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韋爾霍文斯基(十五)
小胖子張逸凡傻乎乎地看著駱聞舟。
駱聞舟把信封放在桌上,讓他氣笑了:“三十萬就想打發(fā)警察叔叔,差點意思吧?”
張逸凡沒聽出這是句玩笑話,竟然還信以為真,小圓臉上露出了一點走投無路式的慌張,他囁嚅著說:“可是……我真的就只有這些了……”
“你這都是從哪學(xué)的?遇到什么事就拿兩張卡解決,”駱聞舟笑容漸冷,沖著那小胖子板起了臉,“殺人償命的事也是能用錢解決的嗎?哪個混賬老師教你的,你告訴我,我明天就讓他滾出教育界!”
張逸凡在家里怕他爸,在外面也怕和他父親一樣強勢嚴(yán)厲的男性,當(dāng)時就被駱聞舟嚇得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吭。
“如果夏曉楠殺了人,那不管是她親自動手,還是她伙同他人,都必須得付出代價。向警方隱瞞一個通緝了十五年的通緝犯去向,勾結(jié)通緝犯,朝同學(xué)下手,多大的仇要這么喪心病狂?”
駱聞舟每說一句話,小胖子的臉色就要白一分。
“殺人不算,還要分尸——”
那天在市局里,警方只是詢問,沒有告訴幾個學(xué)生馮斌案的細(xì)節(jié),那么血腥的事,老師和家長當(dāng)然也不會提起,張逸凡回了家就被關(guān)了禁閉,還沒來得及回學(xué)校,驟然聽說“分尸”兩個字,他嚇得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分尸?什、什么意思?馮斌被人……被人……”
駱聞舟很想給他描述一下馮斌的死狀,話到了嘴邊,看著那副還帶著孩子氣的面孔,又咽回去了,只是問:“你們?yōu)槭裁匆鲎?,是誰攛掇的?是誰要害馮斌?”
“沒、沒有!沒有人要害他!” 張逸凡連連搖頭,在駱聞舟的逼迫下,他像是背了一千次臺詞一樣,脫口而出,“我們是為了圣誕節(jié)……”
費渡把茶杯放在桌上,一聲輕響打斷了張逸凡。
“圣誕節(jié)?”他問,“圣誕節(ji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嗎?”
張逸凡好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倉鼠,瞳孔連帶著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可怕的沉默在小胖子家裝修考究的客廳里蔓延開。
好半晌,那少年忍無可忍,發(fā)出一聲難以抑制的哽咽。
“給你父母打電話,”駱聞舟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機(jī),“有什么好應(yīng)酬的,跟國家主席吃飯嗎?”
張逸凡猛地?fù)渖先ィp手按住駱聞舟。
他手心里全是汗,濕噠噠、黏糊糊地貼著駱聞舟的手背,手心冰涼。
駱聞舟覺得他十指齊上的樣子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反倒像個脆弱稚拙的走失兒童,因為缺少力量,連自己的手指都不打算信任,抓東西的時候本能地張開滿把的手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抓得牢。
“別……別打……”小胖子艱難地五臟里擠出一句話,“我害怕?!?br/>
“你怕什么?”費渡不動聲色,見張逸凡在無意中碰到他的目光后立刻又滑開,他立刻敏銳地問,“你是怕我,還是怕某個跟我很像的人?”
