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咸鼠(2)
楔子</br> </br> 沒記錯的話,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前一句好像是……天生我材必有用?</br> *</br> 一碗,兩碗,三碗……</br> 直到第三個大碗見了底,連一滴湯水都沒剩下,桃夭才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沖那目瞪口呆的老板豎起大拇指:“你到底是如何做出這金絲香肚面的?香肚這般香,湯頭這般濃!這手藝全洛陽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br> 年輕白胖的小老板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拿搭在肩頭的布巾擦了擦額頭的汗:“姑娘言重了,自打我爺爺?shù)臓敔斈禽吰穑阋耘胫笾紶I生,這里頭并沒有多少秘訣,唯勤力二字罷了,煮面煮得多了,自能掌控其中分寸。只是洛陽第一斷不敢當(dāng),姑娘若是喜歡,今后常來便是。您這樣的客人,小店求之不得。”</br> 當(dāng)然求之不得,放眼洛陽……不,放眼整個大宋疆土,能一口氣吃下三大碗面的姑娘,哪個賣面的會不喜歡。</br> 桃夭將面錢放到桌上,搖頭道:“你說的也不全對,我就知道有人天天煮飯做菜還是做得跟豬食一樣,世間總有些事光靠勤力也是不夠的。”</br> 老板撓撓頭,也不好問她說的是哪路做豬食的神仙,只得邊收錢邊隨意問:“姑娘似乎不是本地人?”</br> “打帝都來。”她起身離開,站在門口仰頭看了看店招,哈哈一笑,“小朱記……小豬……我記下了,下次還來光顧?!?lt;/br> “姑娘留步?!崩习褰凶∷樖謴臒岷鹾醯目緺t上取了一個餅子,拿油紙包了遞給她,“您是小店今日第一位主顧,這第一爐的烤餅送您,近日天寒易餓,拿去吃著玩兒吧,不收錢?!?lt;/br> 倒是個厚道人呢,桃夭接過還燙手的餅子,瞇眼一笑:“這是我第二回來洛陽,上回來去匆匆來不及體會此地風(fēng)土,這回倒是來對了,說不定因?yàn)槟氵@間小朱記,我會喜歡上整個洛陽呢?!?lt;/br> 小老板的胖臉騰一下紅了,想來到他家吃面的客人里還沒有誰這般熱情過,何況還是個年輕輕的小姑娘,他很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結(jié)結(jié)巴巴道:“那……那以后常來啊常來??!”</br> 桃夭點(diǎn)點(diǎn)頭,眼睛卻往灶臺旁堆放調(diào)料的地方瞟了瞟,忽然問:“最近你店里的鹽巴是不是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少了呀?”</br> 小老板一愣,抓頭:“還真是呢,頭天明明還有大半罐,第二天就只有半罐了。我當(dāng)是自己記錯,添滿了便是,誰知沒兩天又剩下半罐了,我煮面做菜用不了那么多的。還檢查了鹽罐,也沒漏。最近為這事頗為頭痛。”他眨巴眨巴眼睛,奇怪地盯著桃夭,“可姑娘你是如何得知的?”</br> 桃夭裝模作樣背起手,繞到灶臺旁邊左看右看:“咳,我聽家中老人講啊,這裝鹽巴的罐子可不能用黑色的?!?lt;/br> “為何?”小老板大惑不解地盯著自己那個黑黢黢的鹽罐。</br> 桃夭湊近他,小聲道:“黑色屬水,水能化鹽,五行相克啊,你的鹽啊就是被你的鹽罐子弄沒了。”</br> “姑娘你還懂這些?”