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狹怪(8)
紙錢的灰燼,在初夏的小風(fēng)里打著旋兒。</br> 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子,跪在矮矮的墳頭前,一邊燒紙,一邊高興地說:“娘,明日我就動身去洛陽了,甘霖寺里的壁畫,一半都交給我了。能得到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陽城中高人輩出,甚至連長安的大師都毛遂自薦,我以為我這樣籍籍無名的小子絕無希望呢?!?lt;/br> 他的喜悅是從心里冒出來的,在母親面前,更無須掩飾。</br> 燒完紙錢,他也不管會不會弄臟自己白色的衣衫,干脆在墳前坐下來,放眼看這漫山遍野的青翠蔥蘢,又說道:“方丈是個特別慈祥的人,待我很是和善周到,此番不但給我安排了居處,還說要將我引薦給洛陽城中的諸位名家。我此去洛陽,只怕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看您老人家了。甘霖寺的壁畫乃是皇上御命,不敢有半分馬虎懈怠。若能順利完成,龍顏大悅,說不定我就能在洛陽乃至長安闖出一番名堂?!彼仡^望著母親的墳,眼里滿是希望,“您是知道的,功名利祿我倒是不熱衷,我就是喜歡畫畫,此番若能獲得賞金,我想把您的墳重新修一修,不然吶,再過些日子,只怕這小小的一座墳都要看不見了。”</br> 微風(fēng)吹過,他撩開額前的一縷碎發(fā),從身上摸出一個散發(fā)著藥草芬芳的香包,一看便是哪個姑娘送的。</br> “阿敏又送了我一個香包,我前些時候不是睡不太好么,她就做了這個給我,讓我夜里放在枕邊,似乎有效。”他摩挲著香包,“我知道阿敏是不舍得我走的,昨天她替我收拾行李時,眼睛都紅了。我自己都有點難過。”他嘆氣,“我跟阿敏保證,最多半年吧,等我完成了壁畫,身上有些積蓄之后,一定回來娶她。”說著說著,他短暫的低落消失在對未來的憧憬里,不好意思地朝墳頭笑了笑,“娘,我覺得阿敏是天第下最好看的姑娘,跟畫里的仙女似的。她當(dāng)您的兒媳婦,您一定會高興的。再過兩三年,說不定來看您的就是三個人,也可能是四個人了!我不貪心,有一兒一女足夠。我要教他們畫畫,畫山水畫市井,什么美好畫什么。哈哈哈?!?lt;/br> 他越說越開心,到了眉飛色舞的程度:“娘,還有一件事,這回甘霖寺里的壁畫,另一半你猜是交給誰了?”他興奮地要跳起來,“是伍先生??!當(dāng)今最有名的畫師!我對他簡直崇拜到五體投地,你都不知道他畫的人物有多神奇!面容生動不說,就連衣帶仿佛都要飛起來一般!天下唯有他能畫到如此境界!我的畫技說不定這輩子都追不上他。所以這回居然能與伍先生各畫一半,我簡直要高興死了!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br> 青草野花在風(fēng)里簌簌作響,用它們的方式祝賀這個單純又快樂的年輕人。</br> 這個初夏,簡直是他生命里最光亮明麗的時刻。</br> 夕陽送他歡歡喜喜地下了山。</br> 阿敏老早就在家門口等他,又給他送來一件新衣兩雙新鞋,還有各種干糧,生怕他凍著餓著,恨不得將整個村子里的食物都塞進(jìn)他的行囊里。</br> 他握著阿敏略見粗糙的手,說:“待我自洛陽回來,定為你買一個頂好看的鐲子?!?lt;/br> 一身樸素的姑娘害羞地?fù)u搖頭:“買那作甚。再說我不習(xí)慣戴那些,干活不方便。你獨在他鄉(xiāng),洛陽又不比咱們這小村落,少不得花錢的地方,你多留些銀錢傍身才是?!?lt;/br> “要買的?!彼蝗粓?zhí)拗起來,認(rèn)真看著她的臉,“等我回來,咱們成親?!?lt;/br> 她的臉紅得像涂了最濃的胭脂,羞得不敢看他,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輕輕點了點頭:“我等你。”</br> 兩雙手都舍不得放開,恨不得時間就停在此刻。