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狹怪(9)
紙錢的灰燼,在初夏的小風里打著旋兒。</br> 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子,跪在矮矮的墳頭前,一邊燒紙,一邊高興地說:“娘,明日我就動身去洛陽了,甘霖寺里的壁畫,一半都交給我了。能得到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陽城中高人輩出,甚至連長安的大師都毛遂自薦,我以為我這樣籍籍無名的小子絕無希望呢?!?lt;/br> 桃夭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又對著他的耳朵使勁喊:“皇甫勤!”</br> 他沒有任何反應,仿佛眼前根本沒有她的存在,依然高高興興地對著墳墓自言自語。</br> 桃夭嘆了口氣,一屁股坐下來,扳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抬頭道:“已經(jīng)第六遍了吧?”</br> 司狂瀾點點頭:“六遍?!?lt;/br> 恐怕他二人一生之中罕有如此崩潰的時刻——自陷入狹怪身軀之后,他們已將皇甫勤出山村入洛陽,從嶄露頭角到橫死小巷的場面反復觀賞了六遍!!每當皇甫勤一死,他們又會回到他母親的墳前,又看他喜氣洋洋地自言自語,如此往復循環(huán),根本無法切斷,仿佛被拴在皇甫勤身邊。他這段時間中的全部經(jīng)歷他倆都在場,甚至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想法與情緒,可他倆卻跟空氣一樣,被皇甫勤以及眼前的整個世界視而不見,那是一種詭異的,身在此地卻不屬于此地的無力感。以及她跟司狂瀾的身體可以穿過此地任何東西,大樹,墻壁,活人,只是始終腳不能著地,只能漂浮著行走。好在他們從頭到尾都不覺饑渴疲累,雖然跟著皇甫勤有數(shù)個月之久,可投射在他們身上,卻又像只有短短片刻,時間在這個地方完全不對稱。</br> “我已經(jīng)吼不動了!”桃夭捏著嗓子,有氣無力,“你來吧……只有讓皇甫勤‘看見’我們,這個無限的死循環(huán)才可能被停止!”</br> “我早讓你不必徒勞,他不是聾,我們現(xiàn)在也沒有真正跟他在一個世界?!彼究駷懙皖^看著絮絮叨叨的皇甫勤,“你說狹怪的根源也不過是活物生前的一口氣,如此看來,現(xiàn)下能肯定的是,附于魏永安將之變?yōu)楠M怪的那口氣,便是來自這位生于唐時的皇甫勤?!?lt;/br> “不錯。”桃夭環(huán)顧四周,初夏時節(jié),青山野地,沒有一處不真實,“而且我們?nèi)缃袼?,當為這口怨戾之氣的來源。說是一口氣,大約也是一個人連死亡都不能消減的執(zhí)念?!?lt;/br> 司狂瀾走過去,站在離皇甫勤最近的地方,仔細看著這個算是熟悉的陌生人,說:“他連給阿敏定的鐲子都沒有機會去取了?!?lt;/br> 桃夭沉默片刻,說:“一連六遍,我們都沒有看到他在巷子中回頭后的場面,總是一到那里就天地全黑,再亮起來時,他已經(jīng)是尸體了?!?lt;/br> “是他自己不想看吧?!彼究駷懙?,“跑了六遍,你心里也該有數(shù)了吧?”</br> 桃夭清了清嗓子,說:“死因。”</br> “確定了他的死因,或許才能讓他‘看見’我們?!彼究駷懴肓讼?,“誰都可能是兇手,送請?zhí)娜?,見到他從首飾鋪里出來的任何一個可能見財起意的人,他曾無意間得罪過的人……甚至那位伍先生?!?lt;/br> 桃夭皺眉:“都有可能??墒峭耆珱]有頭緒,再跑幾遍會不會有改觀?”她此刻最恨的,是自己真的成了透明人,不然一顆藥下去,管他皇甫勤愿意不愿意,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能讓他想得一清二楚。</br> “幾乎不可能?!彼究駷懱ь^,藍天白云甚是美好,“此困局看似尋常,卻甚為兇險,若不得破解,循環(huán)千萬次后,你我還能不饑不渴不倦?”他笑笑,“活活餓死渴死可不是個松快的死法?!彼⒅h過的云朵,“你大可不必隨我一道進來?!?lt;/br> 桃夭一怔,本想說的是錦鱗河上你也不必大冬天下河的,可千言萬語還是化成一記白眼:“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找誰要枕頭那么大的紅包去!”</br> 狂瀾輕笑:“我從未給過枕頭那么大的紅包?!?lt;/br> “我不管,我就要枕頭那么大的紅包!”她跳起來跺腳,又憤憤嘀咕,“舍得給別人買這買那還全程陪逛集市,她也沒幫你喂過馬,也沒救過你家靜靜,沒替苗管家料理過他的初戀……哼?!?lt;/br> 后面的嘀咕聲音雖小,司狂瀾還是聽清了大半,笑道:“她又不是我司府的雜役,為何要處理司府的事?你憤怒的原因很站不住腳?!?lt;/br> “我?guī)讜r憤怒了?”