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照海(4)
話音剛落,卻聽“當啷”一聲,手中長劍落了地。</br> 黑衣男人單膝跪地,果斷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所以我只能用這種屈辱的方式求你不要傷害我家夫人。”</br> “秦管家……”溫夫人終于發(fā)出了聲音,憤怒絕望、無可奈何都在這一聲里了。</br> “把小和尚交出來,后面的事,咱們后面再說?!碧邑怖淅淇粗@個把自己主動從高處摔到地上的男人,這樣的人物,得要多大的牽掛與擔心才能放下自己的尊嚴。</br> 他對這個女人,真是盡心。</br> “不行!”溫夫人咬緊牙關,斬釘截鐵地搖頭,“你不能把他要回去。我不會告訴你他在哪里。”</br> 桃夭沉下臉:“既已知曉我的來歷,就該明白你在我這里沒有拒絕的資格。”</br> “你殺了我吧。”溫夫人深吸了口氣。</br> “你也挺無賴的?!碧邑惨恍?,窗外天色已是大亮,明晃晃的陽光落到離她不遠的地方,“我要是不高興了,你們溫家很可能就不存在了?!?lt;/br> “夫人,你……”黑衣男人焦急地看著她。</br> 溫夫人決然道:“秦管家,你跟隨我多年,理應知道我最大的愿望。”</br> “桃夭真的會要了你的命。”黑衣男人的拳頭攥得咯咯響,“她殺妖如麻……不會下不去手?!?lt;/br> “我只要你保持緘默?!睖胤蛉随?zhèn)定道。</br> 聞言,桃夭半瞇起眼睛:“媼姬,你真是個固執(zhí)又不知輕重的妖怪。”</br> “不要!”黑衣男人覺察出不對,瞬時撿起自己的劍站起來。</br> 劍拔弩張之際,一道青影自墻角而現(xiàn)。</br> 柳公子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扶著墻壁,臉色煞白地喘著大氣。</br> 桃夭嫌棄地看著他:“你怎么看起來跟難產(chǎn)似的……”</br> “難受,想吐。你的藥還是不行?!绷記_她擺擺手,“我找到小和尚了?!?lt;/br> 聞言,溫夫人臉色驟變:“你是何人?”</br> “他是剛剛跟我一起被送進來的病號呀?!碧邑蔡媪诱f道,“你方才同我聊天聊得太專注,都沒注意到后頭床位上還有這么個喜歡在別人家里到處亂鉆的家伙?!?lt;/br> “桃都的家伙什么時候也跟妖物為伍了?!焙谝履腥死淅浯蛄恐?。</br> 柳公子哼了一聲,沒搭理他。</br> “藥是好藥,我早提醒過你宜靜不宜動?!碧邑惨环籽?,又朝柳公子身前身后瞄了瞄,“不是找到了么?人呢?”</br> 柳公子虛弱地搖頭:“帶不出來?!?lt;/br> 桃夭皺眉。</br> 一聽他這樣說,溫夫人突然從極度的緊張里松懈下來,嘴角竟然還泛起了笑意。</br> 桃夭略一思忖,對柳公子道:“帶路?!闭f罷又捏了捏溫夫人的肩膀:“夫人也一道去吧,你不在我身邊的話,我怕我一個不高興就把手里那腐骨蝕肉的藥沾到你……或者你身邊人的身上了呢。”</br> 溫夫人咬牙不語。</br> “隨我來,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柳公子朝房門走去,“入口就在隔壁房間的東墻上。”</br> “你不需要攙扶吧?”桃夭看著他吃力的步伐。</br> “你少說兩句廢話,我感覺會好很多?!绷宇^也不回道。</br> 桃夭笑笑,推了推溫夫人:“走吧夫人。”</br> 溫夫人無奈,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動了步子。</br> 5</br> 能把密室設在這么深的地下,也算用心了……</br> 寬敞古樸的房間,裝飾精致,家具考究,房間外放置的長明燈,既不暗淡也不刺眼,把這個地底深處的世界籠罩在一個相當舒適的光線里——如果整個房間不全是紅色的話,應該會讓人更舒服。</br> 所有的窗戶上都貼了紅彤彤的喜字,柜門上也是,刻意營造的喜氣反而讓人體會不到歡樂。</br> 寬大的紅木婚床上,磨牙與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并肩躺在龍鳳被下,雙目緊閉沉睡不醒,兩人露在外頭的左右手,被一條半黑半紅的絲線緊緊纏在一起,延伸出來的線頭卻又綁在一只青筋突出、老如樹皮的左手上。這只手的主人如今正癱坐在離婚床幾步開外的地方,八十歲往上的老嫗,穿了一身怪里怪氣的紅袍子,干瘦得像具尸體,被繩子五花大綁起來后就更像一塊不好吃的臘肉了。老嫗面前還擺著一張神案,奇形怪狀的香爐下頭壓著各種顏色的符咒,香爐里也不知燒的什么,散發(fā)著令人不悅的焦臭。</br> 桃夭推開溫夫人,也沒問這老嫗是誰,幾步走到床前,摸了摸磨牙的額頭,又掀開他的眼皮瞅了瞅,當她的視線落在綁住兩人的絲線上時,不禁皺起了眉頭。</br> “磨牙!”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br> 回應她的只有磨牙微弱的呼吸聲。