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佛眼(3)
桃夭的手往布囊上伸了幾次,但終是沒有取出任何一顆藥來。</br> 從城中熱鬧的街市到這片荒蕪幽寒的郊外野地,吞掉咸鼠的怪物一直在她視線中,中途她曾有幾次想出手,卻又按捺下來,只因那怪物著實(shí)與眾不同,初見時像一條透明的蛇在半空游走,一到了人多的集市卻見它落了地,化成個無比潦草的人形,潦草到跟小孩子隨便亂畫的小人兒一般形狀,“大”字上頭多一個圓球那種,仍是透明,但姿態(tài)卻與尋常人類無差,走得還搖頭擺尾甚是開心的模樣,路過水果攤還會附身嗅一嗅,看到賣風(fēng)車之類的,還很是頑皮地湊上去吹一口,活脫脫一個吃飽飯沒事干到處閑逛的家伙。最令她疑惑的,是這只肉眼即可判定是妖怪的家伙居然沿途都沒有泄露出一絲絲妖氣,只在偶爾打個飽嗝時送出不屬于它的氣息——咸鼠應(yīng)該還在它身體里,妖氣未散,說明還沒死透,若隨意殺了泄憤,怕會失了救回咸鼠的機(jī)會,姑且跟著,看它往哪里落腳再行應(yīng)對。至于咸鼠,其實(shí)她真的煩死這個沒用的小東西了,全程給她添麻煩不說,現(xiàn)在居然還要她堂堂的桃都鬼醫(yī)為救它奔波勞碌,反正她打定了主意,救不回來她也不會有半點(diǎn)內(nèi)疚傷心,本就是額外的恩惠罷了,那萬一救回來的話……讓柳公子吞了它算了,他不是喜歡吃老鼠嗎?!</br> 一路跟來,這怪物跟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各種行為一樣,怎么看都不太聰明的樣子,難道它今天冒出來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吞下另一只妖怪?</br> 此刻暮色已重,從身邊穿過的人也越來越稀少,她眼見著怪物大搖大擺地走上一條彎曲的山路,在兩側(cè)野林簌簌作響的動靜里走向夜的深處。</br> 越走越冷,寒夜里的濕氣像冰涼的手,摸得她哪里都不舒服,還得提防蟄伏在荒山野嶺中任何一片黑暗下的饑餓的活物。此刻的這條山路,一般人走不了,連桃夭都覺得微微發(fā)毛,想來也是太久沒有獨(dú)行夜路,從前總有柳公子磨牙在側(cè),人多勢眾不說,單是柳公子一個,一只活成了老妖怪的大蛇妖,連本相都不用露,光一身殺氣便足以嚇倒一眾宵小,畢竟自桃都出來,沿途遇到的種種危難,只要是武力能解決的,都算他的功勞吧,以及千萬不要被他執(zhí)著廚藝的蠢樣子迷惑,廚房里的他恐怕只能用“人這輩子總有些想不開的時候”來解釋,老妖怪也一樣。可是……此刻竟有些想念他了。</br> 寒風(fēng)刮過,桃夭覺得自己的辮子都要冷得豎起來,加上野林中奇奇怪怪的叫聲,著實(shí)令人心驚膽戰(zhàn)。</br> 不多時,昏暗的環(huán)境里漸漸出現(xiàn)一盞光,一座屋舍的輪廓也隨之明晰起來。</br> 那怪物確實(shí)不聰明,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多了一條尾巴。</br> 至于桃夭,必須要十分小心才不會被腳下的石塊絆倒,她一邊要追著怪物行進(jìn)的路線,一邊得照顧自己的腳,順便在心頭暗罵是哪個無聊的人往好端端的平地上擺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石頭,然而還沒罵得痛快她的視線就被粘在其中一塊石頭上,借著不遠(yuǎn)處的光線,她突然意識到這片面積不小的荒地上擺放的并非普通石頭,那些毫無章法胡亂排列的東西……是墓碑。m.</br> 虧得她是桃夭不是王夭也不是李夭,不然真要被嚇到魂飛魄散的,這死怪物,居然把她帶到一片十之八九是無主墳地的鬼地方來了。</br> 為什么會是這里?</br> 屋舍越來越近,連它破爛腐朽的房頂與墻壁都看得清楚了,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許是不知多久前留下的供守墓人住宿的地方。但是……等等,那打斗的聲音跟在房子前頭糾纏晃動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br> 那怪物突然加快了速度往屋舍那邊小跑而去,跑著跑著就離了地,最后化成一道亮晃晃的白光,桃夭自是不能讓它甩掉,緊緊跟上,最后在房舍斜對角的一個土坎前伏下身子不再前進(jìn),而怪物所化的白光也停了下來,唰一下鉆進(jìn)一根插在屋前泥地里的棍子中。借著那盞掛在屋檐下的破燈籠的光,桃夭細(xì)看,發(fā)覺那根三尺有余的棍子并非尋常物,似以青銅打造,棍身上龍紋纏繞古樸大氣,在夜色與燈火中泛著淡淡的青光,倒是一點(diǎn)不邪氣,反有些震懾祟物的氣魄。</br> 住在棍子里的妖怪?</br> 可是……妖怪沒有妖氣,棍子更沒有……桃夭迅速想了好幾圈,莫非是自己記性差了,竟完全不記得世上有這種妖怪?