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眠眠
王老師送走季眠母子,直起身,看著墻面。
幼兒園的照片墻上,有傅沉俞去年的照片。
四歲,肩膀放著小提琴,墜著小狐貍掛件,雪白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寧倩半蹲著,白色長裙一塵不染。
王老師蹲下身,跟傅沉俞平時(shí):“小俞,今年的才藝表演,你想?yún)⒓訂幔俊?br/>
傅沉俞一言不發(fā)。
王老師撫摸他的頭發(fā),微笑:“老師告訴媽媽,讓媽媽來看小俞的表演好嗎?”
傅沉俞黑色的瞳仁顫動(dòng)了一下。
他沒說來,也沒說不來,心里泛起一絲漣漪。
季眠回到家中,冷靜下來。
一下看見《陌路柔情》的兩大主角,說沒有波動(dòng)是假的。
原著小說中提到,在傅沉俞的童年里,蘇珞瑜占據(jù)了最重要的一席之地。
傅沉俞受傷,蘇珞瑜給他送安慰。
傅沉俞被欺負(fù),蘇珞瑜為他打架。
傅沉俞沒飯吃,蘇珞瑜一口一口喂他。
所以后來,蘇珞瑜成為了男人心里無法超越的白月光。
季眠嘴角一抽,想到二十年后——
自己成為了蘇珞瑜跟厲決愛情中的絆腳石,所以傅沉俞才會(huì)替蘇珞瑜出手解決自己。
這就是炮灰替身的最終歸宿嗎……
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的感情進(jìn)展的如何?蘇珞瑜現(xiàn)在有成為傅沉俞的白月光嗎?
看今天傅沉俞扔糖的架勢(shì),估計(jì)是沒有。
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快了,那說明,離自己的死期也近了。
季眠捂住胸口,想要吐血:……我感覺我還可以再掙扎一下。
季眠正苦惱,耳旁忽然傳來小提琴悠揚(yáng)的聲音。
天空騰起的火燒著層層疊疊的卷云,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在風(fēng)中飄蕩著,季眠一時(shí)間忘卻了煩惱,情不自禁被音樂吸引,浮躁的心漸漸沉寂下來。
跳躍的音符中,透露著演奏者小心翼翼的愛與喜悅,仿佛偷來了片刻希望,很快,音樂驟停,那片刻的希望也消失殆盡。
季眠嘆了口氣,想通了。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只要他遠(yuǎn)離傅沉俞,將來未必能被他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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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樓下,出現(xiàn)了一個(gè)男孩的身影。
他端著臉盆,步伐急促地走向洗衣池。
盆子里是一件白色的襯衫,寧倩在去年幼兒園晚會(huì)的時(shí)候買給他的衣服,他珍而重之。
五歲的小孩,衣服洗得很吃力。
不會(huì)打皂角,泡沫也沖不干凈。
但他依舊認(rèn)真的洗著,目光專注,翻來覆去,不放過任何一個(gè)角落。
他的嘴唇緊緊抿著,面上也沒有表情,但五歲的孩子隱藏不住自己的雙眼,亮晶晶的,噴薄著期盼。
片刻后,男孩出現(xiàn)在天臺(tái)上,胸前泅著一灘帶泡沫的水漬,踩著凳子,墊著腳把小小的白色襯衫掛起。
那是他的演出服,去年,媽媽為他買的。
他心里重復(fù)的想著。
白色的襯衫在老舊的小區(qū)中隨風(fēng)飄蕩,像照片里寧倩揚(yáng)起的白色裙擺。
傅沉俞坐在凳子上,期待地看著衣服。
一坐就是一下午。
男孩想,如果在演出時(shí)表現(xiàn)的好,媽媽……會(huì)來看他的演出吧。
他要告訴媽媽,他已經(jīng)會(huì)自己洗衣服,會(huì)自己晾衣服了,還會(huì)自己去幼兒園。
他已經(jīng)長大,成為了一個(gè)男子漢,就算沒有爸爸,他也能努力養(yǎng)活媽媽。
他吃的很少——他真的……真的不會(huì)讓大人覺得麻煩的……
傅沉俞低下頭,眼里滾落下大顆大顆的淚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季眠收回視線,心情復(fù)雜。
寧倩長久地住在情人家中,十天半個(gè)月不回來一趟,除了打錢,對(duì)兒子基本不聞不問。
漸漸,保姆陳姨的膽子越來越大,帶著自己兒子鳩占鵲巢,把傅沉俞趕了出來。
難怪,傅沉俞的衣服看上去有些臟,有些舊,還很不合身。
陳姨把他的衣服拿給親兒子穿,把親兒子衣服丟給傅沉俞。
季眠想到這里,有一絲憤怒。
