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佛眼(2)
楔子</br> 其光所照處,妖魅鬼祟無可遁,稱佛眼。</br> </br> *</br> </br> 火光,嘶喊,血與腐爛的味道糾纏在世間一切絕望的聲音與顏色里,尋出口而不得,籠在城池之中發(fā)酵。</br> 咚咚咚咚!</br> 不知多少雙手在沉重的城門背后瘋狂拍打,可能還有人覺得手已經(jīng)不夠用,拿自己的身體往上狠撞,求生的意念支撐起無數(shù)瀕死的軀體,爆發(fā)出一生中最大的力量。</br> 虧得這城門足夠沉重穩(wěn)固,受千鈞之力亦紋絲不動(dòng),只是內(nèi)里傳來的震蕩沒有片刻停歇,每次動(dòng)靜都讓外頭的人心里絞緊,不敢完全相信這扇門的本事,總怕它下一刻便要傾倒?jié) ?lt;/br> 他不能表現(xiàn)出除了勇敢果決之外的任何情緒,只得盡可能握緊手里的劍,力道大到整個(gè)手臂乃至身體都在微微顫抖。</br> 在所有人眼里跳動(dòng)的火光,越來越亮,越來越紅,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兇惡里,根本不敢去想生機(jī)與希望。</br> 咚咚咚咚!</br> 里頭的人不肯放棄,哪怕是幻想,也要幻想出一條沖出來的路。</br> 然而,還來得及決定這條路是幻想還是真實(shí)。</br> 堅(jiān)硬的劍柄幾乎要熔化在他火燙的手掌里,他此刻的身軀倒像是比眼前的城門還要重。</br> “大人……”身旁的下屬惶惑地望向他,“城中定還有無辜百姓……真不開城門?”</br> 他不說話,只覺腦子嗡嗡作響。</br> 段大人,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脈,守得住余生榮華,爾當(dāng)好自為之——只有這句話始終清晰,每個(gè)字都如刀鋒,在腦中反復(fù)游走,橫行霸道。</br> 他是不太怕死的,只怕死得不痛快,死得連累左右。</br> 轟隆!</br> 城中又是一聲巨響,不知烈火又引爆了哪里,又有多少性命四分五裂。</br> 他哆嗦了一下。</br> “大人!那邊??!”身旁有人指著城墻大喊。</br> 有人從高聳的城墻上探出了半個(gè)身子,滿頭滿臉的傷與血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天曉得是費(fèi)了多大力氣才能爬到這里。</br> 他仰頭看,卻連墻頭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真切,只知再過片刻那人就能成功了。</br> 段大人,不可令一人越界——腦子里又有人在說話,聲音冰涼低沉,不容拂逆。</br> 一句話涼透了全身經(jīng)脈,也將他從短暫的昏朦中驚醒。</br> 他突然抓住身旁兵士手中的長矛,用力一抽握在手中,沉息瞄準(zhǔn),瞬間發(fā)力,長矛如箭而出,毫無偏差地?fù)糁谐菈ι霞磳⑼粐娜恕?lt;/br> 一個(gè)人的哀號在一城人的哀號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看到離成功只得一步的人仿若枯枝上最后一片落葉,輕飄飄跌下去,沒有任何波瀾地喪失了自己的一切。</br> “眾將聽命!”</br> “有!”</br> “凡越城池者,即刻擊殺!”</br> “是!”</br> 他終于發(fā)出了今夜最響亮的聲音。</br> 城中之人沒有退路,城外之人同樣沒有。</br> 火勢更猛,城中的呼號倒是越來越小。</br> 他攥緊拳頭,額頭的汗順著頭盔緩緩而下。</br> 從小到大,自己不止一次想象過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場面,戰(zhàn)甲染血橫刀立馬的英雄無數(shù)次被他安上自己的臉,“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他比誰都期盼這番死而無憾的幸福感,可當(dāng)這天真的到來時(shí),什么都有,唯獨(dú)沒有幸福。</br> “大人……我們要……守到何時(shí)?”問話的手下每說幾個(gè)字就要緊張地吞一下口水,這是所有人的問題,如果他說就到現(xiàn)在,相信城外立刻一片丟盔棄甲之景,在場的每個(gè)士兵,不論新老,不論手中有無沾染鮮血,都已到了極限,繃在他們身上的弦到了最容易斷掉的時(shí)刻。