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渠(1)
天微明。</br> 羅先站在一輛馬車前,車上,是被他鎖了雙手的老樊。</br> “可以不用鎖住的,他還能在你手里跑了不成?!碧邑残λ啻艘慌e,又打量著馬車,“嘖嘖,不是說到哪兒都用跑的嗎?我還以為你要背著老樊回你們狴犴司呢?!?lt;/br> “人犯必上鎖銬,規(guī)矩便是規(guī)矩。雇馬車也是規(guī)矩,沒有背著人犯跑的道理?!彼鏌o表情道,“此番公務(wù),有你的功勞,回去當(dāng)如實稟告。”</br> “別!說好了我是透明人!”桃夭趕緊制止,“你若真感謝我,就把對我的記憶調(diào)回到我從屋頂上掉下來之前,那便是給我最大的謝禮了!”</br> “我又沒吃藥,與你相遇這兩日,任何細(xì)節(jié)我都不會忘記?!彼粗窒虢o自己一拳頭的桃夭。</br> “求你行不行!我只想安心當(dāng)個喂馬的!”桃夭跺腳道,“你若真把我今天的事說出去,沒準(zhǔn)哪天就傳到那活閻王耳朵里,他又要怪我不干正事罰我工錢!你說,我?guī)土四悖銋s害我,這怎么講!”</br> 羅先沉思片刻,道:“你本就與狴犴司無關(guān),你本人又堅決不想在此事中露面,那我自會酌情處理。如無必要,不向他人透露半分?!?lt;/br> “說到做到!”</br> “那是自然?!?lt;/br> “那你還不讓佛眼把我要的吐出來!都等多久了!”</br> “稍等?!?lt;/br> 無人經(jīng)過的街道上,亮起一團(tuán)柔柔的白光。</br> 隱約一聲“啊……呸……”之后,青銅棍頂上白光金眼中,端地吐出一坨毛茸茸的小玩意兒。</br> 桃夭趕緊雙手接住,又仔細(xì)查看一番,昏迷在掌中的咸鼠還活著,就是瘦了一圈。</br> 她松了口氣。</br> 羅先跳上馬車,臨走前又探出身子道:“你本事不在我之下。既選擇做個喂馬雜役,那便在大人府中用心工作,莫給他添亂?!?lt;/br> “哈,我以為你好不容易夸我一句,沒想到還是不中聽的話?!碧邑财沧欤拔业氖戮筒粍谀傩牧?,管好自己?!?lt;/br> “后會有期。”羅先坐直身子,但旋即又轉(zhuǎn)過頭來,“你也給大人帶句話,沖宵塔一事,司府壞了規(guī)矩,狴犴司里自有評斷,請他好自為之?!?lt;/br> 雪漸漸小了,地面屋頂一片銀白,尚無一人經(jīng)過的街道上,馬車車輪滾動的聲音特別響亮。</br> 桃夭看著漸遠(yuǎn)的馬車,嘀咕道:“不是口口聲聲說敬重他嗎,現(xiàn)在怎的又威脅起來了。哼?!?lt;/br> 此時,掌中有了動靜。咸鼠打了個呵欠,睜開眼睛。</br> “咦,怎的還是你?”它爬起來,看著桃夭的臉,“我們不是在城門口就分開了嗎?”</br> 看來是完全不記得自己被當(dāng)成食物吞掉的悲慘事實。</br> 桃夭耷拉下眼皮:“你記錯了吧?!?lt;/br> 咸鼠左看右看:“不會??!我們明明是在傍晚時分在城門口話別的嘛!怎到了這里?”它又低頭看著自己扁扁的肚子,奇怪道,“而且我怎的還瘦了這么多!”</br> “知足吧你?!碧邑矊⑺鼜椀娇罩?,心想也不必跟這個沒用的妖怪討個額外的感謝了,若讓其他妖怪知道自己為了救一只咸鼠甘愿當(dāng)別人的小跟班,委實有損顏面。</br> 咸鼠晃晃悠悠地飛在半空,一臉茫然。</br> “趕緊滾回你家曲復(fù)來身邊兒去!今后沒事莫出來閑逛,下次怕你沒這么好的運(yùn)氣!”她轉(zhuǎn)身離開,背對著咸鼠揮揮手,算是真正的道別了。</br> 永遠(yuǎn)不知真相,或許也是一種福氣。</br> 畢竟有的真相一旦揭開,那是要流血的。</br> 她抬頭看看天,一片雪花正好落在她的鼻尖上,她摸摸鼻子,笑笑,行進(jìn)的方向卻不是城門,而是剛剛才走出來的……龍城院。</br> 少了一個人的龍城院,更是死一般的寂靜。</br> 她輕車熟路走進(jìn)園子里,書房里的燈火還亮著,今夜就算沒有噩夢,有人也不可能睡得著。</br> 她拐到桂樹下,站在那小兒消失的地方,取了一粒藥丸在手,放在唇邊一吹,那藥丸便如粉塵一般散開,悉數(shù)鋪灑下去。m.</br> 被眾人以為四分五裂的小兒竟又漸漸顯出身形來,無力地蜷縮在地上,全身呈半透明狀,如螢火蟲一般閃著微微的白光。