</br> 但,要走的人,還是要走。</br> 阿敏追著載他的馬車走了很遠(yuǎn),他也回了許多次頭,直到他們之間的距離長到完全看不見彼此。</br> 難過是短暫的,又不是不回來,而且前面的路,是他此生即將走過的,最期盼也最榮光的一段。</br>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洛陽城,這滿目繁華還是會驚到他,想不通世上怎會有跟畫卷一樣美好的地方,街市之中任何一個尋常的場面,在他看來都別有趣味,連孩童們的笑鬧都比別處悅耳。</br> 真想把眼前所見都畫下來,帶回去給阿敏看看,不……還是直接把她帶到洛陽來看吧,連村子都沒出過幾回的她,一定會喜歡這里。</br> 甘霖寺的方丈一如既往的慈祥,將他安排在寺中上好的廂房中,齋菜也十分豐富美味,還讓兩個小沙彌給他做幫手,筆墨上有任何短缺都可以找他們置辦。</br> 皇帝的意思,是要在寺中南北兩院的所有空白墻壁上,畫上一卷“炎獄圖”,顧名思義,便是要讓畫師將傳說中的地獄之景悉數(shù)展示于此,尤其要突出大奸大惡之人被地獄惡鬼鞭笞烹炸的場面,目的只為警醒世人,當(dāng)擯棄邪念,心懷慈悲。</br> 所有人都說,這樁差事若辦得好,不但能令龍顏大悅,未來平步青云不過等閑事,這還是一件積大功德的事,無怪全天下的高手畫師們趨之若鶩,恨不能將生平所學(xué)全施展出來,只求能在甘霖寺的墻上留下自己的大作。</br> 最終結(jié)果還是令人有一半驚訝的,之所以一半,是因為畫師之一是伍先生,他能入甘霖寺,所有同行都是服氣的,畢竟他不但年資最長,畫工爐火純青,更是皇上最器重的畫師,平日里想見他一面都難,能請動他這樣的人物,怕也只有身負(fù)皇命的甘霖寺了。故而他們所有的驚訝,都來自他,一個叫皇甫勤,在坊間沒有半分名氣的新人畫師。</br> 原本這壁畫是交由伍先生一人完成,但方丈考慮到伍先生年事已高,獨自完成整座寺院的壁畫恐見吃力,于是奏明皇帝,將壁畫按南北院分開,再尋一畫師,一人完成一半,既能替伍先生分擔(dān),又能節(jié)省不少時間,否則也沒有一堆畫師為了入住甘霖寺而費盡心思的后續(xù)了。至于這皇甫勤,聽說是方丈無意中見了他的作品,大為欣賞,甚至給出了“雖不及伍先生,亦不遠(yuǎn)矣”的高評價。</br> 而他自然也像珍惜自己的性命一般珍惜這從天而降的好機(jī)會。入住甘霖寺的當(dāng)天,他便一夜未眠,坐在北院的空墻前沉思到天明。第二天,墻上便出現(xiàn)了第一只惡鬼,剛剛畫完,路過的小沙彌便被嚇了一大跳,直說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畫面,那墻上的惡鬼活靈活現(xiàn)到仿佛馬上就要撲出來一般。</br> 一時間,寺中所有對他的功底有所懷疑的人,都覺得方丈的眼光果然不得了,沒有選錯人。甚至連寺外的人也聞聲而來,對著他的畫作嘖嘖稱贊。</br>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往甘霖寺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心生仰慕的大小姑娘們,她們對他畫得好不好并不在意,一個面容俊秀,年輕又有朝氣的白衣公子,身姿挺拔地立于墻前,手執(zhí)畫筆信手拈來的灑脫模樣,才是她們不肯挪開目光的原因。再說,他畫得也是真好,不懂畫的人都覺得好。甚至在他得閑之時,不止一個人來求他給畫上幾筆,畫什么都好,一朵花一只鳥哪怕一片葉子都行,只是一定要落下他皇甫勤的大名。</br> 越來越多的人堅信皇甫勤是畫壇冉冉升起的新星,揚名天下是早晚的事,趁早求一幅真跡是正經(jīng)。而他素來好脾氣,也是來者不拒,傳揚出去,喜歡他的人就更多了,連甘霖寺的香火都因他而變得更加旺盛。</br> 一直畫了大半個月,北院的墻差不多完成了一半,竟比預(yù)期更順利。</br> 這天傍晚,他擱下畫筆,又習(xí)慣性地朝南院那邊望去,心頭竟又緊張起來。