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這片湖水跟他描述的一樣好,甚至還更好。</br> 四季的景色投在湖水上,一年之中便得了四個各有千秋的世界。</br> 湖岸邊的木屋里,他們一住便是三年。他的確沒有說謊,無論是此地的景色,還是湖里特有的花背魚,都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起碼是她迄今為止的全部生命里,最好的東西。</br> 他釣魚是一把好手,熬魚湯也是。她要幫忙,他總不要,說這種魚雖好吃,但是刺卻生得又多又囂張,收拾起來要特別小心。從釣魚到一碗鮮美的魚湯端上來,她只負(fù)責(zé)坐在那里吃就好,魚肉里的刺都被剔得干干凈凈,放心大膽享用便是。</br> 不光釣魚,生活里大小麻煩事他都主動去解決,留給她的,都是輕松又簡單的家務(wù)。她喜歡看他專注做事的樣子,哪怕只是認(rèn)真去修一扇有問題的門。他還在屋后的空地上給她做了一個好玩的秋千,天氣好的時候,她坐在上頭,每一次蕩漾都能去到藍(lán)天白云里,從頭發(fā)到衣裙到一顆心,都是喜悅之極的飛揚——她從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有發(fā)自內(nèi)心笑出來喊出來的一天。</br> 她坐在秋千上,偶爾一回頭,他笑容滿滿的臉就在身后,在忽遠(yuǎn)忽近的距離里保護(hù)著她的安全,她覺得哪怕下一刻她就從最高的地方摔下去,他也能及時接住她,不會讓她發(fā)生任何頭破血流的局面。</br> 雖然這樣的生活她很喜歡,但她并不愿意完全把自己活成一個“廢物”。冬天湖面結(jié)冰時,他通常是釣不到魚的,而她卻敢毫不猶豫縱身入水,輕輕松松從水下抓到躲起來的花背魚,無論他怎么阻止,她都只是甩甩頭上身上的水,然后把魚塞給他,說她又不怕冷,甚至還要故意在湖里多游幾圈。夏天,她偶爾也要給他露一手廚藝,從附近的山上搞來五顏六色的植物與奇怪的蟲子,然后興致勃勃地給他炒成幾個菜再熬一鍋湯……而他居然也敢吃下去,還贊味道又好又獨特,即便之后連拉三天肚子……對于這樣的事,她很抱歉地說,不知道他不能吃這些,畢竟以前她一個人在山里的時候,都是這么吃過來的,若遇到荒蕪之地,蟲子果子都沒有,就只能嚼樹葉,有一回好不容易抓到一條肥美的,卻被一只狐貍搶了,就白白餓了一天。</br> 她說這些的時候很自然,一點埋怨都沒有。</br> 他聽了,心里卻難過起來,把她攬在懷里,說以后都喝魚湯吧,我做。</br> 他很少問起她的從前,似乎總是刻意忽略她是一只妖怪的事實,她就是她,一個他偶然遇到卻視如珍寶的女子。曾經(jīng)也有不少姑娘對他有傾慕之意,甚至好幾年前來提親的媒人就踏破了他家的門檻,但是那些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每個姑娘,僅僅就是個姑娘,他對她們每一個都彬彬有禮,對每一個都不動心。</br> 他從沒有仔細(xì)想過要怎樣一個人才能“動”他的心,只是覺得,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這便是一個年輕人對于“相愛”的定義。簡單到?jīng)]有什么具體的理由,不過是把一切都交給那顆尚還自由純粹的心而已。</br> 只是他們都還不曾意識到,時間會過去,青春也會。</br> 在湖邊生活的這些年,他每隔些時候便要回鐵鏡鎮(zhèn)去,說父母雖不反對他常年在外游歷,但總歸還是要回去看看的,每次回去,短則十來天,長則個把月,但他總是精確地估算著時間,在跟她說好的日子之前回來。有一年秋天,他還帶著她一道回了鐵鏡鎮(zhèn),告訴她自己的家就在那里,只是現(xiàn)在暫時還沒有到帶她回家的時機,容他安排妥當(dāng)后,再正大光明帶她回去。</br> 她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座陌生的宅子,奇怪地問,為何要帶她回去?</br> 這下輪到他驚訝了,難道你不想跟我回去?</br> 她眨了眨眼睛,那是你的家啊。</br> 他哭笑不得,習(xí)慣性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以后也是你的家。</br> 她不解。</br> 他認(rèn)真看了她好一陣子,問道:“我娶你如何?”</br> 秋天的河岸上,一陣悠悠的涼風(fēng)吹過,一只鳥擦著微瀾的水面飛過去,幾片金黃的葉子從樹梢上飄下來,在空中留下舞蹈般美妙的痕跡。</br> 她看著那雙在黑夜白天里看過無數(shù)次的眼睛,確定它還是一如既往的誠懇。</br> “我同意??!”