小老板詫異道,“可我從未聽聞黑色鹽罐會鬧出這樣的事來。”</br> “要不是看你煮的面好吃,人又厚道,我才不管這閑事呢。”桃夭伸手往鹽罐上一掃,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聽我的,換個別的顏色,只要不是黑色,我保證你以后一粒鹽巴都不會失蹤。”</br> 小老板半信半疑:“當(dāng)真?”</br> “我哪能白吃你的餅子。”桃夭拍拍他的肩膀,“告辭?!?lt;/br> 冬日清晨的洛陽街頭,薄霧繚繞,行人稀少,許多店鋪尚是大門緊閉,僥幸做成了第一單生意的小朱記里的小朱老板在猶豫了片刻后,將那鹽罐里的鹽巴悉數(shù)倒進(jìn)一個新的土色罐子里,然后他朝店外看去,那一身紅衫面容喜慶的小姑娘已然消失在游動的霧氣里。</br> 很好,從昨夜到現(xiàn)在,天上一片太平,沒有閃電,更沒有打雷。</br> 桃夭像極了一個沒有目的地的游客,悠閑地啃著餅子,一會兒往南,一會兒又折回來往東,走幾步覺得不對,又轉(zhuǎn)身往西,街頭的行人漸漸多起來,太陽似乎也正在努力沖破阻礙,這是一個對洛陽百姓而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上午,當(dāng)然,那是在他們看不見桃夭抓在左手上的妖怪的前提下。</br> 黑色的鹽罐當(dāng)然是可以用的,在她把這只貪吃的咸鼠帶走之后。</br> 跟雞蛋一般大小的家伙,肥圓得像一只剛剛偷吃完的沒有四肢也沒有尾巴的老鼠,一身白毛上還沾著鹽粒兒,此刻正鼓著腮幫子使勁哭嚎,大概是覺得自己大限將至。</br> 桃夭聽得心煩:“再哭就把你扔到開水里化掉!”</br> “我餓啊吱吱!餓得受不了才去偷鹽吃吱吱!”咸鼠大哭,從眼里蹦出來的淚珠比它的頭還大,一落在地上就濺開變成一朵小雪花,繼而消失,也幸好會消失,不然這樣哭下去,淚流成河真的能實(shí)現(xiàn)。</br> 桃夭停住步子,把它舉到面前:“鹽巴也不便宜,那胖小子做的是小本生意,你天天白吃好意思?若不是我順路去吃個早飯,那小店早晚被你吃破產(chǎn)?!?lt;/br> “關(guān)你什么事嘛吱吱!”它八成不知道桃夭的來頭,倒委屈得很,“餓了是要吃嘛吱吱!”</br> “給我好好說話,老吱吱作甚!”桃夭戳它的腦袋,軟綿綿的像泄了氣的皮球。</br> “說再多也是個餓,我就是餓,我要吃東西!”它越發(fā)哭得厲害,身前仿佛下起一場小雪。</br> 桃夭最是討厭無休無止的哭哭啼啼,索性松了手,由得這小東西跌落在地,因?yàn)樯眢w太圓胖,還彈了幾下才滾開了去。</br> “總之,以后再被我撞到你偷人家鹽巴吃,就把你的毛一根一根拔下來?!碧邑驳芍?,給了個小小的警告。</br> 其實(shí),連警告都只能隨便給給,就算下次真被她撞到它還偷鹽巴吃,她也頂多跟這次一樣把它拎走罷了,哪能真把它怎樣,級別低微到不能再低微的小妖,連個像樣的實(shí)體都沒有,說話說重些都能把它們嚇?biāo)溃傺V上有關(guān)它們的記載也不過寥寥——產(chǎn)婦身周常有妖,凡人不可視,不知來處,形似無肢之鼠,子出附其身,以淚為食,笑有風(fēng),泣成雪,一生一人不可離,稱咸鼠,無害。