</br> 說來好笑,他來甘霖寺這么多天了,至今都沒有膽量走到南院去。</br> 在他入寺后的第三天,聽小沙彌說,伍先生也到了,就住在南院。當(dāng)時他激動得都要跳起來,崇拜了那么多年的偶像就在咫尺,他恨不得馬上沖過去親眼一見。但他瞬間又冷靜下來,早就聽聞伍先生性情古怪孤僻,尤在作畫之時最不喜外人打擾,如今自己去了,豈非壞了人家的清靜?這可是大大的不該……思來想去,他只得暫且收了那份迫不及待想要見對方的心,想著不如等他們都完成壁畫之后,再去拜見不遲。</br> 此時,他站在通往南院的走廊前,那份渴望見到偶像的心情跟今天突然變熱的天氣一樣,實在摁不下去,他左思右想,邁了腿又收回來,如此反復(fù)幾次,終是說服了自己,就去偷偷看一眼,絕不打擾伍先生!</br> 在去往南院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要在最快時間內(nèi)把伍先生的作品都記下來的準(zhǔn)備,連一根線條都不能錯過!如此方能比照出自己的不足,及時改進(jìn),畢竟是兩人之作,他不能容忍自己拖伍先生的后腿。</br> 可是,他的計劃完全落空了。</br> 不是伍先生的壁畫將他震驚到腦子一片空白記不住任何東西,而是……南院的墻上,空空如也,莫說地獄惡鬼,連只蚊子都沒有……</br> 他愣在南院的門口,揉揉眼睛,卻并非眼花。</br> 一陣鼾聲傳來,那躺在竹椅中睡得正酣的白發(fā)老者,一身大袖寬袍歪歪斜斜地拖到地上,兩個空酒壺躺在一旁,壓住了連墨都沒蘸的畫筆。</br> 這便是伍先生的真容了嗎?</br> 雖然跟想象中頗有出入,但他還是激動得很,再看那滿墻空白,他心想定是前輩還在醞釀之中,以他的畫工,說不定幾天就能完成他一個月才能完成的內(nèi)容。</br> 一定是這樣,他朝睡夢中的伍先生行了個禮,躡手躡腳地退回了北院。</br> 又是十天過去,可南院的墻上還是一片空白。</br> 連方丈都有些著急了。</br> 他自知人微,不敢多問,只從廟里其他和尚的口中隱隱聽到“江郎才盡”“上了年歲果然就比不得后生啦!”“我看他根本畫不出來了……”這樣的竊竊議論。</br> 今天是他休息的日子,他專程去集市上買了一壺好酒,偷偷帶回了寺廟藏在房間里,又從下午猶豫到傍晚,終于在夜色初臨時,帶著酒悄悄走到了南院。</br> 墻壁確實還空著,伍先生也沒有睡覺,只面對墻壁坐在竹椅上,沒有蘸墨的畫筆在他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br> 他鼓足了勇氣,輕輕咳嗽了一聲以示提醒,然后走到伍先生背后,深深鞠了一躬:“晚輩皇甫勤,拜見伍先生!”</br> 畫筆停止了轉(zhuǎn)動,伍先生連頭都沒有回,只閑閑一句:“是隔壁的皇甫公子啊。”</br> 都聽不出他到底歡不歡迎,他只得硬著頭皮將那壺酒拿出來:“晚輩得了一壺酒,自己又不勝酒力,聽說伍先生海量,特拿來贈予先生。若叨擾了先生,還望先生不要怪罪,我這便回去了。”</br> 一聽到有酒,伍先生態(tài)度頓變,急急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客氣地從他手中接過酒壺,開了蓋子仔細(xì)一聞,笑出來:“果真好酒!”</br> 他頓時松了一口氣,送酒是送對了。</br> “你來得及時,我正愁沒人給我打酒去?!蔽橄壬姓惺?,“來來來,你別回去了,頭回碰面,又是同僚,今夜月色又好,不如共飲一杯吧?!?lt;/br> 他喜形于色,哪有不同意的。</br> 伍先生讓他從屋里再搬一把椅子出來,自己又去取了兩個酒杯放在木幾上,一老一少分坐兩旁,頭頂明月,眼觀空墻。</br> 得了這樣的機(jī)會,他哪能不把對伍先生的崇拜一股腦兒都說出來,端著酒杯根本顧不上喝,從自己兒時第一回見了先生的畫便驚為天人開始,將他的畫工從頭到腳狠狠稱贊了一番。</br> 伍先生卻似聞未聞的樣子,連喝了好幾杯酒,只偶爾對他點頭敷衍一下。</br> 習(xí)慣了被稱贊的人,大概就是這么平靜吧。</br> 他也不覺得受了冷落,能將心頭的仰慕面對面講給偶像聽,已是莫大的幸福。