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照海(3)
“山海啊,你……”</br> “快來看快來看!”</br> 本來應該緊張壓抑的氣氛,變成了這樣的對話。</br> 但也奇怪,這么一鬧,磨牙居然也不由自主地松弛下來,隨遇而安的心情漸漸彌漫開來,至于那個只聽見過聲音的怪物,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令人恐懼的資格。</br> 兩個穿著喜服的家伙,成了街頭唯一現(xiàn)鮮活的顏色。</br>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溫山海一路都沒停過,任何地方她都有濃厚的興趣,哪怕是個剃頭的小攤子。磨牙只覺得自己把一輩子的集市都逛完了。</br> 一直走到一條巷子里,溫山海急不可耐的步伐才停了下來。</br> 大門緊閉的宅子橫在巷子的中間,青磚灰墻,幾枝翠嫩的竹葉越過墻頭,清幽雅致。</br> “清嵐書院……”磨牙看著屋檐下的牌匾。</br> 溫山海起碼在這座書院外站了半盞茶的工夫,她既不走,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呆呆地看。</br> 不過就是座小小的書院,何至于看得這么入神?</br> “山海,山海?!”磨牙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站在這兒好久了。”</br> 溫山海這才回過神來,說了聲:“哦?!?lt;/br> “有什么有趣的東西在里頭?”磨牙好奇地問。</br> “若麟在里頭念書?!彼廊豢粗鴷捍箝T,說出這個名字時,她紅了臉。</br> “若麟……”磨牙見她這個神情,心頭一揣摩,試探著問,“可是你心上人?”他相信她這樣的姑娘一定是心有所屬的,而且肯定不會是一個和尚。</br> 她點點頭,癡癡地看著面前緊閉的大門,好像一直盯著看,里頭就能走出盼望的人似的。</br> “我也曾在這里念過書?!彼鋈坏?,“書院的先生待我們很和氣,就算我跟若麟作不出詩來,他也不責罰?!彼袷腔貞浀搅耸裁春檬虑椋Τ鰜恚骸拔覀儌z大約是先生教過的最笨的學生了。但若麟彈琴的本事,書院里誰都比不上。初夏的好些個傍晚,他在河畔柳下?lián)崆?,我在琴聲里念書識字,我們很少說話,但只要互看一眼,就知道對方此刻的心情?!彼D了頓,眼神黯然起來,“若麟說要娶我,要請媒人去我家提親?!?lt;/br> 表情跟事件不匹配,磨牙小心問道:“你娘不同意?”</br> 她笑笑:“我娘把我鎖起來了,不許我再見他?!?lt;/br> 又是有錢丈母娘嫌棄窮女婿的老戲碼?磨牙猜測道:“可是這位公子的家世……”</br> 她忽然轉(zhuǎn)過頭,認真地看著磨牙的眼睛:“我娘跟我說,在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之前,你沒有資格擁有任何一段姻緣。而且,就算你現(xiàn)在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我也不允許你嫁給一個只剩半年性命的人?!?lt;/br> 這兩句話太復雜了……磨牙在心里來回琢磨了好幾遍,才后知后覺地嚇了一大跳,脫口而出:“你……你不是人類?”</br> 溫山海笑看著他:“我是媼姬的女兒,怎么可能是人類。”</br> “媼……媼姬?”磨牙結(jié)巴著,好像從沒聽過有這種妖怪?!</br> “傳說中以亡者為食的妖怪?!彼谷坏卣f,然后看著滿臉一言難盡的磨牙,“你怕我了?”</br> 磨牙搖頭:“我不怕妖怪。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會傷害旁人?!?lt;/br> 她的嘴唇揚起了一條好看的弧線:“謝謝你沒有一溜煙逃走?!?lt;/br> “我好奇的是你娘阻止你的理由。”磨牙努力讓自己忽高忽低的心情平復下來,“她自己不也是妖怪么?你爹也是妖怪?所以不許你跟人類通婚?”</br> “我爹是人類?!彼嘈Γ暗覜]見過他。我娘說我出生前,他就離開我們出家當和尚去了?!眒.</br> “啊?”磨牙腦子里立刻跳出了一場大戲,女妖怪因為情郎出家,于是遷怒全天下所有和尚,并用最匪夷所思的法子報復無辜小和尚,以此平復內(nèi)心的憤怒?</br> “我娘說她一定要留著自己這條命,直到再見他一面,親口聽他說一句他不要他的妻子跟女兒。她永遠不接受不告而別?!彼龂@氣,“我娘本應是個柔軟的女人,但執(zhí)念會讓人堅如鐵石?!?lt;/br> “你爹還活著?”磨牙又問。</br> “我娘說他就在天水鎮(zhèn)與襄陽城之間的云渡寺里?!彼炜眨永镲h過變幻著形狀的云朵,“她說她抱著我在云渡寺外跪了七天七夜,可我爹還是不肯出來相見。她妖法不夠,突破不了寺廟里設下的結(jié)界,只能等,等到第八天的傍晚,等到漫天落雪,等來的卻只是一張紙,上頭寫了四句話——人妖殊途,緣盡于此。山水自在,苦海有邊。