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漱金(4)
年初四,朱小寶又來了。</br> 正在扎一間紙屋的葉逢君見了他,停下手里的活,笑呵呵地迎上去:“又要我?guī)兔φ奂???lt;/br> 朱小寶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指:“是……但是……”</br> “扭扭捏捏干啥?”葉逢君奇怪地問。</br> “這個……上回葉老板割愛的那只蝴蝶,我娘是很喜歡啦。但是……”他揉了揉凍紅的鼻子,小心翼翼道,“她把蝴蝶拆掉,想看看其中乾坤,誰知拆掉之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還原了。葉老板,能不能教我折?回去后我再演示給我娘看,也算去了她一塊心病。”</br> 葉逢君搖搖頭:“令堂也真是頑皮,我葉逢君的手藝,豈是旁人隨便就能破解的。”</br> 朱小寶趕緊掏出個荷包,抖出兩塊金片:“這次的酬勞少了些,下次補(bǔ)上。葉老板您行個方便。”</br> 葉逢君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戲謔道:“朱公子出手這么闊綽,你娘知道嗎?”</br> 朱小寶沒吱聲,只跟他作揖:“我給的酬勞來路清白,葉老板放心就是?!?lt;/br> 葉逢君一笑,接過金片收好:“坐吧,一會兒你仔細(xì)看我怎么疊的,我只教一次?!?lt;/br> 朱小寶喜上眉梢,連聲稱謝。</br> 此刻,窗外微雨薄雪,初春的寒意賽過之前任何時候,葉逢君生起火爐,兩人并肩而坐,朱小寶認(rèn)真看著他折紙的每一個步驟,心里贊嘆著天下怎會有如此靈巧之人,不借助任何魔力便把一張乏味的白紙變成一個奇妙的世界。</br> 朱小寶不聰明,也不太笨,葉逢君只演示了一遍,他便笨手笨腳地照著記憶中的步驟疊出了另一只蝴蝶,雖然只有一邊翅膀會動,但也足夠他高興了。</br> “這下我娘該高興了。”他興沖沖地起身,抱著自己的“作品”向葉逢君道別。</br> 葉逢君把他送到門口,笑瞇瞇地說:“回頭跟你娘說,我還能折會搖尾巴的小狗,會張嘴的小貓,會開的牡丹花,要是她老人家樂意,你可以再來找我學(xué)??!”</br> 朱小寶高興壞了,連連道謝,最后特別慎重地朝他鞠了個躬:“葉老板,你人真好。”</br> “這事你心里知道就行,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比~逢君緊緊攥著兩塊金片,“歡迎下次再來啊。”</br> 雨漸漸大了,傘下的朱小寶匆匆消失在越發(fā)濃重的寒氣里。</br> 如葉逢君所愿,之后的一年,朱小寶成了元寶堂的???,有時隔幾天來一次,有時候個把月來一次,每次都少不了他的酬勞,而他也沒有食言,手把手教他折貓折狗折南瓜。這種輕松又賺錢的工作真是讓人心生歡喜。</br> 而他對于朱小寶的了解也在一次次的閑聊中漸漸豐富起來,這小子說自己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父親早逝,沒有兄弟姐妹,是母親一手拉扯長大,家在洛陽城外的石牛村,母親種地養(yǎng)雞,他在城里做零工,日子也不算艱難,只是不曾想到十七歲那年,他稀里糊涂被征入軍隊,又稀里糊涂隨著大軍去了太原,皇帝要北伐,要拔掉跟契丹人一個鼻孔出氣的眼中釘,然而交戰(zhàn)之時恰逢酷暑,兵士們患病者眾,又遇契丹派兵援助,皇帝最終無功而返。</br> 那天,朱小寶掀起袖子給他看右臂上的一塊傷疤,說幸好撤軍了,不然他可能回不來了,打仗多可怕呀。</br> “為何遷來蜀中?在洛陽不是過得挺好?”葉逢君問他。</br> “我娘聽說蜀地靈秀,美景美食不勝枚舉,她便總念叨著來看看。我架不住她天天念叨,終于在兩年前跟她一道,帶著能帶走的家當(dāng)來了這里。我娘喜歡得不得了,說要在此處安享晚年,我知道她這些年身子越發(fā)不好了,既然她喜歡,我就陪她住下來吧?!敝煨毴缡堑馈?lt;/br> 葉逢君點點頭,道:“那你們母子作何營生?”</br> “她還是養(yǎng)雞。”朱小寶老老實實回答,“我有時在酒樓廚房里幫工,有時替別人跑跑腿。”</br> “日子也是緊巴巴呢。”葉逢君隨口道。</br> 朱小寶擺弄著手里的紙,點點頭:“是不寬裕,幸而三餐還是不愁的。”</br> “那你的辟寒金是哪里來的?”葉逢君的口氣驟然冷厲,像換了一個人。</br> 朱小寶一愣,半晌沒敢抬頭。</br> 這些日子他送出去的金片嘩啦啦落到他面前,后面是葉逢君面無表情的臉,配上他的白衣裳跟白膚色,真真跟個鬼似的。</br> “我……我先回去了?!敝煨毑桓铱此?,垂著腦袋飛快地往大門口挪。