</br> 看著雪白的墻壁,加上一兩杯酒下肚,他終是忍不住問道:“先生可是在醞釀一部大作?所以才如此謹(jǐn)慎,至今不下筆?”</br> “可能是吧……”伍先生咂咂嘴,笑得有些不自然,旋即轉(zhuǎn)了話題,“皇甫公子并非洛陽人士?”</br> 一聽偶像主動問自己問題,他立刻把自己家在何處父母已去世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剛學(xué)畫時連紙筆都買不起只能拿樹枝在沙地上練習(xí)等等全說完了,恨不得把自己二十年的人生都交代了。</br> 伍先生笑笑:“我年少時,倒與皇甫公子經(jīng)歷相似,我還撿過別人用過的畫紙來用?!彼诛嬕槐罢Q坶g幾十年就沒了?!?lt;/br> “原來先生也是……”他本想說出身寒微,但又覺得冒犯,就咽了下去,心里卻是受寵若驚的,原來傳聞中孤高冷傲的伍先生,也不是那么難相處,對后輩竟也沒什么架子。他立刻又道:“無論過去如何艱難,先生如今的成就,足以令天下人刮目相看。晚輩著實佩服!”</br> 也許是他雖然激動,但字字真誠,也許是他送來了一壺正合他口味的好酒,伍先生似乎的確不反感他這個后輩,反給他倒了一杯酒,笑道:“來甘霖寺多日,我也沒去探望一下皇甫公子,也是失禮了?!?lt;/br> 他趕緊雙手捧住酒杯,連聲道:“先生言重了!是晚輩該來拜謁您才是。實不相瞞,知道您來甘霖寺的第一天,我便想過來一睹風(fēng)采,但又怕叨擾到您。”</br> “哈哈,皇甫公子得空的話,常來也不妨事?!蔽橄壬昧饲镁茐?,“帶著酒來就更好了。只是莫要被和尚們發(fā)現(xiàn),不然又要嘮叨我們壞了佛門規(guī)矩?!?lt;/br> 他也笑出來:“一定一定!”</br> 夜風(fēng)微涼,薄云遮月,院中樹影婆娑,空氣里浮著淡淡的檀香味,洛陽城中最溫柔的夜色落在這一老一少身上,倒也分外和諧。</br> 往后幾日,他都偷偷在外買了酒回來,再趁著夜色歡天喜地往南院去。</br> 他與伍先生的關(guān)系,也在美酒的加持下變得熟稔起來,他心中崇拜仍在,只是漸漸沒有了之前縮手縮腳說一句話都要考慮半天的拘束。</br> 喝酒時的閑聊,也從各自對繪畫的看法心得,說到他對未來的展望,連要給阿敏買個好看的鐲子這種事都說了出來,還說有機(jī)會一定要游歷天下名城,將大唐山河收入卷中留與后人。</br> 半醉的伍先生靜靜聽他說完,看向他的目光里竟有幾分羨慕。</br> 他并沒有留意到,只是興致勃勃地把心頭所有愿望都說給自己的偶像聽,言談之間更有了幾分堅信自己會實現(xiàn)所有愿望的自信。</br> 事實上,他也堅信自己同伍先生的月下酒話會一直延續(xù)下去,并無數(shù)次向神佛感謝,謝他們賜給自己這般大的運氣。</br> 但世事有時候并不合人意,也不見得要往你希望的方向去發(fā)展。</br> 那是他即將完工的前一天,北院的墻壁已成“炎獄”,觀者無不驚心動魄,被畫中內(nèi)容震驚不說,更詫異于這位年輕畫師顯而易見的天賦。</br> 伍先生也在觀者之中,他今天不知動了什么心思,許是白吃了他這么些日子的好酒,再傲慢孤僻的人,也該有個回應(yīng)了。</br> 于是,他第一次站在北院的門前,還帶著一壺酒,一包小點心。</br> 無人留意圍觀者中幾時多了一個白發(fā)老頭子,他們的焦點只有壁畫與它們的作者,甚至已經(jīng)有些書畫生意人急急來拉關(guān)系求合作,生怕別家搶先挖到財路。</br> 他被圍在中間,友善而笨拙地回應(yīng)這些洶涌而來的喜愛。</br> 好一會兒他才從人縫中見到獨自站在壁畫前發(fā)呆的伍先生,趕緊擠出來跑到他面前,驚喜道:“先生您怎的過來了?”目光又落到他手里的酒壺上,頓時高興得不得了:“您來尋我喝酒的?”</br> 伍先生好不容易把視線從壁畫上收回來,笑笑:“快完工了?”</br> “嗯嗯,明日差不多了。”他用力點頭,心想從不往這里走半步的伍先生居然大駕光臨,若能得他一番指點品評,豈不圓滿了自己多年夙愿。