羅綢緞,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大小姐!”</br> “那排場就不必說了,聽聞縣衙上下更特地擺了酒宴,為那家老爺接風(fēng)洗塵……那筵席上吃的都是什么,嘿,說出來保準(zhǔn)你見都沒見過!”</br> 岷澤縣的鄉(xiāng)民們津津有味地議論著這戶人家。</br> “要是能到這家去做丫鬟,那可不就跟去做小姐差不多嗎?”</br> “昨個兒不就說了嗎?要找?guī)讉€長得漂亮的小丫頭進(jìn)府做丫鬟呢。王大家的,你可以把你女兒送去啊!”</br> “什么做丫鬟啊?我聽說是要選長得好看的姑娘,送到京里去給人作妾呢!”</br> 楊氏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旁邊的婦人撞了撞她的肩,道:“方才那些話你聽見了嗎?如果這李家真是來選姑娘送京里去給人作妾的,你不如把你家幺兒送去!這種大戶人家選姬妾通房的,就瞧好看不好看,別的都不瞧……你家幺兒年歲也不小了,嫁是定然嫁不出去的。正經(jīng)人家不樂意娶這么個傻子,那莊稼漢都不樂意娶這么個擔(dān)不起家里家外活計的!”</br> 楊氏低著頭,臉色發(fā)白,一言不發(fā),只縮緊了手指,將手里的藥包捏得更緊了。</br> 婦人再接再厲地勸道:“你家成子年紀(jì)也不小了,且不說這將來成親的錢打哪兒來,就說說現(xiàn)在……這李家要在咱們這兒修私塾了,說是不拘高低貴賤,交了束脩,就可進(jìn)私塾跟著讀書……你就不動心?趁這個大好機(jī)會!你不如將你家幺兒送去,換一筆錢,也好叫你家成子能上學(xué),說不定將來成親的錢也有了!”</br> 旁邊有人嘻笑道:“我瞧成子同他姐一樣傻,送去讀書,恐怕也沒什么大用!留著錢將來成親才是正事!”</br> 婦人也跟著道:“是啊!這些錢你們都掏不出來,現(xiàn)如今你男人還得吃藥,這以后哪兒還有錢啊?早些把人送走,興許你家幺兒憑那么一張好臉,下半輩子也就不愁吃喝了……”</br> 楊氏的手抖了抖,面上流露出了一絲猶疑之色,像是經(jīng)過這一番勸說,終于動搖了。</br> 婦人見她半晌都不開口,撇撇嘴,也懶得與她再說,便扭頭與其他人又說起這李家排場如何大,丫鬟如何漂亮如何金貴,那出行的馬車上頭綴了多少金銀珠寶……</br> 楊氏不動聲色地聽著,面上的猶豫之色漸漸轉(zhuǎn)為了堅(jiān)定。</br> 她捏緊了藥包,加快了步子,回到了家。</br> 楊家的院門口是鎖著的。</br> 不鎖不成。</br> 楊家姑娘是個傻子,整日里呆呆的,楊氏怕女兒跑出去,跌死在哪道溝里,于是每日出門,哪怕只是一會兒,也要將門鎖得死死的。</br> 這會兒開了門,邁進(jìn)院子里,便見一個年過十九,卻仍舊生得如十五六歲少女一般的姑娘,乖乖坐在小板凳上。</br> 這姑娘沒人梳頭,披散著頭發(fā)。</br> 但她與那些村姑不同。正是因?yàn)樗担运饺绽锒疾徽垓v,往一個地方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起床時頭發(fā)什么模樣,后來便依舊什么模樣,半點(diǎn)也不顯邋遢凌亂,反倒說不出的乖巧靜美。</br> 楊氏先拿藥煎了,服侍著自家男人起身喝了藥。</br> 又去做了吃食,端給小兒子吃了。</br> 之后她才端著一碗糊糊來到了楊幺兒的面前。</br> 楊氏放下糊糊,捧住楊幺兒的臉,理了理她臉頰兩旁的發(fā)絲。</br> 楊幺兒恍惚回過神,盯住的楊氏的臉,她粲然一笑,喊了聲:“娘。”</br> 聲音又嬌又軟,直往人心里戳。</br> 那笑也好看得緊,那仿佛一筆一劃描繪出來的眉眼,乍然靈動了起來,瞧著哪里還像是個傻子?