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慶忌(2)
天氣越發(fā)不好,微微飄起了細(xì)雨,寒意倍增。</br> 桃夭把手里的石子兒用力扔進(jìn)面前的泥沼之中,噗一聲響,石頭沒入散發(fā)著怪味的淤泥里,很快無跡可尋。</br> 滾滾倒是高興得很,沿著泥沼四周跑來跑去,對著偶爾飛過泥沼的鳥齜牙咧嘴,還不自量力地站起來揮著小短爪試圖把人家抓下來,而磨牙就跟老媽子一樣跟在它屁股后頭,生怕這家伙一腦袋扎淤泥里。</br> 也只有滾滾這種沒腦子的小狐貍會覺得這里是個(gè)好玩的地方。</br> 鏡花澤……眼前所見實(shí)在辜負(fù)了這個(gè)名字,一片爛泥塘,岸邊除了野草,便只得些參差不齊的桃樹樁,毫無生機(jī),一排破爛腐朽的涼棚式建筑搖搖欲墜地站立著,褪了色的彩旗與店招在風(fēng)里搖晃,勉強(qiáng)證明這里的確有過一段熱鬧的時(shí)光,不遠(yuǎn)處的山上也是光禿一片,隱見一片房舍,死氣沉沉,也是多年不住人的樣子。</br> 真是個(gè)寂寞到死的地方呢,寒風(fēng)侵來,桃夭哆嗦了一下。</br> 滾滾依然很興奮,對飛鳥死心之后改為蹲在岸邊拿爪子往淤泥里刨來刨去,仿佛淤泥里頭藏著山珍海味,磨牙累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到岸邊的大石頭上,問桃夭:“這就是你要來的鏡花澤?”</br> “應(yīng)該是了?!碧邑沧笥铱纯?,搖頭嘆氣,“這種鬼地方,沒病也住出病來了?!?lt;/br> 磨牙四下環(huán)顧,疑惑道:“你的‘病人’住在這里!你究竟打算給什么治病?。俊?lt;/br> 桃夭站到一塊石頭上,深吸一口氣,叉腰大喊:“慶忌!”</br> 在她喊出第三聲“慶忌”時(shí),回音之中突然響起一陣嘚嘚嘚的車馬聲——</br> 一輛翠綠色的馬車,頂著綠色的華蓋,被一匹翠綠色的小馬拉著,自涼棚的角落里跑出來。</br> 桃夭跟磨牙循聲望去,然后不約而同低下了頭。</br> 這輛馬車實(shí)在太小了,不超過一尺,不細(xì)看還以為是個(gè)會走動的綠盒子,被一只跟小老鼠一般大的小馬拉著。</br> 馬車顛顛簸簸地過來,停在桃夭腳下。</br> 嘎吱一聲,車門打開,一個(gè)三寸多不到四寸的小人兒跳出來,綠冠綠袍綠鞋,連皮膚都是綠的,它抬頭,松了一口氣,說:“你總算來了,桃夭大人?!?lt;/br> 桃夭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兩秒鐘后,她突然爆發(fā)出震天響的笑聲,要不是嫌棄地上太臟,她肯定會躺上去滾個(gè)十幾遍才能止住這發(fā)自靈魂的狂笑。</br> “你……你怎么這么綠啊哈哈哈!你青蛙精附體嗎哈哈哈!”桃夭指著小人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不是黃色的嗎?你變色你家里人答應(yīng)嗎哈哈哈!”</br> 完全不能理解她笑點(diǎn)所在的磨牙尷尬站在他二人中間,捻著佛珠連喊阿彌陀佛,如果這小綠人兒就是她此行的“病人”,她如此喪心病狂地嘲笑人家,真是作孽。不過話說回來,不“作孽”就不是鬼醫(yī)桃夭了。她之所以被稱“鬼醫(yī)”,并非她跟“鬼”有何關(guān)系,而是她心性喜怒無常,行事神出鬼沒,哪怕是跟她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的磨牙,都不敢說自己有多了解她,她似乎不是一個(gè)“固定”的人,前一秒對你笑,后一秒便要你的命,今天同你是仇人,明天說不定就拉你去吃火鍋,她連吃飯的口味都是變化不斷,今年喜甜,明年愛咸,總之,你以為你跟她很熟,但你始終抓不住她,認(rèn)識再多年也沒用。