</br> 伍先生又往壁畫上短暫掃了一眼,笑著把手里的酒食放到他手里:“也不好白吃你的酒,聽小和尚說你這邊快完工,故而帶些回禮過來,權(quán)當(dāng)是慶祝你妙筆生花,大功告成?!?lt;/br> 妙筆生花……用這個詞來稱贊他的人太多,可一旦從伍先生口中說出來,那便是他迄今為止聽到的最高褒獎,甚至比皇帝的稱贊還要受用。</br> 他抱著所謂的賀禮,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br> “好……好!”伍先生自顧自地說了好幾個“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告辭了,那邊還有不少人在等著你。”</br> 他愣了愣,接下來不該是他們又一次把酒暢談嗎?不過是把地點從南院換到了北院……怎的就走了呢?</br> “伍先生……”他猶豫地喊了一聲,卻又怕自己的邀請會耽擱了伍先生的時間,他走得這么快,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吧。</br> 算了,他有些失落地看著伍先生匆匆而去的背影,又對著酒壺笑笑:“我可舍不得喝你?!?lt;/br> 他說的是真話,莫說他并不好酒,縱是個酒鬼,他也斷然不能將這壺酒喝了。對他而言,這壺里裝的不是酒,是他期待了多年,只在夢里出現(xiàn)過的滿足與歡樂。</br> 翌日,他果真如期完成了全部壁畫。</br> 方丈大喜之余,提前將酬金給了他,并且在原來的數(shù)目上又增加了不少,說這是他應(yīng)得的報償。</br> 此生吃過的所有苦頭都值得了,他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抱在懷中的實實在在的銀兩,他都拿到了。這天,他抱著得來的銀兩,躲在廂房中痛快地哭了一場,恨不得這就生了翅膀出來,飛到阿敏身邊告訴她,一切都好起來了,以后還會更好的!</br> 然后,他出去買了酒鋪里最貴的一壺酒,在夜色初臨時去了南院。</br> 院中空無一人,廂房也大門緊閉。</br> 他往門縫里瞧,不確定里頭有沒有人。</br> 他輕輕敲門,無人回應(yīng)。</br> 伍先生不在?</br> 他有些失望地離開,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看那片墻壁,月色下還是白得發(fā)亮。</br> 接下來的好幾天,他都尋不到伍先生的蹤跡,有那么一兩回,他仿佛聽見房門緊閉的屋子里有幾聲輕微的咳嗽,可敲門卻始終無人應(yīng)答。</br>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胡亂拍門,只得失望而歸。</br> 又過了幾日,方丈來找他,說已在洛陽為他專門備下了居所,以后無須寄宿寺廟,接親朋過來居住也方便些。</br> 他自是感恩不已。</br> 回去收拾行李時,他又看見了那壺沒機(jī)會送出去的好酒。</br> 左思右想,他又帶著酒去了南院。</br> 伍先生終于出現(xiàn)了,還是躺在竹椅上,悠悠閑閑地扇著蒲扇,聽到他的聲音也沒有起身的意思。</br> “先生您可算回來了!”他欣喜道,“這幾日您是不在寺中嗎?”</br> “皇甫公子有事?”伍先生只淡淡問道。</br> 他趕緊把酒遞上去:“老板說這是頂好的酒,我買來請先生嘗嘗!”</br> 伍先生放下蒲扇,慢吞吞地起身,接過酒壺,照例是拔開蓋子聞了聞。</br> “老板說這是好幾十年的佳釀,里頭還加了好些珍貴的……”</br> 他話沒說完,伍先生便搖搖頭:“酒中有人參?!?lt;/br> “???”他一時間沒明白,“人參?老板好像說過這酒里的確有……”</br> 話沒說完,一壺好酒便被伍先生全倒在了地上,濃郁的酒香從微燙的地面上迅速飄蕩開來。</br> “先生這是……”他詫異得很,倒不是心疼買酒的銀兩。</br> “酒這個東西,我講究一個純字?!蔽橄壬π?,“五谷之外的東西,亂七八糟往里加,再取個花哨的名字,便成了稀罕物一般,著實討厭。