</br> 他深吸了一口氣:“火滅城寂,方開城門。有功者重賞,臨陣脫逃者,滅三族!”</br> “是!”</br> 全體兵士嘶吼著回應(yīng)。</br> 城里城外,都拼命了。</br> 他不記得那場焚毀一切的大火究竟燒了多久,只記得無論白天黑夜,城上的天空都是黑的,空氣里充斥著嗆人的味道,光是吸一口便覺喉頭刺得難過。</br> 燒到再?zèng)]有東西可燒時(shí),火就滅了。</br> 他們往城門上澆了許多水,又等待了好一陣子。</br> “開門嗎……大人?”下面的人向他征求最后一個(gè)答案。</br> 他望著在高溫里變了顏色的城門,遲疑片刻,點(diǎn)點(diǎn)頭:“開吧?!?lt;/br> 其實(shí)心里明白,縱然現(xiàn)在把城門拆了熔了,那道門也還在那兒,永遠(yuǎn)不可能再打開。</br> 緩緩被推開的城門發(fā)出低沉無比的吱呀聲,似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br> 他站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依然緊緊握著手里的劍。</br> 一股驟然漲大的緊張攫住在場每個(gè)人的心臟,明知道門后什么都不會(huì)再有,卻還是懼怕有什么東西會(huì)突然沖出來一樣。</br> 深黑色的灰被晨風(fēng)卷起,挑釁般從漸大的門縫里涌出,在空中張牙舞爪地向所有人示威,它們背后,只有殘?jiān)珨啾谂c死一般的寂靜。</br> 他沉默了許久,接下來呢,該清理戰(zhàn)場了吧,也是可笑,沒打仗的戰(zhàn)場算什么戰(zhàn)場呢。</br> 他苦笑,抬手做個(gè)手勢:“進(jìn)去吧?!?lt;/br> “是!”隊(duì)伍里每個(gè)人都用極大的嗓門掩蓋揮之不去的不安。</br> 他是頭兒,理當(dāng)走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br> 火已滅,城已寂,沒有什么值得擔(dān)心的了,該高興才是,功臣之名跑不掉了,漆黑的路踩上去固然不舒坦,但若盡頭是光明繁華,那一切也該是值得的吧。</br> 他的不安里忽然又有了一絲期盼。</br> 很快,他的腳踏過了界限,門后這座曾穿梭過無數(shù)次的城池,以它一生中最狼狽絕望的模樣安靜地等待著他。</br> 跟在身后的士兵哆嗦得越來越厲害,在白天的光線下徹底看清城中之景后,他們居然吐了。</br> 哎呀段大人來了呀,這筐水果你拿回去給兄弟們分一分,這天氣熱的,難為你們還要巡城。</br> 段大人段大人,借一步說話,聽說您還未娶親?老身有個(gè)侄女,性格柔順相貌又好,段大人可有意一見?哎哎段大人您別走??!</br> 段大哥,您要的磨劍石已經(jīng)制好啦,瞧瞧滿意不滿意!</br> 段哥哥,阿娘讓我把這個(gè)藥包給你,說戴了它能祛蚊蟲,還說我家不富貴,買不起別的,只能拿這個(gè)當(dāng)謝禮,多謝你昨天把爹爹背回來。</br> 段大人……段大人……</br> 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從哪里來的!那些在春夏秋冬的光影里嬉笑怒罵的臉孔又是誰?</br> 直到他的視線從虛空中落回地面,落到地上那層層疊疊的失去生命的軀殼上時(shí),他混亂的意識才像被針扎過一樣,由痛而醒。</br> 是賣水果的黃大叔,是熱衷給人說媒的姜婆子,是城東鐵匠鋪的小飛,是城西老徐家的胖丫頭寶兒……還有別人??涩F(xiàn)在,他要如何將這些不久前還正常出入于他生活的人認(rèn)出來?雖然他們就在這里——每一具燒成焦炭的軀體都可能是他們。</br> 他低埋著頭,不敢放任視線往更遠(yuǎn)的地方去。</br> 許多人好奇地獄是個(gè)什么模樣,無盡的黑暗還是灼人的火焰,他覺得他們想的都不對,所謂地獄,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摧毀,卻獨(dú)獨(dú)留下你。</br> 他仍不敢抬頭,只覺頭頂落下的光搖晃得厲害,要將他狠狠推倒一般。</br> 只聽“嘩啦”一聲,寶劍脫手,他雙膝落地,重重跪在這座已死去的城池面前。</br> “大人!”身后的士兵見狀,趕緊來攙扶。</br> “大人您沒事吧?”他的胳膊被緊緊握住。</br> “沒事……不用扶我?!彼麚u搖頭,卻仍不愿抬頭。</br> “您沒事,我們有事啊。”