</br> 小綠人咳嗽幾聲,無奈道:“我中毒了。本以為不是大事,誰知毒素日積月累,加速了我的衰老。等我變成深綠色,我就老死了?!眒.</br> 桃夭止住笑,揉著笑疼的肚子問:“據(jù)我所知,你們慶忌只要曬足日光月華就能存活,不需進(jìn)食也不需飲水,就這樣你還中毒?”她又用力吸了幾口空氣,說,“雖然這爛泥塘有點(diǎn)臭,但也不至于有毒氣。你怎么過的日子?”</br> 小綠人擔(dān)憂地看了看眼前的泥塘,做了個(gè)請她蹲下來的姿勢。</br> “干啥?”她蹲下來,“想跟我說悄悄話?”</br> “那里有壞東西……”小綠人指了指泥塘,踮起腳小聲道,“原本我不住岸上,即便鏡花澤干枯成泥,我也沒有搬家的念頭??烧l知兩年前,來了一個(gè)自稱秋王爺?shù)募一?,非說鏡花澤是他的地盤,把住在這里的精怪們都趕走了。你也知棲身于此的都是些小妖,膽小的一早便逃了,膽大的也不是那秋王爺?shù)膶κ?,跟他對抗的結(jié)果,不是重傷就是死?!毙【G人嘆氣,伸出右胳膊,上頭隱隱可見一排淡黑色的齒痕,“我被他咬傷,幸而跑得快,才撿回一條命。無奈之下,只得在岸邊的舊涼棚中找一處角落,挖個(gè)洞住下來。身上的傷口雖然愈合,但癢痛仍在,且身體也一天天老下去。半年前,我總算遇到一只路過的好心兔精,把蚌精送我的寶珠交給它,請它幫我去元寶堂買了符紙。從我燒紙給你到現(xiàn)在,足足等了半年,桃夭大人你總算來了?!?lt;/br> 磨牙聽得直搖頭,說:“眾生平等,都是妖怪怎能如此霸道!那秋王爺后來還欺負(fù)你了么?”</br> “他徹底霸占鏡花澤后,倒也不管岸上的事了。除了捕食就是睡覺。”小綠人皺眉道,“而且他只喜歡吃肉,常有路過的小獸被他卷了去?!闭f罷,它眼神一亮,抬手指著前面,“咦,看!就是那樣!”</br> 磨牙跟桃夭同時(shí)回頭,磨牙的臉頓時(shí)比小綠人還綠——</br> 滾滾不知幾時(shí)扎進(jìn)了淤泥里,只剩下后腿在外面用力蹬著。</br> 磨牙大叫著沖過去,卻被桃夭拽住后衣領(lǐng):“你也只是塊肉而已?!?lt;/br> “放手放手!再不去救它它就被吃掉了!”磨牙急得眼淚橫飛,這小禿驢啥本事沒有,就是哭功過人,收放自如……</br> “誰讓它傻兮兮地亂跑,吃點(diǎn)虧是應(yīng)該的。”桃夭幸災(zāi)樂禍。</br> “你沒人性!”</br> “你第二次罵我沒人性了,等到第三次我就弄死你?!?lt;/br> 磨牙又急又氣,情急之下一把扯開僧袍,從桃夭手下脫身而出,朝爛泥塘奔去,看樣子是要不顧一切跳下去。</br> “可不能跳啊!”小綠人大喊,旋即又跳到桃夭腳背上用力踩,“你快阻止這小和尚,鏡花澤下深不可測,他掉下去可就沒有活路了!”</br> “溺死了正好。”桃夭干脆坐到石頭上,聳聳肩,“反正是個(gè)沒用的小禿驢,養(yǎng)著他又費(fèi)錢又費(fèi)神?!?lt;/br> 小綠人錯(cuò)愕:“我以為能跟從在桃夭大人身邊的,一定是對你而言頂重要的人?!?lt;/br> 桃夭撇撇嘴,不作聲。</br> 眼見那頭的滾滾連后腿都看不見了,磨牙大喊著滾滾的名字,飛身躍起,往一片淤泥里砸下去。</br> 呼一陣怪風(fēng),差一點(diǎn)就挨到泥巴的磨牙居然停在了空中,被一股無形之力卷住腰身,一把甩回來,安全落到桃夭面前。</br> 緊跟著,空中隱現(xiàn)一道青影,閃電般鉆入泥塘之下,很快,淤泥像燒開的水一樣冒出密密麻麻的氣泡,異常的震動從地下蕩出,小綠人站立不穩(wěn),從桃夭腳背上摔了下來,惶恐不已。</br> 突然,轟一聲響,淤泥高濺,一條巨大的青蛇,睜著一對深紅的眼睛,身上的細(xì)鱗寒光刺眼,自泥底飛升而出,口中似銜著什么東西。