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乖龍(3)
看不見這個世界確實是很麻煩的,但阿忙在各種程度的磕傷摔傷碰傷的陪伴下,慢慢摸索著成為了一個可以靠盲杖與想象跟這個世界和平相處的人,甚至他還順利地從河邊挑過水,拿過家里的雞蛋跟來村子里賣雜貨的小販換過東西。</br> 奶奶心疼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但她從不在嘴上表達出來,這些傷口是能讓他生存下去的資本,他還有那么長的人生要走。</br> 阿忙家墻角邊廢棄的木椅,是乖龍這次選中的躲藏地。它老早就算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從天界逃跑了,真看不慣雷神那副高高在上的鬼樣子啊,在他手下當差,起得比雞早,干活比狗累,還得不到半點稱贊,仿佛一切都是它該做的。自己大小也是個妖仙吧,雖然它的本事不能跟那些正仙正神們比,一出手就是百里江山降甘霖,一日成河兩日成海什么的,但它跟它的同類們好歹也能兢兢業(yè)業(yè)地往一個村子或者一片山頭上降個大半天的雨,遇到山火突發(fā)或大旱之年,它也是能救下人命的。可是看看人間那些俗人,祭河伯祭水神祭龍王,滿天神佛都祭了,就是沒有它們乖龍的份兒,事實上連知道它們的人都很少,沒辦法,誰讓它們干的是不起眼的工作。最可氣的是天界那些別的正仙,他們看不起自己,背地里說它們始終是妖,就算收歸天界也改變不了這卑微的身份。他們又有什么厲害的,撇開那些日精月華天地靈氣孕育出的真正的神,其他家伙往上數(shù)個八輩不也是從人修成仙的么,人跟妖,自打有了這片天地起就在同一個世界中生存,誰又比誰高貴,切!</br> 不干了不干了!狗屁妖仙,讓雷神找別人去幫他滅火降雨吧,反正它不伺候了。不過每次都跑不了多久就會被抓回去,懲罰是綁在柱子上看別人吃飯,妖仙不吃東西也是餓不死的,但還是會餓??!這就是雷神的陰險之處……</br> 但是它不管,不逃跑的乖龍不是真漢子。</br> 不過有些同類不太厚道,你躲就躲唄,柱子屋檐家具都可以,你偏要躲在動物或者人身上,雷神一個雷劈下來,一條人命就被連累了,并且這個罪過不會算在雷神頭上,雖然很少聽說雷神劈死了哪個無辜的人,但這樣的意外也不是沒發(fā)生過。反正它是不會躲到活物身上的,比如這回,他選了這個山明水秀的飛魚村,并且是村子里人口最少的一家,只有一個老太太跟一個小盲人,清清靜靜地躲一陣再說吧。</br> 它知道這個小盲人叫阿忙,名字起得貼切,眼睛看不見每天還忙忙碌碌的,一會兒擦窗戶一會兒洗衣裳,屋里屋外的路線熟得很,也沒見他撞到哪根柱子。</br> 他的奶奶年歲已經(jīng)特別大了,臉上的褶子都能夾死蒼蠅了,是個話不太多的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在沒有病倒前,天天都能看到她拿著掃帚在門前掃來掃去,揚起的灰塵好幾次害它差點打噴嚏。</br> 但是幾天前她病倒了,阿忙請了大夫來看,大夫說是傷寒,不能大意,不小心養(yǎng)病的話會丟了性命。于是阿忙就更忙了,要抓藥要熬藥,還要陪奶奶聊天說話,好幾次他差點因為忙昏了頭撞到門前的柱子上。</br> 也是在奶奶病倒后沒多久,阿忙除了干這些事之外,每天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動地往墻角的地上插三根香,然后跪下來,嘮嘮叨叨地說什么求土地公公保佑奶奶早日康復。</br> 一連數(shù)日如此,阿忙不覺得煩,但它是真煩了。終于在一個昏昏欲睡的午間,當阿忙又點起香祈禱時,它終于忍不住喊了一聲:“就不能讓我清凈些嗎!”</br> 阿忙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問:“誰?是誰在那里?”</br> 它頓時有點后悔,不該忍不住的,現(xiàn)在怎么說?</br> 最后它只能硬著頭皮咳嗽兩聲,說:“小孩,我就是土地公公?!?lt;/br> 阿忙一愣:“真的?您真是土地公公?”</br> “噓!”它把聲音壓低,“你不要這么大聲,我是看你天天燒香喊我,才出來看看你的。”</br> 畢竟還是十歲的孩子啊,容易上當。信以為真的阿忙伸出手在空氣里摸索,驚喜地說:“土地公公您長什么樣子啊?可以讓我奶奶早些康復么?”</br> “別摸了,我是神仙,你這樣的凡人怎么可能觸碰到我的身體?!彼槐菊?jīng)道,“至于你奶奶,放心吧,我已經(jīng)賜福給她,她會好的。