我娘說她離開云渡寺的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了?!?lt;/br> 磨牙聽罷,連喊幾聲阿彌陀佛,搖頭道:“縱然你爹跟我一樣都成了出家人,我也不能偏幫他,你娘不過是想見他最后一面做個了斷,他抵死不見又何必呢。身為男子,自該有男子的擔當,不見又不斷,這算什么呢。”</br> 她看著磨牙,語氣有些驚奇:“看你年紀不大,對世俗人情竟也有這般的見解。”</br> 磨牙雙手合十:“我身在空門,若不知眾生之苦,又談何救眾生之苦。我行走人世這些年,見過的人跟事也算不少。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蠢鈍?!?lt;/br> 她笑出來:“瞧你的口氣,活像個上百歲的高僧似的?!?lt;/br> 磨牙尷尬地笑笑,又問:“那你跟你的若麟后來怎樣了?為何你娘要說他只得半年性命?”</br> 她回過頭,看著墻頭那幾枝翠竹發(fā)愣,半晌才說:“若麟半年后病故了?!?lt;/br> “啊?”磨牙瞪大眼睛。</br> “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什么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彼粍硬粍拥乜粗切┹p輕搖晃的竹葉,“我是媼姬的女兒啊,媼姬最大的‘本事’,是能‘斷人死時’。我們能看出人類還余下多少壽命,從無差錯。這也是我們被視為不祥物的根本原因。人類厭惡我們的誠實,我們告訴他們的數(shù)字越少,他們越憤怒,好像我們不說,他們就不會死去一樣。真有趣?!?lt;/br> 磨牙皺眉,問:“你既然知道若麟只得半年性命,為何……”</br> “只剩下半年時間,我就該放棄他么?”她搖頭一笑,“他能活多久,跟我想與他在一起的心意,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啊。”</br> 磨牙沉默。</br> “我們最后一次相見,他送了我一盒胭脂,說等我們成親之后,他要天天給我描眉添妝。”她平靜地回憶著,黝黑的發(fā)絲在微風里搖動,“我娘關(guān)了我半年。知道他死訊的那天,我沒有哭,只是把他送我的胭脂埋到了以前他常坐的柳樹下。我看見他家出殯的隊伍,紙錢灑得像下雪一樣。我也沒有想象中難過,只是覺得心里空得厲害。”</br> “山?!彼浑y過,磨牙卻沒來由地心酸了一下。</br> “太陽快下山啦?!彼蝗挥謸Q回到輕松無比的神情,轉(zhuǎn)身拉起磨牙,“我們?nèi)ズ舆呑咦甙??!?lt;/br> 磨牙默默跟在她身后,她身上紅色的嫁衣在風里像蝴蝶一樣飛舞著。</br> 山海,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br> “放開她?!?lt;/br> 雪亮的長劍直指著桃夭,清晨的白光透過窗戶,落在了劍尖與它后頭的面具上,盛夏的炎熱,生生被壓下去了。</br> “你來得好快呀。我都還沒跟她打起來呢,你就聽到動靜了?!碧邑驳氖州p輕松松地搭在溫夫人的左肩上,完全沒有挾持人質(zhì)的架勢,而溫夫人卻一動都不敢動,咬緊牙關(guān)看著趕來的救兵。</br> “你情我愿做了買賣,拿了錢又舍不得人了?”黑衣男人冷冷道,“這可不是正經(jīng)人該做的事?!?lt;/br> “我?guī)讜r說過我很正經(jīng)了?”桃夭嘻嘻一笑,“再說我是跟你做的買賣,小和尚賣給你不是賣給她的,如今她把小和尚弄走,我怎么琢磨都不對,所以不如把小和尚弄回來,咱們重新談買賣吧?!?lt;/br> “看你小小年紀,說話如此無賴。再對我家夫人無禮,休怪我劍下無情。”黑衣男人的劍舉了那么久,連一絲抖動都沒有,他的手跟他的人一樣穩(wěn)。</br> “我呀,從來不跟人打架,你知道為什么嗎?”桃夭依舊嬉皮笑臉,她越這樣,溫夫人越如臨大敵,連呼吸都是亂的。</br> 黑衣男人沒說話。</br> 見他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桃夭聳聳肩,擺出特別老實認真的神情,說:“因為通常在跟我動手之前,他們就死了?!?lt;/br> 因為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垂在身側(cè)的左手,暗暗捏成了拳頭。</br>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死寂與僵持。</br> “你沒想過動手?!焙谝履腥送蝗婚_口,語氣十分篤定,“至少到這一刻,你都沒有動殺機?!?lt;/br> 桃夭一笑:“這么了解我?”</br> “金鈴未響,閻王不到。”黑衣男人一字一句道,“之前來去匆忙,沒能看出你的身份,是我疏忽了?!?lt;/br> “現(xiàn)在呢,覺得特別榮幸吧?”桃夭笑成了一只偷肉成功的狐貍,“不過,如果我不想你認出我,你永遠都不會認識我?!彼男θ莺鋈焕湎聛恚澳阏媸莻€稱職的保鏢,無時不刻不在關(guān)注著你家夫人,稍有風吹草動就能從天而降,能做到這一點不容易?!?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