</br> “你能替他殺得了多少玄狏……”桃夭冷冷地看著他,“連一顆遁形丸的藥力都撐不住,你可知你才是大限已到?”</br> 小兒的身體不斷哆嗦,雙目微閉,眼角隱隱還有淚痕,根本沒有回答她的意識與力氣。</br> “你這樣的,都是絕癥,我醫(yī)治不了?!碧邑矅@氣,“既生而為嬰源,這便是你的命數(shù)?!?lt;/br> 書房那邊突然有了動靜,有人提著劍緊張兮兮地沖出來。</br> 見樹下是她,段將軍才松了一口大氣,旋即又疑惑道:“桃姑娘,你怎的又回來了?擎羊大人呢?莫非府中還有余孽未清?”</br> 話音未落,他突見樹下那小兒,臉色驟變,舉劍道:“那妖孽果然還在!”</br> “它快死了。不然你也瞧不見它?!碧邑脖硨χ?,鉤鉤手指,“你過來?!?lt;/br> 段將軍遲疑地走過去,在離他們兩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仍是緊握著手中寶劍。</br> “這……”他的呼吸越發(fā)急促,眼前的小兒竟越發(fā)透明起來。最后,小兒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這才安心閉上,小小身軀也在此時徹底化為虛無,雪地之上,只留一柄色澤老舊的小木劍。</br> 他驚訝地倒退兩步:“此為何物?”</br> 桃夭拾起那木劍,輕飄飄的重量,她將木劍反過來,一行歪歪扭扭刻在上頭的小字露出來,她念:“傲骨平心護(hù)蒼生。”</br> 念罷,她起身,舉著木劍問他:“你刻的?”</br> 他茫然,搖頭,重復(fù):“此為何物?”</br> “人之初心所寄,若埋血土下,得天時地利,日月光陰,可成妖,名嬰源。多化身為小兒,不善言。本尊大難時方自土下出,天生知應(yīng)對之法,以護(hù)本尊周全為己任,不死不休?!碧邑舱f罷,忽然舉起木劍指向他,“傲骨平心護(hù)蒼生……這是段將軍你的初心哪?!?lt;/br> 他愣在那里,一柄木劍而已,有何可畏懼之處,但為何手中那真正的寶劍卻不斷下滑,最終“當(dāng)啷”一聲落在地上。</br> 舉劍的桃夭跟幾個時辰前判若兩人,要吃要喝的天真魯莽之態(tài)哪里還有半分,眼前的她,眉眼之間找不到半分溫和與慈悲,那手中拿的也不是木劍,而是他的催命符。</br> 他有些驚慌失措,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這位“狴犴司”來的桃姑娘。</br> 桃夭突然又笑了笑,放下劍,道:“木劍而已,段將軍怕個什么?!闭f罷,又摸了一粒黃豆大小的藥丸出來,伸手到他面前:“吃了吧。”</br> “???”他本能地后退,“我為何要吃?”</br> 話沒說完,嘴沒閉上,那藥丸卻已準(zhǔn)準(zhǔn)落進(jìn)了口中,對面,桃夭收回手,笑:“大夫說的話,得聽?!?lt;/br> “你……”段將軍捂住自己的喉嚨,想把藥丸吐出來,可那小東西早就在沾到他舌頭之際就化成水滑下肚,休想吐出來。</br> 桃夭握著木劍,耐心等待。</br> 段將軍面色驟變,脖頸間的血脈隨之暴突涌動,巨大的疼痛包裹住他全身每一寸皮肉與骨骼,他大叫一聲,整個人倒在地上難過地打起了滾。</br> 桃夭除了及時給他讓出滾來滾去的路來,沒有任何別的行動。</br> 片刻之后,疼痛漸輕,他滿頭冷汗,蜷在地上不停顫抖。</br> 眼睛根本看不清東西,只有一片蒙眬的光,像被薄紗罩住的燈火,搖搖曳曳,燈光里一個小小的男孩漸漸清晰,四五歲的模樣,垂髫黃衫,坐在小木凳上,拿著一把小刀認(rèn)真地在一柄木劍上刻字,邊刻邊用稚嫩的聲音說:“傲骨平心護(hù)蒼生……青竹要做這樣的人?!?lt;/br> 他的腦袋像要被撕開了,無數(shù)被壓制已久的東西爭先恐后地往外跑。</br> 那燈光里的孩子轉(zhuǎn)過臉,舉著刻好的劍,一臉喜悅。</br> 青竹要做這樣的人……</br> 青竹……</br> 他被嚇到了,那不是小傲,不是野地里惹回來的魔物,不是任何人,青竹……段青竹……那明明就是他自己??!</br> 園子里,爆出一聲凄厲的嘶吼。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