所以你以后不用再來這里燒香,也不要再來吵我了?!?lt;/br> 阿忙趕緊收回手,連連點頭:“我以后都不來打擾您了!”</br> 真是說到做到,那天之后,這孩子好像忘記了這件事,真的再沒來墻角。但是,每天早上它醒來時,都會看到自己面前擺著一些食物,有時候是塊燒餅,有時候是幾個野果子,有時候又是一束鮮花。</br> 這是它第一次受到人類的供奉,還是盜用了土地公公的名義。</br> 不過奶奶的病確實慢慢好轉了,阿忙每天都開心得很,有時候會站在離墻角老遠的地方,朝這個方向合十叩拜。</br> 它只是翻個白眼,蠢孩子。</br> 飛魚村真是個好地方,景色好,空氣好,人也不錯,沒有任何烏煙瘴氣的地方。只要雷神不找到這里,它打算繼續(xù)躲下去。</br> 這幾天,阿忙干的最多的事,是拿一把鋤頭給院子里一塊空地松土,它偷偷地看著,真擔心這瞎孩子一鋤頭下去挖到他自己的腳,好在沒有。但他畢竟年歲小,這樣的活兒太耗體力,他花了好幾天才整出來。</br> 然后,阿忙從外頭帶了十幾二十株青色的小苗回來,把這些小苗一株一株地埋到土里。為了保持整齊,他蹲在地上用手比劃著青苗之間的距離,一不小心就會被土里的石子劃破手??傊艘徽彀阉械那嗝缭苑N完畢,澆了水,最后帶著滿手的傷口,心滿意足地坐在地邊。</br> 它終于是忍不住了,從木椅里跑出來,落到阿忙身邊,問:“你種的這是什么?”</br> 阿忙又被它嚇了一大跳,結巴著說:“土……土地公公?”m.</br> “呃,我路過你家,順便看看?!彼S口道,又問了一次,“你種的什么?”</br> 阿忙趕緊說:“是甘蔗?!?lt;/br> “甘蔗?”它不解道,“我記得你們村子后頭就有一片甘蔗林啊,你干嗎還種在你家里?”</br> 阿忙老實回答:“是我管甘蔗林那邊的李大叔要的甘蔗苗。奶奶說她年輕時愛吃甘蔗,現(xiàn)在老了啃不動了,所以平時都是榨汁喝。每次收甘蔗的時候,李叔都會送幾根到我家。”</br> “所以你何必要自己種呢?”它不解道,“論種甘蔗的經(jīng)驗跟本事,你肯定不如那個李大叔啊,就算種出來也未必好吃呢。”</br> 阿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憨笑道:“雖然我比不了李大叔,但是我也能做到一樣的事啊??隙]有他做得好,但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有用的。我奶奶以前說過,世上沒有誰是多余的,都是有用的?!比缓笏诸D了頓,看著眼前這一片綠油油的幼苗,認真道,“這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一想到以后能吃到自己種的甘蔗就覺得好奇妙。”</br> 它想了想,拋下一句:“多此一舉。我走了,小孩?!?lt;/br> 其實它是想說好好照顧你的甘蔗的,但是它不習慣這么溫柔地對待別人,所以還是算了吧。</br> 之后的日子,它天天都看到阿忙在這塊小小的甘蔗地里忙碌的身影,對于一個盲人來說,照顧不會說話的植物實在是個很難的難題。</br> 它遠遠地看著,心說我是不會去幫忙的,又不是我的甘蔗。</br> 時間一天天過去,排列得歪歪扭扭的甘蔗苗在阿忙的精心照顧下明顯拔高了一寸,他每天都會拿根桿子去量甘蔗苗的高度,哪怕只長高了一點點,他都能高興得在原地蹦幾下。</br> 等他的甘蔗成熟之后,一定會拿一根給它吃吧,它打了個呵欠,沉沉睡去。</br> 半夜,弦月當空。</br> 睡得迷迷糊糊的它突覺一股異常的灼熱之氣從身上掃過,雖只是一剎那,但也足夠驚醒它,因為這種感覺太熟悉了。</br> 它從木椅中鉆出來,落到墻頭上,稀薄的月色中,院墻外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飄過一團暗紅的影子,影子行走的路線上,拖出一條熔巖似的痕跡,轉眼即逝。</br> 旱仙?這討厭鬼跑這里來可不是什么好事。</br> 它偷偷尾隨,只見旱仙在飛魚村里繞了一周,最后離開了村子,臨走前還在村口的地上寫了一個凡人看不到的數(shù)字——七。</br> 按照旱仙的規(guī)矩,那就是七天之后他會回來,然后飛魚村會一夜焦土,大旱三年。</br> 它太熟悉這個家伙的風格了,每當上頭要以旱災懲罰人界時,旱仙們就會奉命出動。但這回好像有哪里不對頭,至少在它逃跑出來之前,并沒有聽到任何處罰人界的命令,何況,上頭一旦要出手,那至少是百里之地皆無幸免,從沒有單單針對一個芝麻綠豆大的村落的先例。更何況飛魚村風平浪靜,更無奸惡之事,不至于招來上頭的懲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