倒像是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小仙女。</br> 楊氏捧著她的臉,都不由微微出神。</br> 但那笑也只有那么一瞬。</br> 等笑收起來之后,楊幺兒便又是那個傻子了。</br> 她呆呆地盯著楊氏,一副不知渴饑?yán)渑哪印?lt;/br> 楊氏掐緊了指尖,她輕輕拂過楊幺兒的臉,啞聲道:“幺兒想不想吃雞鴨魚肉呀?幺兒想不想穿綾羅綢緞呀?娘送你去過好日子……好不好?”</br> 楊幺兒目光懵懂地盯著她,呆呆地問:“爹娘和弟弟也一起么?”</br> “不,只有幺兒去。幺兒先去,以后好了,再接爹娘和弟弟去。”</br> 對于楊幺兒來說,這樣一句話消化起來似乎都很困難。所以她臉上也沒有旁的表情,看不出喜怒。</br> 楊氏這才端起碗,給了楊幺兒,盯著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光了。</br> 隨后楊氏便仔細(xì)為楊幺兒梳了梳頭,還給她別了朵花。又將自己出嫁時那身好衣裳揀出來,給楊幺兒換上。又揀了塊木炭,給楊幺兒描了描眉。這才牽著她,慢慢地走了出去。</br> ……</br> 李天吉在岷澤縣待了已有一月有余。</br> 他打著來此選婢妾的名頭,實(shí)則是為挑選給當(dāng)今沖喜的人選。</br> 今歲惠帝駕崩,年十六的太子登基,登基后便染上了怪病,連朝都上不得。</br> 朝中老臣心急不已,請欽天監(jiān)占卜。</br> 隨后欽天監(jiān)卜卦,曰南方岷澤縣有一女子,若為新后,必使新帝綿延益壽,國運(yùn)昌隆。</br> 李天吉乃是淑妃的遠(yuǎn)房侄子。</br> 如今太子登基,淑妃便一躍成了皇太后。</br> 挑選沖喜女子的任務(wù),皇太后便交給了他。</br> 可這個活計,看著風(fēng)光。</br> 實(shí)則……實(shí)則要命得很!</br> 如今新帝初登基,朝政把持在幾位重臣和幾位王爺手中。</br> 多方勢力拉鋸,誰也不愿瞧見新帝當(dāng)真病體轉(zhuǎn)好,羽翼漸豐,待長成時,自然沒了這些人繼續(xù)把持權(quán)勢的機(jī)會。</br> 所以這選什么樣的人來沖喜便成了重中之重。</br> 鄉(xiāng)野村婦為新后,必然成為笑柄。</br> 可這還不夠。</br> 不僅得鄉(xiāng)野村婦,這鄉(xiāng)野村婦還得夠埋汰!</br> 得沖不了喜,還會丟新帝臉面的那種……</br> 可是吧。</br> 這種行徑又不能做得太過明顯。</br> 若是弄個貌丑無鹽、邋遢粗魯?shù)娜ィ渌宋幢厝绾危钐旒厝灰缺荒切┭b模作樣為皇上好的人給一口水噴死。</br> 為著這個,李天吉已經(jīng)半個月不曾睡好了。</br> 他坐在廳中,喝著涼透了的茶,眉間的皺紋幾乎能夾死蒼蠅。</br> 這時,一個丫鬟奔進(jìn)門來,屈身道:“老爺,今個兒還選嗎?外頭又送了個新的來。”</br> “昨天送來的瞧了嗎?”李天吉皺著眉問。</br> “沒呢。”</br> “那便一并帶過來吧。”</br> “是。”</br> 不多時,便見幾個年輕姑娘畏手畏腳地被帶進(jìn)了門來。</br> 不,倒也不都畏手畏腳。</br> 至少有一個身量小的,墜在后頭那個,她走起路大大方方。</br> 待人在李天吉跟前站定,李天吉一眼便被最后那個小姑娘給吸引去了目光。</br> 待瞧清對方長得如何模樣時,李天吉輕吸了口氣。</br> 這窮鄉(xiāng)僻壤的!</br> 還有如此標(biāo)致的姑娘!</br> 不,不止是標(biāo)致。