</br> 他一愣,笑著拉起她的手:“都不矜持一下……”</br> 她仰頭看著他映在秋陽里的笑臉:“令舒望,我真高興?!?lt;/br> 這句話就是她此刻全部的心情,她想說出來,一個字都不差地說出來。</br> 他用力抱住她。</br> 在他用盡全力的懷里,她忍不住又問:“真的是我?”</br> “不然還是誰?”他笑,“我懷里還能有別人?”</br> “我是妖怪?!彼哪樫N著他的心口,“我從未見過哪個人類娶妖怪為妻。而</br> 且,我的壽命跟你的壽命不一樣,你老了,我還年輕,你死了,我還在?!?lt;/br> 他聽著她的絮叨,笑出聲來:“所以你現(xiàn)在就嫌棄我了?”</br> “那倒沒有?!彼逼鹕碜樱p撫著他的臉,一本正經(jīng)道,“也沒關(guān)系,我會有法子讓自己看起來跟你一樣老的。這樣,以后我們一起出去,別人就不會以為我是你的女兒和孫女了?!?lt;/br> 哈哈哈,他笑得心口發(fā)顫,多有遠(yuǎn)見又多傻氣的計劃啊。</br> 可是,這不就是一只妖怪交出了自己未來的樣子嗎,追隨歲月,白頭到老。</br> “我盡量活得久一些。”他摸摸她的頭,“不是說有來世嗎?下輩子我還來找你,反正你一直在的?!?lt;/br> 她點頭,把臉更深地埋在他懷里。</br> 誰說秋天只有漸涼的蕭瑟,萬物成熟結(jié)果,不都在這個季節(jié)么。命運,終于在這個季節(jié)向她微笑了一下。</br> 不久后,他們又回到了湖邊。</br> 他說,等到他給她安排好一個合適的身份,有家有父母有來歷,讓爹娘放了心,一切便水到渠成,鐵鏡鎮(zhèn)上的令家便是她幸福的歸宿。</br> 她說好,不著急。</br> 他說,我急。</br> 時間眨眼又過去了兩年。她從不問他一切安排得怎么樣,她知道他是個穩(wěn)妥人,該做的事心里永遠(yuǎn)是有數(shù)的。</br> 只是從一年前開始,他留在湖邊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每次回來也總是一身淡淡的疲態(tài)。好些個深夜里,她瞧見他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地看著外頭晶亮的湖水,偶爾還會嘆一口氣。</br> 想了又想,她還是問他了,在他又一次說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時候。</br> “只是家里的生意繁忙了些?!彼p輕摸了摸她的頭,“沒事的,我能應(yīng)付過來。”</br> 她還是望著他的眼睛,不笑不怒,也不肯移開視線。</br> 他無奈,每次她這樣的表情,他就無法不說實話:“家里的生意出了點問題,我爹一時間難以應(yīng)付,所以這些日子我得多留在家中,你知道我是獨子,他們除了我,沒有可依靠的人了。令家的聲望不能垮,身為令家的兒子,我要盡全力過這一關(guān)。你放心,不用多久就能解決?!?lt;/br> 她輕輕嘆了口氣,抱著他說:“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你都告訴我?!?lt;/br> 他笑道:“你好好留在這里,少熬些蟲子湯,就是為我好了?!?lt;/br> 她捶他一拳:“我從去年就沒有熬過湯了?!?lt;/br> 這一夜,他們坐在湖邊,她斜靠在他身上,對著安謐的湖水輕輕哼唱著她喜歡的曲子。她的聲音落在湖面的星光里,足以包容一切不安。</br> 以前聽到她的歌聲,他總是會陶醉到閉上眼。但今晚,他始終睜著眼睛,深沉的目光越過整片湖水,不知落到了哪一塊不見明亮的地方。</br> 又是幾個月過去。她等他已經(jīng)等成了一種習(xí)慣。</br> 屋子后的秋千該換繩子了,舊繩子毛毛糙糙的樣子,怕是坐不了幾回就要斷掉,還有那扇門又壞了,總是吱吱呀呀地亂響,關(guān)也關(guān)不上。</br> 她想自己修一修,可又覺得這么做了,說不定他就回得更晚了,有它們一起等著,這個湖邊的“家”,好像才不是她一個人在孤軍奮守。</br> 直到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他終于回來了。</br> 人好像瘦了,讓她想到那些經(jīng)過一場激斗后的鳥獸,明明輸了,又生性好強,一邊虛弱著,一邊又強打著精神向旁人證明我很好。</br> 他還是習(xí)慣對她微笑,習(xí)慣摸摸她的頭,只是話少了許多,而不經(jīng)意間的嘆息多了不少。</br> 她親耳聽見,他在熬魚湯時,自言自語說了一句:“怎么辦……”</br> 這太不像他該說的話了,他是如此自信如此周到的一個人,他明明擁有能解決一切難題的能力與魄力。她站在廚房外,沒有作聲,也沒有進(jìn)去問他什么。