縱然傅沉俞今后如何禍害社會(huì),但這一切都還沒發(fā)生,小孩何其無辜。
只是……
季眠搖了搖頭,還是別多管閑事了。
或許是和原主記憶融合的緣故,他閉上眼總能感覺到子彈打進(jìn)小腿的瞬間,二十年后傅沉俞殘忍且冷漠的表情,還有墜入冰冷海面里的窒息感,讓他一次又一次,重復(fù)著感受死亡的絕望。
《陌路柔情》的小說走向注定傅沉俞將會(huì)是威脅警界的大魔王,連他的白月光蘇珞瑜都沒能成功將他感化,季眠就更沒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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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間,幼兒園才藝演出的時(shí)間到了。
一大早,林敏芝就給季眠穿上了新衣服,給他擦了面霜,讓季眠變得香噴噴。
季眠牽著林敏芝的手出門,正好看見陳姨和他兒子,傅沉俞站在他們對(duì)面,紅著眼眶,渾身顫抖,表情看上去要?dú)⑷恕?br/>
地上,是他洗的雪白的襯衫,上面已經(jīng)被陳姨兒子踩了無數(shù)個(gè)腳印。
掉在臟水溝里,混著泥巴,再也不能穿了。
始作俑者趾高氣昂:“你這個(gè)殺人犯的兒子!還敢偷我的衣服穿!”
季眠下意識(shí),愣愣地想:不是的……那是傅沉俞的衣服。
他洗干凈了……期待了好久的衣服。
林敏芝高高興興地抱著季眠,去幼兒園之前,帶他去文具店買了小兔子橡皮擦。
一輛氣派的桑塔納停在了文具店門口,車打開,跳下來一個(gè)穿著西裝的小男孩,七八歲的模樣。
中年男人和美貌的女人一起下車,季眠身體一頓,詫異地盯著她。
寧倩!
傅沉俞的母親。
他目光落在寧倩身邊的男人臉上,《陌路柔情》的劇情緩緩展開。
他是寧倩的新丈夫,臨港縣的書記,過不久就要升遷,到桐城去做副市長。
寧倩如今是他的情婦,馬上就要和他領(lǐng)證,前途一片大好。
男孩撲倒寧倩的懷里,撒著嬌。
中年男人笑著開口:“小希,不要往你阿姨懷里撲,小心碰壞你妹妹。”
小希甜滋滋問道:“阿姨,妹妹什么時(shí)候出生呀,我好想見她!”
寧倩不好意思:“這就喊上妹妹啦,萬一是個(gè)弟弟呢。”
她心里一緊,害怕真的被林希喊成妹妹,要想在這個(gè)家待下去,她必須給男人生個(gè)兒子。
中年男人扶著她:“小希喜歡妹妹,我也喜歡女兒。小希,今天你生日,喜歡什么自己挑,爸爸付錢。”
小希一躍而起:“最喜歡爸爸!”
林希走進(jìn)文具店,看到了林敏芝懷中的季眠,他手里握著一塊小兔子橡皮。
貓兒似的雙眼,糯米團(tuán)子般的小臉,白如嫩藕的手臂,黑色的、又軟又蓬松的頭發(fā)剪的很乖,穿著一件白色的兜帽,帽子上還有兔子耳朵。
人也像兔子一樣可愛。
林希眼里的驚艷一閃而過,傻乎乎盯著季眠看。
和兔子一樣可愛的小孩,深深地刻印在他腦海中。
林敏芝“呀”了一聲,也是看到了寧倩。
周圍竊竊私語,女人們看著寧倩,臉上有妒忌、有羨慕。
說她命好,前夫是個(gè)有能力的,只可惜坐牢去了,現(xiàn)在又勾搭上個(gè)有能力的男人。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溫馨的刺眼。
季眠緊緊抓著林敏芝的手,心中騰起一絲憤怒。
寧倩知不知道,他兒子在幼兒園里面等她。
她給別人的兒子過生日,她自己的兒子卻連一件衣服都穿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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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的,知道了。”王老師掛斷公共電話。
傅沉俞仰著頭看她,王老師準(zhǔn)備了一下措辭,蹲下身:“小俞……你媽媽有點(diǎn)事,今天可能來不了了。”
傅沉俞沉默片刻,身體克制不住一般,微微顫抖:“可是我和媽媽說過。”
王老師愛憐地摸著他的耳垂:“小俞,剛才媽媽和老師打電話了……說……”
傅沉俞茫然:“她答應(yīng)過我。”
男孩手足無措地站著。
他雙手揪著自己的衣擺,衣服是舊的、皺的,不夠體面。
白色的襯衫被陳姨兒子踩得稀爛。
王老師嘆口氣:“小俞……”
傅沉俞低頭,劉海遮住了雙眼:“王老師,你可以幫我借一件白衣服嗎。”
王老師幾度哽咽:“小俞,你聽老師說,不是因?yàn)槟銢]有穿好看的衣服……”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
傅沉俞用手臂狠狠地擦了一下臉,用力地擦掉眼淚。
他眼中有血絲,嘴唇顫抖著開口:“王老師,你可以幫我借一件白衣服嗎?”