我不喜,也不喝。”</br> 原來竟是人參惹的禍?他還以為只有好酒才能加這些珍貴的材料,原來竟是弄巧成拙了。</br> “實在抱歉,晚輩不知先生的講究,還請先生莫要介懷!”他趕緊道歉,“以后晚輩絕對不再犯同樣的錯誤?!?lt;/br> 伍先生擺擺手:“也不是什么錯。不合我口味罷了。不過也多謝你一番心意。”說罷,他扔掉酒壺,搖著蒲扇往廂房而去,“乏了,就不陪皇甫公子賞月了。”</br> “先生好好歇息!”他忙拱手相送。</br> 房門“砰”一聲關(guān)上,他深吸了口氣,將酒壺拾起帶出了南院,生怕壺里的余味再惹到伍先生不悅。</br> 他回到房中,將酒壺放到桌上,自己也趴在桌上,同情地看著它,自言自語道:“不喜歡就倒掉,真是可惜呢?!?lt;/br> 今夜沒有月色,連風(fēng)也沒有,甘霖寺里只得幾處稀疏沉悶的燈火。</br> 第二天,廟里的人說伍先生走了,大約也只有他這般的人物才有如此自由與特權(quán),連皇上派下的差事,也能任意拖延,且還無人敢去追究。</br> 他得知之后,只覺分外遺憾,竟連伍先生一幅真跡都還來不及求得。</br> 罷了,或許今后還有相見的機(jī)會吧。</br> 他搬出了甘霖寺,在洛陽城西的一處宅子里安頓下來。</br> 接下來的一個月都過得異常充實,三天兩頭便有人邀約,他又不好拒絕,只得在大大小小的聚會里來去,其實他搬家的第二天就想回去見阿敏了,只是方丈對他說,這幾個月內(nèi)先不要忙著離開,待另一半壁畫完成后,皇上會派人來查看壁畫,若有何不滿之處,他好立刻過來修改。只是方丈說著說著就嘆起氣來,皇上給了半年時間,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卻不知伍先生幾時能完成,現(xiàn)如今連人都不見了,愁死人吶。他聽了,還安慰了方丈幾句,說伍先生這樣的高人本就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必太過擔(dān)心,反正還有時間,他一定能如期完成的。</br> 他一直對自己的偶像有百分之百的信心。</br> 之后,他越發(fā)習(xí)慣在洛陽的生活,除了畫畫與聚會之外,他跑遍了洛陽大大小小的首飾鋪,只為尋一只心儀的鐲子。</br> 他承諾給自己和阿敏的生活,是一定要實現(xiàn)的。</br> 一天下午,一位相熟的畫師給他送來一份請?zhí)?,說七日之后,全國各地書畫界的名人齊聚洛陽行一場千花夜宴,這盛宴三年一回,可說是書畫界中頂級盛事,要他一定要準(zhǔn)時赴約。</br> 他自是答應(yīng),順口問伍先生是否出席,那人笑言伍先生每次都會出席,他若不在,這夜宴便失一半顏色了。</br> 聞言,他很是高興,心想伍先生當(dāng)初贈的那瓶酒,終于有機(jī)會喝掉了。</br> 夜宴當(dāng)日,他順道先去首飾鋪落了定,看了許多款式他都不滿意,最后干脆自己畫了個樣式,讓他們照著打一只金鐲子,首飾鋪老板說十日后可取。從鋪子里出來,他已經(jīng)在想這只獨一無二的鐲子戴在阿敏手上的樣子了,好看,真好看!</br> 他帶著那壺酒,興高采烈地穿梭在還不是特別熟悉的大街小巷里,有些興奮,又有點緊張,好像自己還從未參加過如此盛會,等會兒一定不能失禮。</br> 不過,他好像走錯了路,眼前這條狹窄彎曲空無一人的巷子似乎并不通往目的地。</br> 他走了一半,覺得不對,搖搖頭,轉(zhuǎn)身往回走。</br> 夕陽已沉,熱氣未散的暮色漸漸包裹了洛陽城中每個角落,也融化著他的身影……</br> 翌日清晨,路過的人在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年輕清秀的男子,微微睜著眼睛,自心口冒出來的鮮血,在他的白衣上開成一朵朵暗紅的花……</br> 空氣里除了血的味道,還飄蕩著淡淡的酒香,在他身旁,一只酒壺摔得四分五裂。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