“張逸凡,”駱聞舟低聲接上話音,“那天在市局,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張逸凡哽咽得幾乎難以安坐,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幾次三番沒能吐出一個清晰的話音。
費渡打量著他,這小胖子個頭不高,長得小鼻子小眼,又招財又喜慶。
因為出走,他身上沒有穿校服,t恤衫緊繃在身上,挺出一個有點圓的小肚子,小肚子上面是正在秀二頭肌的超人,后背上則有一個巨大的拳頭,倘若光看“包裝”,恐怕會叫人覺得這塊布料里包裹的軀體中充滿了力量,是個威武雄壯的大塊頭。
從客廳的沙發(fā)上,能瞥見張逸凡的臥室,臥室門沒關(guān),門后掛著一個裝飾用的沙袋和拳擊手套,墻上貼著電影里超級英雄的海報,床單也能看到一角,上面印著一只咆哮的美洲獅,正睥睨無雙地盤踞在床鋪中央。
張逸凡生活空間的風(fēng)格是如此的整齊劃一,連一張小貼畫都代表著父母對其難以言說的期待,恨不能化成刀片,千方百計地想把小胖子身上的肥肉削下來,貼貼補補,把他削成泰森,削成金剛狼,削成一個銅皮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惜事與愿違,這孩子還是個哆哆嗦嗦的小哭包。
“你喜歡超人嗎?”費渡忽然問,“點頭搖頭就行?!?br/>
張逸凡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噎了一下,搖搖頭。
“哦,明白了,你爸媽喜歡給你買超人的衣服,是吧?父母總是和你的想法有一些出入,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與我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辟M渡說到這,略微一停,駱聞舟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看見他語氣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在說一段溫馨與矛盾并存的成長經(jīng)歷,全無一絲勉強與胡編的痕跡。
費渡又說:“這種時候,我們往往得妥協(xié),誰讓你還沒長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br/>
張逸凡一邊打著哭嗝,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沖他笑了一下:“等一會再告訴你——你初中也是在育奮上的學(xué)嗎?”
張逸凡點頭。
“初中屬于九年義務(wù)教育,公立學(xué)校一般都不收學(xué)雜費,但你們學(xué)校收,而且很貴,是吧?據(jù)說學(xué)校食堂還有專門的西餐廳?”
費渡閑聊似的問了小胖子幾個問題,都是只要點頭搖頭就可以作答。
張逸凡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下來,費渡打量著他的臉色,估摸著他大約可以正常說話了,于是從茶幾下面的雜物簍里撈出幾塊方糖,放在張逸凡的杯子里,又拿起旁邊的暖水壺,給他加了一點熱水,耐心等他喝得七七八八,才又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費渡:“你喜歡學(xué)校嗎?”
張逸凡一頓,用力搖了搖頭。
費渡略一傾身,手肘抵在膝蓋上,讓自己的視線和張逸凡齊平,放緩了聲音:“學(xué)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
這一次,張逸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但他非常緊繃地?fù)u搖頭。
費渡思量著什么似的,反復(fù)捏著一塊方糖的包裝紙,同時觀察著小胖子的神色——張逸凡此時已經(jīng)多少平靜下來了,方才那段沉默并沒有什么情緒的起伏,從肢體語言判斷,他似乎只是在回憶,搖頭的時候動作也并不勉強。
要么是真的,要么是他認(rèn)為自己沒有受過欺負(fù)。
費渡:“那有沒有人欺負(fù)過馮斌和夏曉楠他們?”
張逸凡先是一點頭,隨后遲疑片刻,又搖搖頭,小聲說:“……馮斌沒有被欺負(fù)過,他跟他們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樣,他這人挺好的。”
費渡點在包裝紙上的手指一頓。
馮斌和“他們”是一起的,屬于欺凌者那一派。
“他們……他們盯上了夏曉楠,”張逸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又吐出這么一句,“我們必須跑,這也是馮、馮斌說的。”
他說得前言不搭后語,駱聞舟卻莫名從中聽出了些許觸目驚心的東西,追問:“誰盯上了夏曉楠?”
“他們……‘主人’?!?br/>
駱聞舟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人?主人?那你是什么玩意?奴隸嗎?”
“我不是奴隸,我是普通人,就是‘平民’,”張逸凡低聲說,“王瀟他們才是奴隸?!?br/>
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這次還有另外四個學(xué)生一起出走,王瀟就是其中的唯一一個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瀟的家長以孩子發(fā)燒為名,拒之了門外,沒能見到她。
“王瀟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女生嗎?”駱聞舟見張逸凡點頭,又問,“你說‘王瀟他們’,‘他們’是指誰,剩下那兩個男孩?”
