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尾
天已微明,白雀河畔風聲如泣,一天之中最寒冷的,當是此刻。</br> 戴斗笠披蓑衣的家伙,仍安坐于石上,那釣竿所及之處,是不結冰的,至于有沒有魚倒不重要了,反正,他從來也不是為了魚。</br> 桃夭圍著那石頭釣翁來來回回觀察了好幾圈,又使勁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方才嘖嘖道:“果真是一只鎮(zhèn)水呢,身上這萬年不變的陳味兒……”</br> 司狂瀾站在離青石三步開外的地方,打量著石頭釣翁,并不言語。</br> “你一定不知何為鎮(zhèn)水?!碧邑差┝怂究駷懸谎郏疤旖绶篙p罪者,罰入人間為鎮(zhèn)妖,保方寸平安,刑期不滿不可移,不可言,思己過?!?lt;/br> “鎮(zhèn)妖?”司狂瀾笑笑,“倒是頭回聽說。”</br> “鎮(zhèn)妖只是個總稱?!碧邑财财沧欤皶涣P到人間當鎮(zhèn)妖的,幾乎都是天界的神鳥靈獸或者沒什么品級的小仙吏之類,罰來守河的,便是鎮(zhèn)水,罰去守山的,便是鎮(zhèn)山,運氣再差些的,便去鎮(zhèn)墓了。平日里你們在山水之地若見了什么不知來歷的石獸鐵牛啥的,十之八九都是天界來服刑的倒霉鬼。鎮(zhèn)妖們形態(tài)不一,但無論它們以何種形態(tài)存在,都是不可自行移動,也不能講話的。你看,這樣生活成千上萬年,還不如一刀宰了痛快?!?lt;/br> 司狂瀾卻笑著搖搖頭:“未必如你所想,我看這鎮(zhèn)水的日子倒是過得十分悠閑自在,有陽光月色,有山河四季,無須與人爭斗競逐,只留歲月安穩(wěn),多少人羨慕不來?!?lt;/br> 桃夭白他一眼:“差些忘了你跟它們一脈相承,看兵書可以幾個時辰紋絲不動,那以后你干脆改名叫鎮(zhèn)宅算了?!?lt;/br> 撲哧,一聲輕笑自虛空而來。</br> “誰?!”</br> 桃夭警覺地回頭,卻見那從頭到尾對他們的到來都毫無回應的石釣翁竟伸了個懶腰,旋即另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虛影自他身軀分離出來,輕飄飄地落到他們面前。</br> “本無意相見,但既是桃夭大人,于禮也當出來道個謝?!碧撚把援叄骐p膝落地,對桃夭行了個大禮。</br> 突如其來的一跪,反倒叫桃夭不好意思起來:“無須如此大禮。我該謝你才是?!?lt;/br> 虛影仍是踏踏實實跪拜完畢,又道了一聲多謝,方才起身,認真道:“我已表了謝意,若桃夭大人要謝我,無須行此大禮,應承我一件事便可?!?lt;/br> “?。俊碧邑矂倢λ嫦碌暮酶修D眼就沒,叩頭謝恩這種事原來還得輪著來呢?問題是她謝他是應該,他謝她又為何?</br> 她又上下打量對方幾眼:“先說說你為何謝我?難道我們不是這一刻才剛見面嗎?”</br> 虛影看著身旁那條日夜相對的白雀河,緩緩道:“錦鱗河水日漸枯竭,乃我所為。楓生欲引水解困,傷她皮肉的也是我。鎮(zhèn)水力量有限,真身無法離開白雀河?!彼W?,語氣突然冷涼決絕起來,“若要躉魚伏法,靠一己之力實難施展。今日若非桃夭大人出手,那妖孽不知還要生禍到幾時。許人虛假之像,騙那楓生小妖消耗性命為它求雨蓄水,著實該殺。”</br> 聽罷,桃夭不發(fā)一言。</br> 若這樣的話……一切便好解釋了。</br> 恰好一陣風過,瞬間吹散心頭疑問。</br> 桃夭雖然對“出手”兩字有點尷尬,但想想也不算無功受祿,若非她將躉魚逼上絕境,這妖孽也未必會死得如此徹底。</br> “那只躉魚年歲不大吧?!碧邑埠鋈粏?。</br> “二十年前,回龍村全村因疫病亡故之后,所有尸體都被燒成灰,撒入錦鱗河中,翌年,河中便生出了這只妖孽?!碧撚皣@氣,“楓生從未有離開回龍村的意思,不論此地是村落還是廢墟,我常見她獨自行走于河畔,口中念念有詞,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將自己扮成明善的樣子,自己摸摸自己的頭。那些日子,她不是在白雀河回憶明善抱著她逃命的過往,便是在錦鱗河前的野草叢中昏睡。