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絳君(4)
來人界都這么久了,還是會做相同噩夢的感覺真是很差啊。</br> 他坐在床上,雙手還下意識地緊緊抓住被子,身子微微顫抖,心口起伏得厲害。</br> 夢境沒有絲毫改變,還是跟熊熊燃燒的爐火有關(guān),他在火焰逼來的時候拼命跑拼命跑,腳下一空,如墜萬丈深淵,然后醒來。</br> 然后便是一夜無眠,就算躺回去,腦中不斷浮現(xiàn)的也是陣陣笑談聲,忽近忽遠,卻并不屬于這個世界。</br> 猶記得他跟同伴們被年輕輕的仙官捏在手里時的感覺,跟如今每個被噩夢嚇醒的無眠之夜一樣令人窒息。</br> 彼時,耳邊傳來的是仙官與他人隨意的閑聊與笑聲,他不掙扎,知道掙扎也沒有用。離他們越來越近的,是放置在月宮后殿那座一人高的青銅焚爐,平日里很少點火,但這幾天爐火都燒得很旺,還沒靠近,已能感受到漸漸而起的溫度。</br> “今天就能燒完了吧?”</br> “嗯,最后一批了。”</br> “可惜了啊,月老紅繩,多珍貴的寶物啊?!?lt;/br> “咳,誰讓咱們月老有骨氣呢?!?lt;/br> “是有骨氣還是跟昆侖那邊賭氣,大家心里有數(shù),哈哈?!?lt;/br> 他聽到,只覺心頭除了恐懼,還有怒氣。</br> 天界與昆侖,歷來各有掌管人間姻緣的神職,天界有月老,昆侖有和合君,加上天界與昆侖雖并列神界,但實際上各自為政,甚至互相抵觸,這月老焚紅繩的起因,正跟昆侖那位和合君有關(guān),眾人皆知月老素來以紅繩捆綁世間男女定姻緣,凡被紅繩所縛者必成夫妻,終身相守不得分離,哪知這早已被天上人界所接受的方式卻在近日被和合君恥笑了,起因是天界昆侖每年其樂融融做做樣子的聚會上,和合君公然嘲笑月老是個沒本事的神,所謂天賜良緣不過是他一廂情愿拿繩子硬綁在一起的成果罷了,哪像昆侖這邊是真心為世人著想,他和合君促人姻緣從不強迫,只在有情人之間適當(dāng)推波助瀾,能成好事固然最佳,若不能成,也只能歸咎彼此情緣不夠,不可強求。姻緣當(dāng)自人心之愛而生,焉能由一條繩子而來。那和合君借著酒意,還拍著月老肩膀道,如今他甚至很少再插手人間男女之姻緣,“順其自然,水到渠成”是他做了那么多年神君才領(lǐng)悟到的有關(guān)情愛姻緣的真諦。只有那些期望拿干涉人界種種來滿足自己身為神的支配欲的家伙,才會自以為是地安排他人的姻緣,且不容拂逆,若綁個佳偶倒還罷了,若成怨侶,因紅繩之故,不到身死一刻,兩人斷不能分開,時光必虛耗于彼此爭執(zhí)折磨之中,你說這“永不分離”到了這里,算好算歹?</br> 和合君一番話,氣得月老面紅耳赤,還沒找到說辭反駁,又被和合君摁住肩膀,神色微妙道:“再說你那紅繩,真的只是你拿仙氣加天蠶絲煉制而成的?就沒有把別的什么東西……比如妖怪啥的加進去?”</br> 此話一出,素來少發(fā)脾氣的月老勃然大怒:“胡說八道!”</br> “月老大人莫生氣啊,我就是道聽途說罷了,哎呀,瞧我這嘴,多喝幾杯就不像話?!焙秃暇皇峙e著杯子,一手輕輕打自己的嘴,“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想著吧,要不月老大人也歇息一段時日,這人世間愛來愛去的事,還是交給人類自己去料理,咱們且過咱們自己的日子,有空你來找我喝酒下棋,也落個清閑不是?!?lt;/br> 月老冷哼一聲:“我天界與你昆侖不同,對人界放任自流,早晚要出亂子?!?lt;/br> “紅繩亂綁一氣,就不出亂子?”</br> “你……本尊不用紅繩,也照樣能讓人界姻緣有條不紊!”</br> “那我拭目以待。嘖嘖,人間有福了?!?lt;/br> 月老拂袖而去,和合君笑嘻嘻地沖他揮手道別。</br> 這場不算高興的聚會帶來的后果,是月老下了一道命令,銷毀現(xiàn)下所有紅線。</br> 下頭的仙官們都當(dāng)月老是與和合君賭氣,只有那一兩個跟隨月老多年的親信明白月老要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如今他煉制的紅繩,仙氣與天蠶絲都只是表面掩飾罷了,紅繩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真是妖物。</br> 姑灌山有妖名絳君,生冰雪之下,一千年一生,形如赤紅絲,性極黏,可縛萬物而不分,煉之可成神器。</br> 許久前,月老發(fā)現(xiàn)自己煉制的紅繩到底不夠堅固,被綁住的男女若真有掙脫姻緣之意,紅繩終會斷開。他試了各種法子終不能解決,最終他心念一動,帶了親信秘往姑灌山,將冰雪下的絳君全數(shù)收割,歸來與他物共煉,終得不斷之月老紅繩。絳君本為妖,又得仙氣相佐,故煉成之紅繩每根皆有靈通,可稱神物。此后,月老綁住的姻緣,無一斷開。</br> “月老就不心疼?煉成紅繩也費了不少事呢。