耳邊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又古怪。</br> 他一驚,猛然抬頭,身旁哪是他的士兵,分明是個(gè)漆黑的人形怪物,渾身冒著熱氣,臉上只得一對冒著紅光的眼睛在死死盯著他。</br> 他心下大驚,一腳將之踢開,提劍在手,指著滾到一旁的怪物怒斥:“何方妖孽!”</br> 怪物慢慢爬起來,一言不發(fā),只笑得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鴨子。</br> 冷汗?jié)窳怂囊律?,一陣風(fēng)吹過,背脊上更冷得厲害。</br> 他忽覺身后不妥,轉(zhuǎn)身看去,手中寶劍差點(diǎn)又落了地——</br> 無數(shù)漆黑的人形自地上逐一立起,都生著相同的赤紅眼睛,齊齊盯著他,說話也異口同聲:“段大人,為何不開門?為何不開門?”</br> 他的身體劇烈抖動(dòng)起來,一時(shí)間不知該顧前還是顧后,滿腔驚懼與怒氣都凝在寒光閃閃的劍尖:“你們……你們休得猖狂!”</br> “為何不開門?為何不開門?”</br> 數(shù)量越來越多的黑色人形搖搖擺擺地朝他聚攏,無數(shù)張嘴里只反復(fù)問著同一個(gè)問題。</br> “為何不開門?為何不開門?”</br> 聲音如咒語,攪擾得他心亂如麻,頭痛不止。</br> “滾開!”他怒吼一聲,拿出畢生所學(xué),舉劍相抗。</br> 可是他的劍對它們并無用處,斬?cái)嘁粋€(gè),又冒出一個(gè),任他在敵陣中殺得盡心盡力,卻永遠(yuǎn)占不到上風(fēng)。</br> 揮劍千萬次,鐵打的漢子也沒了力氣,他氣喘吁吁半跪于地,眼見著周遭的敵人如潮水般涌來,每一雙血紅的眼睛里都是即將大仇得報(bào)的渴望。</br> 他咬緊牙關(guān),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站起來,舉起劍擺出殊死一搏的姿態(tài),可轉(zhuǎn)眼又不知?jiǎng)恿耸裁葱哪睿砩系暮輨磐蝗粵]了支撐,只聽“當(dāng)啷”一聲,他竟垂下手,松了劍,站直了身子,沖著圍上來的敵人笑笑,抬手指了指自己。</br> 幾乎同時(shí),天地都不見了顏色,洶涌而來的焦黑堵住了所有能喘息的縫隙,他覺得自己被擠壓到虛空中最深的地方,一層又一層的力量還在不斷疊加,壓得他生不如死,所有的痛苦都凝結(jié)在喉頭,化作一聲嘶啞的“啊……”</br> 身上每根骨頭都被絞碎了吧……</br> 疼……</br> 好疼……</br> 他猛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覺得喉嚨又干又澀,落進(jìn)視線的不是怪物也不是焦土,只有一本書,一把扇子,還有在案臺一角靜靜燃燒的燈火。</br> 以為的劇痛原來只是以為而已……</br> 他直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狂跳不止的心漸漸平復(fù)下來。沒有大火,沒有城池,更沒有殺之不盡的怪物,這里是他的書房,他只是枕著一本書睡著了而已。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苦笑著搖搖頭,噩夢也不是第一次了,入夏以來更見頻繁,許是天氣燥熱亂了心神。</br> 一絲涼風(fēng)自半開的窗戶透進(jìn)來,他起身朝外看,清凈的院落里鋪滿月光,空氣里飄蕩著微甜的桂花香,此刻的呼吸,每一次都心曠神怡。他伸個(gè)懶腰,卻聽腹中咕咕亂叫,方想起自己尚未用晚飯,定是丫鬟見他睡著不敢叫醒。</br> 他用力揉揉臉,又對著窗戶使勁吸了幾口氣,這才完全清醒過來。</br> 吃飯去吧,他這么想著。</br> 咚咚咚!</br> 有人敲門。</br> 他皺皺眉,沖著房門說了一聲:“我這便出來,吩咐廚房將晚飯備好。”</br> 咚咚咚!</br> 他頓時(shí)不悅:“還在敲什么敲?不說了我立刻出來嗎?”</br> 咚咚咚!</br> 他一時(shí)火起,快步走到門前,一把拉開房門:“不是說了我……”</br> 話沒說完,他立時(shí)倒退三步,門外既非他的家人也非丫鬟,只是個(gè)燒焦的人形,紅著一雙眼睛,咧開嘴,尖厲地笑:“為何不開門?”</br> 他倒抽一口涼氣,沖到墻邊一把抽出掛在墻上的劍。</br> “妖孽!”</br> 黑夜里的嘶吼,憤怒又絕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