我以為時間總能治好她,卻未料到被躉魚乘虛而入,那妖孽應是早就看中了她,亦知她心結所在,小小一場幻術便讓她死心塌地,甘愿耗盡性命為它保住本就開始枯竭的錦鱗河。我看在眼里,卻做不了什么,眼見楓生一日弱過一日,我只得橫下心來,哪怕又犯天條,也要盡力讓錦鱗河枯竭得更快,只要河水一枯,躉魚根基不穩(wěn),必亡,唯有如此方能阻止楓生繼續(xù)送死?!眒.</br> 司狂瀾聞言,不禁面露贊許之色:“如此說來,那躉魚也是十分厲害了,誕生區(qū)區(qū)數(shù)年便有造幻境惑人心的本領,連我們這些外人都差點以假亂真。”</br> “哪有那么厲害!”桃夭白他一眼,“不用想也知這只躉魚頂多給楓生一個人造出個活生生的回龍村,為了能讓我們倆也看見,它可下了血本的,得耗費多大元氣才能同時影響到我們,做戲不做足,怎能騙我們替它對付白雀河的‘河妖’。論起妖怪,你就是個外行人。這就叫厲害的話,你讓真正的大妖怪們臉往哪兒擱!”</br> “可它真的差點要了你的命呢,桃夭大人?!彼究駷懸恍?。</br>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桃夭臊紅了一張臉,恨不得扎進地縫里。</br> 見狀,虛影忙貼心說道:“桃夭大人無須惱怒,躉魚雖小,害處卻大,不論神仙凡人,皆防不勝防,中計也不丟人?!闭f著,他又往司狂瀾那邊看了看,“我眼見著你被躉魚最后的招數(shù)困住,見得救不得,幸而有這位公子緊跟在后,如此天寒地凍之時,入水救你未有半分猶豫。桃夭大人若真要謝救命之恩,還是謝這位公子吧。我不過是替他在水中指了路,算不得頭號功臣?!?lt;/br> 入水救你未有半分猶豫……桃夭瞥了司狂瀾一眼,那家伙仍是一臉波瀾不驚,你謝我不謝都無所謂的淡然,仿佛他撈上來的真就是條快死的魚那么不值一提。</br> “還不是怕我淹死了沒人替他喂馬干活兒……”桃夭嘀咕一句。</br> 司狂瀾定是聽見了,嘴角微揚,不置可否。</br> 忽然,虛影又跪下了:“桃夭大人,我此生不曾有求于人,但求你治好楓生,那丫頭執(zhí)念太重,不放下過往,便永無未來?!?lt;/br> 桃夭沉默片刻,想將他扶起來,卻始終沒有伸出手。</br> “她損耗太過,來日無多?!?lt;/br> 說起這件事,桃夭終于又找回了桃都鬼醫(yī)的尊嚴與平靜。</br> “你總有法子?!碧撚安豢戏艞?,“論醫(yī)術,桃都鬼醫(yī)天下無雙。不是要長生,哪怕再多十年二十年,甚至幾個月,只要她能心結全開,剩下的日子不論長短,都是值得。”</br> 桃夭想了想,又打量他一番:“可你能給我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我是桃夭,也該知道我的規(guī)矩。有價值做我的藥的,才有被我救的價值。你區(qū)區(qū)一只鎮(zhèn)水,想去附近看看,甚至開口說個話,都得靠元神出竅,除了利用僅有的力量勉強操縱河水豐枯,別的能力幾乎為零,真身還是個大石頭,毫無藥用價值?!?lt;/br> 真是越說越喪氣啊,連虛影自己都難過起來,好像她說得也沒錯。</br> “為何是楓生呢?”桃夭突然問,“你在這里的時日不算短了,見過的各種有故事的人類與妖怪也不是少數(shù),為何只有她讓你以命相護?”</br> 虛影抬頭,良久才道:“她是明善的妹妹,就是她的女兒。”</br> 桃夭恍然大悟,原來根源還是在那個只存在于回憶中的女人,明善的娘親。</br> 若非她早已不在人世,桃夭是很有興趣見她一見的,畢竟愿意給一塊石頭戴斗笠穿蓑衣,顧念著它孤單無聊,還送魚竿給它解悶的人,不會很多。</br> 同時,為一件蓑衣一支魚竿便顧念多年,不惜再犯天條枯竭他河也要除妖救人的石頭,也不會很多。</br> “此事若被天界知曉,你怕是要在這里再多待上一萬年不止?!碧邑财财沧?,又對司狂瀾道,“天都快亮了,該走了。”</br> “等等……桃夭大人!”虛影慌了,飄過來攔住她的去路。</br> “你又攔不住我?!碧邑哺纱鄰乃纳碥|里穿了過去,然后回頭沖他吐舌頭,“告辭!”</br> “桃夭大人??!”</br> 白雀河對岸的天空,撕開了一條線,露出了淡淡的金色的光。</br> 風還是很大,四周依然寒冷,但今天的天氣,應該比昨天好很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