</br> 小綠人嚇得趕緊躲到石頭后。</br> 泥雨落地,青蛇也飛到了桃夭頭頂,蛇口一張,兩個(gè)泥團(tuán)子滾下來。</br> 泥團(tuán)之一睜開灰色的眼睛,吐著舌頭,四腳朝天,哼哼唧唧。泥團(tuán)之二卻跟死了一樣趴在那里,一動不動。</br> “滾滾!”磨牙驚喜地?fù)溥^去,一把抱起滿身泥的蠢狐貍,“你活著?你還活著?”滾滾眨了眨眼,似受了莫大的驚嚇與委屈,趕緊往他懷里鉆,生生把他也變成了半個(gè)泥人。</br> 小綠人張大了嘴,指著那條青蛇:“你……你……”</br> 青蛇落地,旋風(fēng)乍起,再看,地上只站了個(gè)年輕輕的青袍公子,膚如白瓷,眉目若畫,黑發(fā)似緞垂于腰間,縱然滿面怒容,也是賞心悅目。</br> “呀,你出來啦?好難得?!碧邑矝_他嘻嘻一笑。</br> 青袍公子緊抿著嘴唇,似是憋住了天大的怒氣。</br> “我沒請你出手,這次是你自愿,不算在你我的約定之中喲?!碧邑残θ莶粶p。</br> 半晌,公子拋出兩個(gè)字:“小人!”</br> “誰看到我都知道我不是大人呀?!彼龥_他吐舌頭。</br> 公子攥了攥拳頭,說:“若非多年鄰居的情分,我老早吞你下肚!”說罷,他又瞟了磨牙一眼,警告道:“小和尚,你下次再如此魯莽,我便讓你嘗嘗什么叫生不如死!”</br> 桃夭趕緊補(bǔ)充:“他意思是讓你吃他做的飯?!?lt;/br> 公子冷哼一聲:“知道我的厲害就好?!?lt;/br> 磨牙聽了,松了口氣,嘀咕:“還以為是要我聽他作詩……那才是生不如死……”</br> “你說什么?”公子質(zhì)問。</br> “沒沒,什么都沒說?!蹦パ磊s緊搖頭,并忙不迭致謝,“多謝柳公子救命之恩?!?lt;/br> 公子又冷哼一聲,旋即垂頭看著自己的袍子,面色痛苦至極:“好多泥!怎的這么多泥!”話音未落,他轉(zhuǎn)身化風(fēng),狂奔而去。</br> “他他……他是……”小綠人目瞪口呆。</br> “柳公子是我們的老鄰居?!蹦パ理樋诘?,“我此番出來云游,柳公子也是形影不離?!?lt;/br> 小綠人合上嘴,心有余悸:“他是……蛇妖?”</br> “一只立志當(dāng)詩人的蛇妖,與李杜齊名是他最大的理想?!碧邑步器镆恍Α?lt;/br> “那他那么匆忙是去……”</br> “洗澡。他容不得身上有一丁點(diǎn)污穢之物,以前磨牙年幼時(shí),不小心尿到他腳上,他狂奔到河里洗了三天澡。”桃夭撇撇嘴,看著地上那個(gè)泥團(tuán),“別說他了,先把這廝料理了是正經(jīng)?!?lt;/br> 她走到泥團(tuán)面前,伸腳踢了踢:“喂,這么容易就死啦?”</br> 泥團(tuán)里睜開一雙花生米一般大的眼睛,一條近尺長的大泥鰍從泥堆里露出來,無力地拍著尾巴。</br> “這就是你說的秋王爺?”桃夭指著泥鰍問小綠人。</br> “是的!”小綠人還是有些懼怕,躲在桃夭腳后頭說,“只是他從前可比現(xiàn)在大多了,還有牙!”</br> “修煉不多久的泥鰍精罷了,已被柳公子廢了修為。話說精不如妖,你天生為妖,居然被一只泥鰍精欺負(fù)到無家可歸性命不?!媸腔钪紱]用呢。”桃夭不客氣道。</br> 小綠人漲紅了臉,小聲分辯:“我不擅長爭斗與毆打,何況我也不是狗,怎能隨便咬人。”</br> “你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安居?!碧邑膊唤猓钢闹?,“這鏡花澤空剩一個(gè)好名字,你看那山上,伐木過度已成禿瓢,再看你腳下,澤不成澤只剩爛泥,又沒人拴著你,你非要留在這里被泥鰍欺負(fù),怪誰?”</br> 小綠人沉默片刻,說:“我等人?!?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