</br> 葉逢君也不跟他客氣,抓過一條麻繩追上去,一腳把他絆倒在地,以絕對的速度與技術(shù)把他五花大綁起來,拖到后院里,繩子一甩,搭上那棵粗大的老槐樹,哧溜一拉,朱小寶驚叫著被吊到了半空。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絕無手軟。</br> “葉老板……我怕高……”朱小寶憋著眼淚求饒。</br> 葉逢君端來一張凳子,氣定神閑地坐下來,手里還多了一把彈弓和幾團(tuán)廢紙。</br> “朱小寶,我教你折紙只教一次,同樣,我問你問題也只問一次?!彼褟U紙團(tuán)上到彈弓上,拉開皮筋,瞇著一只眼作瞄準(zhǔn)狀,“任何人在我這兒,都只有一次機(jī)會。”</br>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呀,什么叫辟寒金?”朱小寶掙扎著。</br> 啪,紙團(tuán)準(zhǔn)確擊中了朱小寶的脖子,雖不傷人,卻疼得他齜牙咧嘴。</br> “那你跟我說,你這么多金子哪里來的?”葉逢君把第二個紙團(tuán)上好,瞄準(zhǔn)。</br> “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朱小寶眼淚鼻涕橫飛。</br> 啪,紙團(tuán)擊中了他的臉,疼得他大叫。</br> “連說謊都不會,你說該不該打?!比~逢君放下彈弓,拿起第三個紙團(tuán)。</br> “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了葉老板!”朱小寶哭喊道,“我真不能說啊。但是這金子絕非來路不正,你放了我吧!”</br> 葉逢君一笑:“不放。我就喜歡看你被吊打的樣子。”</br> “我真的不能說!”朱小寶的冷汗跟眼淚匯成了悲傷的小河,“我答應(yīng)了它要保密,說出來會害了它!”</br> “它?”葉逢君再次舉起彈弓,“紙團(tuán)用完之后,我就換石子兒。那就不光是疼了。話說我這院子也寬敞,一不小心打死誰了,埋一兩個人倒是不愁的?!?lt;/br> 在第三個紙團(tuán)擊中他額頭的瞬間,朱小寶終于屈服了:“我說我說!”</br> 葉逢君滿意地起身,走前幾步,仰頭看著半空中晃悠的他:“說吧?!?lt;/br> “是……漱金鳥!”朱小寶的臉漲得通紅。</br> 葉逢君挑眉:“你怎么得來的?”</br> “我十五歲那年,它自己飛來的,就落在我家的雞窩上,渾身黃毛,跟雞雛一樣大?!敝煨毤奔钡?,“它會吐金屑,那些金屑第二天便會結(jié)成大小不一的金片。這么多年來,它一直這樣?!?lt;/br> “你如何得知它是漱金鳥?”葉逢君冷哼,“這可不是你家養(yǎng)的雞,隨便一個人都認(rèn)得?!?lt;/br> 朱小寶忙道:“我舊居里曾有一本沒有封皮的破書,上頭記滿神怪之事,說早在曹魏之時,有昆明國獻(xiàn)上漱金鳥,此鳥大如雀,羽明黃,吐金屑。魏滅之后,此鳥亦蹤跡杳然。此書雖已遺失,但我印象深刻。能吐金子的鳥,不是漱金又是何物!”</br> 撲一聲響,一個石子從葉逢君手里飛出,麻繩應(yīng)聲而斷,朱小寶哀號一聲跌到地上。</br> “這么多年,沒人找你麻煩?”葉逢君蹲到他面前,“這只鳥可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玩意兒。”</br> 朱小寶扯掉身上的繩子,坐起來委委屈屈地說:“我特別低調(diào),并不拿這些金子揮霍。這些年它吐出來的,我都藏起來了,連我娘都不知道。我還是去打零工賺錢,實在困難了,我才悄悄拿個一片半片的去換些東西?!?lt;/br> 葉逢君狐疑地打量他:“既然如此,你何苦用這么多金子來跟我換區(qū)區(qū)折紙之術(shù)?”</br> “我娘只喜歡折紙啊。”朱小寶不顧摔疼的膝蓋,哭喪個臉跪下來哀求,“這秘密我守了八年了,葉老板,求你看在我從未借此干壞事也不曾薄待你的分上,不要把漱金鳥的秘密說出去?!?lt;/br> 葉逢君起身:“我考慮考慮。”</br> “葉老板!”朱小寶擦掉臉上的污泥,費力地站起來,“你又如何得知辟寒金這個說法?”</br> 葉逢君狡黠一笑:“魏皇帝養(yǎng)漱金鳥,以水晶筑辟寒臺供其居住,故其所吐之金稱為辟寒金。你以為天下只有你讀過書么?!?lt;/br> “哦……”朱小寶撓了撓頭,趕緊跟到他身后,“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br> “都說了我要考慮考慮,看心情。”</br> “不能說真不能說??!”</br> “讓開讓開。你說漱金鳥怎么不落我家屋頂,偏偏落在你這笨蛋家的雞窩里呢!”</br> “可能它覺得你家屋頂不如我家雞窩好?”</br> “剛剛那個不是問句!”</br> “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