</br> “你一直都在憤怒?!?lt;/br> “你……”</br> 陷入絕境的人,也不該那么絕望,該吵的架還是要吵的。</br> 所以現(xiàn)在的場景看起來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皇甫勤坐在墳前憧憬未來,旁邊飄著唇槍舌劍互不相讓的桃夭與司狂瀾,四周青草野花搖曳,雀鳥鳴唱,哪有半點危險的樣子。</br> 二人一直吵到皇甫勤又進了甘霖寺,若非司狂瀾突然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能跟他吵到皇甫勤再次橫死街頭為止。</br> “怎么?”她不解道。</br> “我好像聽見司靜淵的聲音?!彼櫰鹈?,四下查看。</br> 桃夭豎起耳朵仔細聽了半天:“沒有啊?!?lt;/br> “不……是他。”司狂瀾篤定。</br> 桃夭見他如此肯定,遂定閉眼定心,仔仔細細捕捉空氣里任何一個異常的動靜。</br> “瀾瀾!桃夭!瀾瀾!桃夭!你們在不在呀?在的話應我一聲??!”遠方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喊,還真是他的聲音……</br> 他怎會在這里?</br> 桃夭猛一睜眼,深吸一口氣,大吼:“司靜淵!我們在這兒!”</br> 司狂瀾沒作聲,臉色很難看。</br> 片刻之后,一個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兒從院墻外飛了進來,喜極而泣地停在他二人面前:“可找到你們了!我真怕你們都不在了!嗚嗚嗚!”</br> 桃夭張大了嘴巴,指著這只“蚊子”:“你怎的變成這副模樣了?”</br> 是司靜淵沒錯了,可他的身軀小到讓人真以為他是一只蚊子,并且還是半透明狀的蚊子。</br> “我怎么知道,我剛往這里頭一來,就縮成這樣了??赡苁沁@個什么狹怪的身體跟別人不一樣吧?!彼眷o淵焦急地圍著他們飛來飛去,“你們?nèi)绾瘟耍咳齻€時辰都過去了你們還沒出來!我怎么也要進來看看的!”</br> 司狂瀾咬牙道:“你又嫌自己命長了?你可知這樣跑進來,死得可能比我們還快!”</br> 桃夭也替他捏了一把汗:“你當這狹怪的身體是隔壁賣菜的老李嗎,你都沒想過你的魂魄會變這么小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趕緊的,怎么進來怎么出去!”</br> “我沒有任何不適感。”司靜淵完全不在意,只顧盯著他們,“你們出不來?怎會出不來呢?”</br> 司狂瀾壓下心頭怒火,最后一次警告:“你趕緊出去!多留一刻,你便多一分危險,此地連我們都疲于應付。”</br> “沒錯!你倒是快……”桃夭一急,腦子里卻突然冒出個念頭,突然道,“別別,先別走!”</br> “你……”司狂瀾的目光想殺人。</br> 桃夭顧不得他,只立刻湊近司靜淵,嚴肅道:“你記住我接下來說的每個字,出去后,馬上讓柳公子去替我查一個人的死因,此人名叫皇甫勤,生卒年不詳,只知是唐時人士,在世時為一畫師,曾為甘霖寺作壁畫,死時不過二十歲上下。若能查到,你們將結(jié)果寫在紙上燒給我!磨牙身上肯定有紙!你絕對不要再進來了!明白了?記住了?”</br> “???好!”司靜淵見她絲毫沒有玩笑的樣子,自己也不敢松懈,只問,“就是這些嗎?這樣你們就能出來了?”</br> “或有勝算?!碧邑舶櫭?,“快走!”</br> 司靜淵再不敢啰唆,眨眼間飛得沒了蹤影。</br> “你……”司狂瀾盯著她,“柳公子有這等本事?”</br> “我還以為你剛才要吃了我呢。”桃夭撇撇嘴,“柳公子做飯雖然難吃,但他別的本事還是可以的。接下來就等吧?!?lt;/br> 司狂瀾半瞇起眼睛,對她似乎又有了新的看法。</br> 她盤腿而坐,支著下巴,望著前頭正往墻壁上認真作畫的皇甫勤,嘴角慢慢揚起來:“不怪有那么多人喜歡他,真是個脾性又好又有天分的年輕人,長得還好看?!?lt;/br> “臉皮不厚的人,是真難以在這般情形下還可對男子動邪念?!彼究駷懶πΓ沧聛?。</br> “人家長得好看是事實,你如何陰陽怪氣都改變不了的,有這么好的人在面前,我心情也好了,現(xiàn)在你說什么我都不會生你的氣的?!碧邑才み^臉來,對他咧嘴一笑,“得不到我的贊美,你心里也不舒服吧?”</br> 司狂瀾卻淡淡道:“再好,他也不在了。”</br> 此言一出,兩個人好像都突然失去了斗嘴的興趣。</br> 是啊,皇甫勤再好,也在數(shù)百年前的一個夜里,永遠失去了這個世界。</br> 若沒有那個夜晚,他應該可以青史留名的吧,就算不留名,至少可以在十天后去把鐲子取回來,然后開開心心回老家見阿敏,相見,成親,說不定他真的能實現(xiàn)賢妻佳兒,悠然生活的愿望吧。</br> 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拿出欣賞的姿態(tài),在溫柔月色之下,默默看他運筆如飛的樣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