王老師望著傅沉俞,擁著他,心里想:可憐的呀……
誰不知道,今天是臨港縣書記那兒子的生日。
路上,多少雙眼睛看著寧倩上了桑塔納,小轎車一騎絕塵,駛出臨港縣。
她再也不會(huì)過來。
他被媽媽拋棄了。
幼兒園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
蘇珞瑜一首鋼琴曲,驚艷了大家,楊超英夫妻站在臺(tái)下,享受著眾人的注視和奉承。
季眠坐在林敏芝懷中,時(shí)不時(shí)地在人群中尋找傅沉俞的影子。
他想,至少在傅沉俞演出的時(shí)候,為他鼓掌。
可惜,整整一天,他都沒找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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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結(jié)束,林敏芝帶著兒子去老街采購食物。
她打算多擺一個(gè)燒湯的攤子,天氣一冷,生意就要好起來。
季眠緊緊地抓著林敏芝的手,林敏芝在店里買東西,他就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
人來人往,駐足觀看,打量他一個(gè)神仙似的小團(tuán)子。
季眠昏昏欲睡時(shí),耳邊又響起了熟悉的小提琴曲。
他記得,這是傅沉俞練習(xí)了足足一個(gè)星期的表演曲目。
兩家住的近,傅沉俞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每一個(gè)音符,季眠都能倒背如流。
他往前走了幾步,林敏芝抱起他:“眠眠?”
季眠急切地開口:“媽媽……”
林敏芝心有所感,抱著季眠尋著音樂走。
穿過老街,后面是一個(gè)廢棄的火車站,野草長到了腰,黃澄澄、金燦燦一片。
火燒著卷云,夕陽傾瀉而下。
廢棄火車站臺(tái)上,坐著一個(gè)男孩。
他歪著頭,指尖在琴弦上跳躍,哀婉的音樂與風(fēng)纏綿。
被人遺棄的破舊玩偶散落在山野中,成為唯一的聽眾。
《evita》——?jiǎng)e為我哭泣。
季眠愣愣地聽著。
洗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一遍又一遍的練習(xí)。
一幕幕在季眠的腦海中閃過。
傅沉俞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等來了寧倩一句“很忙沒空。”
他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
一曲結(jié)束,傅沉俞發(fā)著呆。
半晌,季眠看到他抬起手擦臉,越來越用力,卻也止不住豆大的淚珠。
男孩坐在被人類遺忘的火車站前,嚎啕大哭。BIquGe.biz
林敏芝沉默地抱著季眠,心中嘆了口氣。
傅勇那事兒,臨港縣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也是可憐……
傅沉俞哭得聲嘶力竭,哭夠了,擦干眼淚,收拾好小提琴,一言不發(fā)地離開。
“吧嗒”一聲,季眠看到他小提琴包上的狐貍掛件掉落在地上。
等傅沉俞走后,季眠從林敏芝懷里跳下來。
他回頭看著林敏芝,林敏芝滿眼溫柔地看著他,鼓勵(lì)著他。
季眠從鐵軌邊上摘下一朵白色的小花。
風(fēng)吹日曬,火車呼嘯,依舊沒壓垮它們的生命力。
從泥濘中開出花,艱難的、不被人知的、想要活下去。
風(fēng)吹過野草,四下無聲。
傅沉俞焦急地折返,步履匆匆,一路上,他低著頭,到處找狐貍掛件。
丟在哪里了?他心急如焚。
那是寧倩送給他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
一直找到火車站臺(tái),傅沉俞看到小狐貍完好無損的坐在地上,心里才松了口氣。
他彎腰正準(zhǔn)備撿起來,忽然一愣。
小狐貍的懷中,捧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潔白的,像他白色的襯衫,像寧倩白色的裙擺。
像——白色的風(fēng)車。
傅沉俞想起在幼兒園里看見的——白色風(fēng)車的主人。
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眼里有璀璨的星星。
好像叫……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