</br> 但棍子跟妖怪的事現(xiàn)在暫時可以不管,因?yàn)榱硪活^的場面更稀奇——那是個男人吧,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歲,高挑且結(jié)實(shí),隔著黑色的衣衫都能看到隨著他每一個動作所牽扯出的肌肉線條的變化,柳公子跟他比都要瘦弱幾分,一看便是常年習(xí)武還習(xí)得很不錯那種,面目卻不蠻橫,英氣雖重,亦不掩俊逸,哪怕是個單眼皮,眉目也生得分外恰當(dāng),似哪個肖像大家祭出了最好用的筆,一筆勾勒出此生最成功的線條,即便在如此不美的光線里,也是神光暗藏,明察秋毫。</br> 在最短時間內(nèi)看清楚人們的長相尤其是年輕公子的并對之做出評斷,向來是桃夭的愛好之一,但她此刻只為一個問題揪心——你說你身材這般出色長得也還蠻好看,干點(diǎn)啥不好非要大晚上的在墳地里跟一具骷髏打架呢??</br> 真的,雖然天氣冷人就容易餓但她肯定沒餓到眼花,眼前這位不知來路的男人正忙著對付的,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髏,那骷髏身上還掛著破破爛爛的褪了色的衣衫。</br> 兩個家伙打得還特別精彩,也不知他師從何人,反正一招一式既如行云流水,卻又拳拳到肉力大無窮的樣子,加上他右手腕上戴的一塊銀白閃亮光可鑒人的護(hù)腕,打在骷髏身上只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那骷髏竟也是高手,被他這么打不但沒有散架,反而還能找到機(jī)會回?fù)?,看它的動作,居然跟他是同一路,若換成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只怕會以為他倆是同門師兄弟。</br> 十幾招過去,這種難得一見的場面換誰來看都定以為是高人與妖孽大打出手,桃夭一開始也這般想,但越看越怪,最怪的就是她忽然留意到此人的護(hù)腕似乎另有文章,雖看起來質(zhì)地堅(jiān)硬,但也不至堅(jiān)硬到接招無數(shù)卻連絲毫劃痕與凹印都沒有,可見并非普通金屬打造,且其明亮平滑的程度堪比一面鏡子,隨著他手臂的每一次揮動而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跡。她瞪大眼睛再細(xì)看,那護(hù)腕上下翻飛時,似乎隱隱可見一排赤色符文在其中,并非刻在護(hù)腕面上,更像是從里頭浮出來一般,更有趣的,是不論骷髏站在哪個角度,那護(hù)腕上始終照有它的影子。</br> 桃夭頓時恍然大悟,這小子施展的竟是“鏡術(shù)”!</br> 她記得桃都收藏的古籍中有一本專門描述過此種術(shù)法,之所以令并不熱愛泡書堆的她印象深刻,就是因?yàn)檫@門術(shù)法真的用了整整一本書的篇幅來講,可見“鏡術(shù)”是一門很廣闊的術(shù)法,其下分支無數(shù),她潦草翻過,依稀記得連世間常見的“傀儡術(shù)”也歸于此法之下,而傀儡術(shù)中有一種則是利用藏有咒法的可反光照人的物體,將施術(shù)者自己的意志通過對方倒映其上的影子施以牽制,讓對方完全聽命于自己,中術(shù)者,不論活物死物,全無反抗之力。曾聽聞有無良術(shù)士對人施此術(shù),令其做石頭狀自沉湖底,也有人以此令頑石升空,花樹起舞,所謂“人可石,石可舞”,便是此術(shù)的厲害之處。</br> 想來也是,一副骷髏怎可能跟人對打,必有外力牽引操縱,它映在那小子護(hù)腕上的影子便是再鐵不過的證據(jù)。再細(xì)看他倆過招的模樣,越發(fā)不像互毆,反像切磋武藝,那骷髏的身手招式仿佛另一個他!</br> 偷窺中的桃夭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們,原來世間之人沒有最無聊只有更無聊,夜深人靜大冷天,居然有人無聊到在墳地里停留且挖了一具白骨出來陪他練功夫……還有,那青銅棍子只怕是這家伙的兵器,畢竟看起來他倆十分般配。若真如此,那怪物便是他養(yǎng)出來的,那此刻如何是好?硬沖出去制服他?好像沒什么勝算,且不說他會哪門子異術(shù),單憑他拳腳功力,可能半拳就把她打死了……要不就賭他不是個沒良心的壞胚子,出去哭哭啼啼撒潑打滾求他把咸鼠放了?如果咸鼠還沒死的話……哎呀,好矛盾!桃夭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還是用藥算了,上回收拾天仙樓那對老賊的藥粉還有剩,全用出去的話,只怕這家伙也定招架不住那千蟲爬過的奇癢之苦,如此事情便好辦多了。</br> 決定了!用藥,癢死他!</br> 她把身子埋得更低些,正伸手去解布囊時,天上卻冷不丁飛來個白晃晃的玩意兒……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