</br> 算是連螞蟻都比不上的最沒用的小妖怪了,不少人類從一出生起,便被這種妖怪纏上,畢竟它們在產(chǎn)婦還未生子前就聚集在附近,只等新生兒一落地,便爭先恐后沖過去,第一個舔到孩子眼淚的,便是這場爭搶的勝出者,從此它的命運(yùn)便跟這孩子交織重疊,一生只能以這孩子的眼淚為食,永不分離,直到孩子離開人世,它的生命也告終結(jié)——真是諸多妖怪里特別無聊的一類了,長得微不足道,一生能干的事更微不足道,除了天天盼望依附之人淚流滿面,沒有別的期待,遇到命好的不愛哭的主也只能自嘆倒霉,自己當(dāng)初不顧一切選的人,忍饑挨餓也要跟他走下去,餓死是不會的,在沒有意外傷害的情況下,它的性命只受制于此人,縱然餓癟了也只是餓癟罷了,實(shí)在忍不住便去偷吃鹽巴之類的咸味之物,雖不如眼淚飽腹,聊勝于無總能抵擋一陣,最后的最后,隨著這個人類的死去,無功無過了此一生。</br> 遇到這種妖怪,委實(shí)連懲罰都不屑,也不必的。</br> 今天這只咸鼠大概還算有點(diǎn)脾氣的吧,可能是餓得太厲害腦子已經(jīng)不清楚了,隨便嚇唬嚇唬就算了吧。</br> 桃夭看看天,太陽已經(jīng)露了大半個臉,顯而易見的好天氣不能浪費(fèi),不著急回去,起碼今天要把洛陽城吃夠玩夠,這么一想,被咸鼠哭煩的心情頓時又好起來。</br> 正要走,身后卻響起響亮的哭嚎聲:“你就走啦就走啦!你不讓我吃東西我哪有力氣回家去!桃夭你這個壞人!”</br> 在它說出這樣的話到桃夭回頭的短短瞬間,它本應(yīng)該以不同方式死十次了,桃夭甚至都本能地抬起了腳,理論上但凡能看見它的人都擁有一腳踩死或者一巴掌拍死它的能力,但桃夭最終沒這么干,許多比它厲害千百倍的妖怪都不敢在知道她身份之后面對面罵她是個壞人,它居然罵得這么理直氣壯,餓昏頭的家伙真是什么都干得出來呢。</br> “你認(rèn)出我了?”桃夭轉(zhuǎn)過身,蹲下來看著躺在墻邊不肯起來的它。</br> “你都不知這些年我走南闖北去過多少地方,見過多少人跟妖怪,早就聽說過桃都鬼醫(yī)的名號,我又不瞎,怎會瞧不見你腕子上怎么搖都不響的金鈴鐺?!彼柭柋亲?,“再說,你身上一股藥草味,還有血腥味,反正怎么都不是這人世間的味道,不是桃夭是誰?!?lt;/br> 桃夭一笑:“以為是只知道吃的蠢材,原來是我想錯了?!闭f著說著她突然臉一沉:“既知道我殺妖不眨眼,還敢這么跟我說話?”</br> “金鈴不響,爾無殺機(jī)。”它還是躺著不肯起來,吃準(zhǔn)了桃夭不會將它怎樣。</br> “嘖嘖,說話還突然斯文起來?!碧邑驳芍@個不怕死的賴皮妖怪,將它說的話跟它此刻的模樣一重疊,倒覺得有意思起來,笑著晃了晃自己的鈴鐺,“你就不怕它突然響起來?”</br> “你這樣的人物,殺掉我不覺得羞愧嗎?”它竟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渺小視為天大的優(yōu)越,不要臉地滾來滾去,“反正你今天要么殺掉我要么請我吃鹽巴,不然我就一直哭一直鬧一直滾?!?lt;/br> 家里那只狐貍已經(jīng)夠不要臉了,想不到這個更勝一籌,身上長毛了不起?</br> 桃夭氣得想笑,生平頭一回被威逼請客吃鹽……</br> “我憑什么要請你吃鹽?你偷東西本就不對。再不滾起來我可不客氣了!”</br> “我不起來!要么殺掉我要么請我吃鹽巴!”</br> 路過的行人紛紛朝桃夭投來奇怪或者同情的一瞥,大概想的是好端端一個姑娘怎的對著墻根兒的空氣說話,怕是誰家腦子不好的姑娘偷跑出來了?真可惜,長得那么喜慶。</br> 桃夭自然覺察到旁人的目光,心想老蹲這兒跟它糾纏也不是個事兒,算了,對這種毛茸茸的一哭就下雪的無賴,莫說殺心,竟連脾氣都發(fā)不出來。</br> 可是,堂堂的桃都鬼醫(yī)怎么能對一只小小的咸鼠投降呢?</br> 桃夭眉頭一皺,暗暗咬了咬牙,將手伸向自己永不離身的小布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