張逸凡再次點了點頭。
“‘主人’、‘平民’,還有‘奴隸’,”駱聞舟重復(fù)了一遍從張逸凡嘴里聽到的稱謂,一時感覺中二氣撲面,簡直有些荒謬,這些熊孩子好像在認(rèn)真扮演一個大型的真人版桌游,可是寒意卻不斷地從他腳下往上涌,“你的意思是,馮斌屬于‘主人’,王瀟他們幾個屬于‘奴隸’,只有你是‘平民’,我沒理解錯吧——那夏曉楠是什么?”
“夏曉楠是……‘鹿’,”張逸凡從喉嚨尖上擠出這么幾個字,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聲線細(xì)如一線,好似隨時要崩斷,“每年圣誕節(jié),英語老師組織的圣誕晚會之后,都是學(xué)生自己的活動,學(xué)校圣誕節(jié)和元旦都不熄燈,寢室樓也不鎖門,可以玩通宵,從初中到現(xiàn)在,每年都有一次……”
駱聞舟直覺這個“活動”不是聚眾斗地主,立刻問:“玩通宵,玩什么?”
“玩打獵游戲,就像《幸存游戲》里的那種,”張逸凡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他們每年在圣誕節(jié)前抽獎,從‘平民’里抽中五個人,可以參加打獵游戲,最后贏了的就能加入他們。”
“加入他們——意思是以后從普通人變成了‘主人’的那個小團(tuán)體?加入了有什么好處,可以隨便欺負(fù)別人嗎?”
“加入以后就安全了?!毙∨肿涌蓱z巴巴地對駱聞舟說,“只要不和別的‘主人’鬧矛盾,以后就不會隨便被人欺負(fù),不會變成‘奴隸’,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成為‘獵物’,下課以后可以第一時間去食堂,不用避開‘主人’,可以配寢室和寢室樓的鑰匙,不用怕被鎖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學(xué)?!?br/>
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們,才能得到一個正常學(xué)生應(yīng)有的待遇。
“袁大頭復(fù)辟那會,都不敢復(fù)辟元朝的制度,你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真可以,”駱聞舟緩緩地說,“今年你被抽中了嗎?”
張逸凡看了他一眼,無聲默認(rèn)。
駱聞舟:“你們這個打獵游戲怎么玩?”
張逸凡握緊了拳頭,客廳里的大鐘一下一下地往前走著,“咯噔”“咯噔”的秒針行動時帶著金屬的顫音,一下一下地往沒有終點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張逸凡才攢足了開口的勇氣——
“開始以后,所有參加打獵游戲的人要在學(xué)校里找‘鹿’,只有游戲開始的時候,他們才會宣布‘鹿’是誰,之前沒人知道這會落在誰頭上,他們宣布完以后,‘鹿’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跑,可以躲藏,‘獵人’們要去把他抓出來,一直到天亮,誰抓住了,誰就贏了?!?br/>
“你們學(xué)校那么大,那么多教學(xué)樓和寢室樓,一個人藏,五個人找,那怎么能找得到?”駱聞舟問,“再說像夏曉楠那樣的小女孩,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
“不是五個人在找,”旁邊費渡輕輕地說,“是全校都在搜她一個人?!?br/>
駱聞舟倏地一愣。
張逸凡卻點點頭。
欺凌者的小團(tuán)體在學(xué)校里掌握話語權(quán),普通學(xué)生就像是暴君□□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張逸凡一樣,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為被欺負(fù)的對象,一旦接受了這個秩序體系,就會本能地順從,像那些看見同學(xué)被欺凌,心懷不滿卻只敢冷眼旁觀的人一樣。
能參加游戲的人就像是“候選人”,每個候選人都是潛力股。
為未來能加入那個小團(tuán)體中的某個人提供“鹿”的關(guān)鍵信息,以后自然而然地能得到那個人的保護(hù)——不,或許在游戲開始之前,機(jī)靈一點的就已經(jīng)加入了某個候選人的陣營。
所謂“打獵游戲”的五個候選人都是被抽中的嗎?
小胖子在這一點上顯然說謊了,看他企圖拿錢賄賂警察那一套做得那么熟悉,大概就能推斷出他是怎么拿到的“名額”。
“鹿被抓住以后,”費渡問,“會怎么樣?”
張逸凡的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