若以后再想得這紅繩,還得等姑灌山的絳君再長出來,離上回收割過了有四百年吧,再等六百年也夠嗆。何況還不知那地里能不能長出來……”</br> “比起心疼,真被昆侖那邊坐實咱們用妖物煉繩,天界的臉面往哪里擱?說起來那絳君雖為妖,實質(zhì)卻也同任何一味藥草原料差不多,任何人拿去煉個東西也不算個大事,但月老身份在那兒擺著,咱們天界歷來以‘出身正統(tǒng)’為驕傲,妖物在咱這兒始終低人一等,那絳君雖沾了仙氣成了神物,但始終沒有在天界名錄中正式注上名字,那便連妖仙都算不得,你堂堂月老,天界大神之一,卻用妖怪來幫手,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呀。”</br> “也是。可雷神手下也有不少妖仙,有時也會驅(qū)使無注名的妖物替他辦事,怎不見昆侖那邊詬病于他。”</br> “就雷神那個脾氣跟本事,誰敢。月老發(fā)脾氣跟雷神發(fā)脾氣的后果能一樣嗎。”</br> “那倒是。那以后可怎么是好?沒有紅繩了,人間姻緣還怎么綁?”</br> “沒有絳君也能煉紅繩啊,這是月老該操心的事兒,輪不到咱倆費心,咱們只管把繩子燒掉完事?!?lt;/br> “唉,行。”</br> 他越聽越氣。</br> 當(dāng)初從姑灌山把他帶走時沒有問過他同意,把他煉成紅繩也沒有問過他同意,如今因為他人一句話,說燒便要燒了,那焚爐是能隨便進的地方嗎?進去之后,神魂俱消。他雖已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紅繩,卻不僅僅是一根沒有知覺意識的線而已,如那仙官所言,他已經(jīng)算既是妖又是仙的神物了,按理說月老應(yīng)該將所有由絳君而來的紅繩一一往天界名錄上注好名字,以妖仙之身份相待,可誰曾想自己的同伴們在幫助月老促成一樁又一樁姻緣后,得來的卻只是投進焚爐的結(jié)局。</br> 面子,就是面子而已。</br> 憑什么,憑什么自己的一生只為了成全別人的面子?</br> 焚爐的火光,隔著布袋子也明亮得刺眼,袋子里所有的同伴都在嗚嗚哭泣,可那又有什么辦法,逃是逃不掉的,袋子上有月老下的封印。</br> 就只能希望能快掉把自己燒盡,少些痛苦吧。</br> “這兒有我照應(yīng),殿里還有一袋你去拿過來。”</br> “還有嗎?這不是最后一袋了?”</br> “不是吧,我記得還有一袋,你回去看看,別出紕漏。”</br> “行,我回去看看?!?lt;/br> 以為接下來就是烈焰焚身了,誰知密閉的袋子里突然伸進來一只手,不偏不倚抓住了他,不等他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便落進了另一個黑漆漆的袖口中。</br> 那仙官四下瞅看,確認無人看見他的小動作后才放下心來,旋即將重新收緊的袋子一把扔進了焚爐之中。</br> 離開的仙官很快走了回來:“沒有了啊,這是最后一袋了?!?lt;/br> “是嗎,那怕是我記錯了?!?lt;/br> “都燒了?”</br> “燒了,走吧?!?lt;/br> 命運的改變來得猝不及防。</br> 因為面子,他差點成了爐中灰,因為愛慕,他又撿回了一條命。</br> 很快,他便被當(dāng)作禮物偷偷送到一位仙娥的手里。</br> “你生辰快到了,這是現(xiàn)下唯一一條用絳君煉成的月老紅線,我偷留下送你?!毙∠晒僬f話時,臉紅得像熟透的果子,“不到用時別撕下符紙,這東西鬼靈精的,會跑的?!?lt;/br> “你瘋啦?被月老知道了你會被打死的!”小仙娥捧著被符紙纏住的紅繩,擔(dān)心不已,“再說你送這個給我作甚?”</br> “想不到還能拿到什么比這個更寶貴的,畢竟只得這一條了?!毙∠晒倬执俚卮曛?,支支吾吾道,“你若有不想分離之人,只消拿此繩綁住彼此尾指,也可至死不分離了。你說寶貴不寶貴。”</br> 小仙娥也紅了臉,想了想,卻將紅繩推回他面前:“我不要?!?lt;/br> “你怕什么,沒有人知道的!你拿著吧,我也給不了你什么好東西!”</br> “哪怕你只給我一片地上的落葉,也比你偷來東西送我好。”</br> “這不算偷吧,唉,反正你拿著就是,以后總會有用!”</br> “我不要。綁來的不分離有什么好的!”</br> “咳,反正你拿著吧!”</br> “我說了我不要!”</br> “你拿著!”</br> 你推我扯之間,也不知是誰動作太大,竟撕裂了縛住他的符紙,得了這失而不再的大好機會,他終能使出全身力氣,飛似的逃了,身后回過神來的兩個人根本追不上。他像一條紅色的小蛇,從仙殿一路躲到天門,也是命不該絕,那日正是天界設(shè)宴之日,四方神仙來往熱鬧,他瞅準(zhǔn)機會,偷偷纏到一位醉醺醺的地仙的腳踝上,隨著他安全出了天門,待那地仙落到人界,他才得了機會,溜之大吉。</br> 命就這么保住了,以后就在人界吧,哪里都不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