</br> “叫不醒的?!绷訐u搖頭,“你看見他臉上的指印了沒?剛剛我打的?!?lt;/br> “你也不怕打死他?!碧邑驳伤谎?,朝身后那老嫗努努嘴,“你綁的?”</br> 從他們進房間到現(xiàn)在,這老嫗一直是清醒的,半開的眼皮下,一雙渾濁到發(fā)灰的眸子用超乎尋常的鎮(zhèn)定,觀察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一點都不驚慌,好像闖進來的只是幾個走錯路的小孩子。</br> “只能先綁起來。”柳公子冷冷看著老嫗,“他們仨現(xiàn)在可是連在一塊兒的,我看這滿眼的紅,還有磨牙跟姑娘身上的喜服,分明是合婚之術。但又總覺得哪里不對。你仔細看看她的左手食指?!?lt;/br> “食指?”桃夭低頭看去,綁住磨牙他們的絲線從床上蜿蜒而下,另一端亂七八糟地繞在老嫗的左手上。她定睛細看,旋即微微變了臉色——那條絲線并不是單純地繞在老嫗手上而已,絲線的最末端,竟是從她食指指尖里“長”出來的。細細的絲線,從皮肉中鉆出,綿延到無限長,又分叉成兩股,把另兩個本與她毫無牽連的人跟她綁在了一起。</br> 桃夭起身,迅速回到磨牙身邊,抓起他的胳膊一看,果然,凌亂疊繞的絲線并不止是纏繞,分叉出來的兩條線頭分別扎進了他與那姑娘的指尖。</br> 她眉頭一皺。</br> “公子,你把老婆子綁得太緊了,能松開么?”老嫗突然開口,咧著沒牙的嘴,朝柳公子露出難看的笑,“看起來你們也是懂行的,該知道若是我出了什么紕漏,床上這對新人也會跟著遭罪的?!?lt;/br> 桃夭厭惡地瞟了她一眼,走到溫夫人面前,指著婚床:“這就是你替女兒舉行的婚禮?”</br> 溫夫人笑:“這是唯一讓山海過上好日子的辦法。”</br> “我從不認為一個陰毒的老巫婆能帶給人‘好日子’。”桃夭冷晲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你是不是吃錯藥了?”</br> 溫夫人看著她:“你們桃都的人,應該從未被人當作獵物甚至玩物吧,東躲西藏,嫌棄排擠,肆意虐殺,傷心欲絕,這些詞語從沒在你桃夭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吧?!?lt;/br> 桃夭沒說話。</br> “所以我為女兒選一條遠離悲傷的路,有什么錯誤?”溫夫人看著婚床那邊,眼神前所未有的溫柔,“山海這樣溫馴善良的孩子,應該有一個跟她匹配的身份。但這個身份絕對不是媼姬的女兒。我要她做一個真正的人類,有血有肉,吃五谷雜糧,過春夏秋冬,眼睛里看到的是鮮花與心上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死亡時間。她不能跟我一樣,絕對不能。”</br>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她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br> “多好的娘親哪?!崩蠇灤蚱屏顺聊粏〉穆曇粝袼纳聿囊粯痈墒?,沒有一絲生命力,“姑娘你就體諒體諒溫夫人的心情,就當什么都沒看到吧。我的合婚之術一旦開始就沒有辦法結束了,你若殺了我,溫小姐與小和尚也會同時沒了活路?!?lt;/br> “合婚之術?”柳公子怒視著她,抬手指著溫夫人,“老婆子,你騙騙那只蠢妖怪還行,想騙我,再修煉十輩子都未必成事。”說罷,他還氣不過,一腳踹到老嫗的背上,老家伙“哎喲”一聲倒在地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從她臉上閃過。</br> “你打死她也于事無補!”溫夫人騰一下站起來,跑到老嫗身邊把她扶起來:“許婆婆你還好吧?”邊說邊不顧一切去解她身上的繩子,指甲劈開都不管,仿佛繩子捆住的不是老嫗,而是她期待已久的即將實現(xiàn)的愿望。</br> “夫人你且安心,許婆婆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到。你不要管我。如今他們奈何不了我,只等這次合婚完成,山海小姐便再不是妖怪之身了?!北环Q為許婆婆的老嫗壓著嗓子勸慰她,“再等等……再等等。”</br> “夫人!”黑衣男人上前將她拉起來,抓住她的手道,“別再解了,別再做無用的事?!?lt;/br> “許婆婆年歲已大,經(jīng)不起他們這樣的折騰,你不是有劍嗎?把繩子割開!”溫夫人推開他,下了命令。</br> 他遲疑片刻,并沒有舉劍,他不關心這個婆子難受不難受,看著身邊的桃夭,他只問:“能不傷夫人與小姐的性命么?”</br> 桃夭躬身,用指尖挑起躺在地上的絲線,凝視著絲線上紅黑相交的顏色,說:“你問得太晚了?!?lt;/br> 他一怔。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