</br> 哪怕她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披散沒有形狀,那眉毛也不知是誰畫的,總歸畫得不大好……但卻依舊掩不住她的模樣。</br> 瓊鼻櫻唇,黛眉桃腮。</br> 實(shí)在俏麗若三春之桃。</br> 李天吉腦子里轟轟作響,一瞬間甚至動了點(diǎn)把人留為己用的心思。</br> 但他到底還是按捺住了這種沖動。</br> 他掃視過其他的姑娘,卻遺憾地發(fā)現(xiàn),這些姑娘里頭,包括前些天他見過的那些姑娘里頭,沒有一個人及得上這小姑娘的相貌!</br> 李天吉吐出一口氣,招招手,示意對方到自己跟前來。</br> 旁邊的小廝躬身忙道:“她叫楊幺兒。”</br> 李天吉聽岔了,以為是叫“瑤兒”,心說名字也好。</br> 他便露了個笑容,道:“瑤兒,過來。”</br> 楊幺兒眨眨眼,沒動。</br> 這里對于她來說,太陌生了。</br> 陌生的地方,許許多多陌生的人……</br> 這讓她一時間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br> 李天吉見她呆呆不動,心底有些驚疑,他扭頭問那小廝:“她這是怎么回事?難不成是個聾子?”</br> 那小廝笑了笑,道:“不是,她是這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傻子。心智不全,呆得很呢。”</br> “傻子?”李天吉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興致,再望著楊幺兒那張臉,濃濃的遺憾涌上了心頭。</br> 小廝又道:“不過方才她娘送她來的時候,就說她傻是傻,卻乖順得很,讓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和那些傻起來,便鼻涕口水混作一團(tuán)的大不同。”</br> 李天吉懷疑地將楊幺兒從頭打量到了腳。</br> 楊幺兒還乖乖站在那里沒動。</br> 的確乖順得很。</br> 再瞧她從頭到腳都沒有鄉(xiāng)野村婦的粗鄙畏縮之氣。</br> 李天吉心底漸漸涌現(xiàn)了一絲喜意。</br> 傻子?</br> 傻子不是正好么?</br> 足夠漂亮,行事大方。</br> 實(shí)際卻是個小傻子。</br> 這不正好全了京里頭那些人的要求么?</br> 李天吉終于一拍桌案,手邊的茶盞都跟著一抖。</br> 他道:“就她了,速速帶她去洗漱打扮一番,換了干凈衣裳。明日,不……今日!今日便動身送她進(jìn)京!”</br> 李天吉笑了笑,露出頗為新帝分憂的神色來,道:“皇上病體可耽誤不得!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心系皇上龍體呢……”</br> 不過半個時辰后。</br> 楊幺兒便被換上了一身俏麗的粉裳,兩三個丫鬟將她擁上了馬車。</br> 那馬車從李家駛了出去。</br> 守在墻角的楊氏,抬眼怔忡地盯著那馬車遠(yuǎn)去,腳下一絆,摔在了地上,頭都磕得青紫了也不覺。</br> 馬車內(nèi)。</br> 楊幺兒拉了拉身上觸手細(xì)膩的衣裳,她將頭從簾子伸出去,往后瞧去,隱約瞧見了楊氏跪伏在地上的身影。</br> 她呆呆地望著那個方向。</br> 一串眼淚滑落了下來,她臉上卻沒旁的表情。</br> 兩旁的丫鬟叫她嚇了一跳,盯著她落淚的樣子,暗暗抽氣。</br> 這村姑長得也著實(shí)太好看了些……</br> 落起淚來,倒像是那仙子落淚直落下珍珠水晶似的,哭得又漂亮又戳人心。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