</br> 當(dāng)熟悉的魚湯端上桌時,她像從前一樣,拿起勺子,一碗給他,一碗給自己。</br> “你喝吧。我今日沒什么胃口?!彼χ炎约耗峭胪频剿媲?。</br> 她沒說話,咕嘟咕嘟喝光了兩碗湯,奇怪……怎么沒什么滋味呢,喝了五年喝倦了嗎?</br> 她擦了擦嘴,看著他的眼睛,想從里頭找找答案。他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稍微慌了一下。</br> 又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后,她笑笑:“生意好些了嗎?”</br> 他遲疑片刻,深吸了一口氣,說:“對不起?!?lt;/br> “為何道歉?”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一種她以為已經(jīng)不會再出現(xiàn)的恐懼,慢慢從心底重新爬起來。</br> 他低下頭,又強迫自己抬起來,不能連看著她都不敢。</br> “我下個月要成親了。”</br> 她的嘴巴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fā),只是給自己又舀了一碗魚湯,慢慢地喝下去。</br> “不久前才知道,我身上有指腹為婚之約?!彼従彽溃皼]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我有法子推掉,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跟爹娘交代,怎么跟對方的爹娘交代?!?lt;/br> 她放下碗,視線始終落在剩下的半碗魚湯里,輕聲問:“她能幫你的忙?”</br> 他揉了揉額頭,說:“不是幫我,是能幫我爹。我家不但生意出了問題,我爹還惹上了個麻煩的人物,她家恰恰能解決一切。而且,她的腿不是很方便,我娘說那是我們倆幼年玩耍時,我誆她爬樹時摔的,可笑我竟一點都不記得了?!彼嘈Α?lt;/br> 好了,明白了。她笑:“所以你還是選擇了她?!比缓螅裙饬唆~湯,擦擦嘴,起身便要離開。</br>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臉上從未有過如此矛盾又混亂的神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我不能眼看著父親,看著令家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我現(xiàn)在的心,比刀割還難受?!?lt;/br> “哦?!彼c點頭,又用力拉下他的手,“秋千的繩子快斷了,房門又關(guān)不上了,我想修,可又覺得我是修不好的。算了,就這樣吧?!?lt;/br> 她對他笑笑,繞開他出了門。</br> 他仍然留在原地,房間里還彌漫著魚湯的香味,以及她發(fā)絲間熟悉的氣息。他覺得自己臉上應(yīng)該挨上幾個狠狠的巴掌,甚至被捅一刀也可以,但最不要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什么都發(fā)生了,卻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一切戛然而止。</br> 他算個什么東西呢?往昔對她說過的每句話,給出的所有承諾,輕賤得連碗里的殘渣都不如。</br> 旁人和自己眼中都一貫優(yōu)秀的令舒望,原來你也不過如此。</br> 一切,又落入了俗套。</br> 他愣了好一陣,才突然回過神來,猛然追出門去。</br> 可是,飛雪之中,只有那一片結(jié)冰的湖水,哪里還有她的蹤影。她的出現(xiàn)與消失,都是他的一場猝不及防。</br> 他跪在湖邊,呆呆地看著前方,沒有喊她的名字,也沒有捶胸頓足地痛罵自己,只是沉寂得像一具仍有呼吸的尸體,任由雪花在自己身上堆積,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將某些東西掩蓋起來,或者徹底凍死。</br> 五年的時光,還是不作數(shù)啊。她坐在秋千上,目送著他拖著僵硬的身體,一步步離開了她的世界。</br> 秋千繩子已經(jīng)氣若游絲,但凡她的重量再多一點點,就會狼狽地垮掉吧。</br> 她現(xiàn)出身形,藍(lán)色的尾巴在夜雪之中顯得尤為美麗。</br> 桃夭忍不住想提醒她下來,不然一會兒掉下來的樣子會很不好看??墒?,她還沒有開口,夜空沒有了,雪也沒有了,湖水木屋全部消失。她覺得自己一腳踏進(jìn)了一片虛無之中,耳邊聽到的,也只是一些碎裂的聲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