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孰湖(5)
它在成州的府衙內(nèi)呆了快三個月了,就想知道那樁人命案有什么進展。</br> 成州的舀泥河邊,有人親眼見著天上掉下來個人,摔在河灘上,生生摔死了。</br> 這件奇案立刻傳遍了整個成州,大家都嚇壞了,人又不是鳥,怎么能從天上摔下來。</br> 府衙里也亂了章法,查了好些日子也沒個頭緒,直到前幾天才確定了死者的身份,不確定倒還好,確定了之后就更頭疼了,因為死者并非成州人士,家在離成州千里之外的項城,并且死者家屬非??隙ǖ馗嬖V他們,死者摔死前一天還在家中好端端地跟大家喝酒,一夜時間,身在項城的人怎可能死在成州的河邊?</br> 這件案子,遠遠超過了他們能處理的范圍。</br> 它在府衙里又呆了好幾天,聽到他們說,經(jīng)過查訪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類似的案子時有發(fā)生,全國各地都有,受害者都是被摔死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但哪地官府都沒能破案擒兇,甚至連點有用的線索都沒發(fā)現(xiàn),最后大家的處理方法也一樣,封存卷宗,不了了之。</br> 成州的府衙也沒有奇跡發(fā)生。</br> 它確定再等下去也沒有結(jié)果,卻暗自松了口氣,悄悄離開了府衙。</br> 河灘上,命案現(xiàn)場留下的血跡還在,浸在石頭里,已經(jīng)發(fā)黑了。</br> 它偷偷去看過受害人,跟之前的受害者們一樣,在血肉模糊的尸體上,它清清楚楚地嗅到了那個家伙的味道。</br> 它一面憤怒于那家伙竟然還在干這樣的事,一面卻又生怕他人查出端倪,對這家伙趕盡殺絕。</br> 寒風吹過,它抬頭望天,大吼:“你瘋了嗎?!你到底在干些什么?!”</br> 世上除了它,再沒有誰能聞到那個家伙的味道,因為它們是孿生兄弟。</br> 所有的孰湖都誕生在崦嵫山的石海中,那真是一片石海,大大小小的石頭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每個孰湖母親都會把卵產(chǎn)在石頭下,剛出世的卵只有一丁點大,從石頭下的縫里滾落進去,然后一天天長大,直到把壓住自己的石頭頂開,小孰湖們才能破殼而出,如果這個卵不夠強壯,長得不夠好,無法推開壓住自己的石頭,那么就意味著它還未出世便被淘汰了。</br> 它覺得,如果沒有這孿生弟弟,自己肯定沒有破殼的機會。</br> 從破殼那刻起,它跟弟弟就差了好多,弟弟的體型起碼是它的三倍以上,跟在弟弟身邊的自己,橫看豎看都像個可憐巴巴的小跟班。隨著時間的流逝,弟弟越長越健碩,雖然跟最強壯的同族們相比還有些差距,但在它眼里,弟弟已經(jīng)足夠它羨慕了。</br> 成年之后,孰湖們就會離開崦嵫山,往那五光十色的人界而去,那里有無數(shù)的人與物可以被它們馱在背上,穿山越嶺、上天入地,在飛行與奔跑中尋找樂趣與存在的意義。</br> 而它比較麻煩,飛又飛不高,跑又跑不遠,每次都遠遠落在弟弟后面。</br> 它一直覺得它們兄弟倆感情很好,崦嵫山的孰湖里從沒出過雙生子,幼時跟同族們打鬧,它總因為身體弱小而被別人欺負,有一回甚至被它們一屁股坐在頭上,又推不開掙不脫,差點就窒息而死,幸好弟弟趕來,一個人打跑了三個,把它救了出來。</br> 從此,它都不敢離弟弟太遠。</br> 可是,孰湖并非群居妖怪,一旦離開崦嵫山,就代表了各奔東西。</br> 但它們兄弟倆并沒有分開,在來到人界的頭一百年里,它漸漸習慣了馱著那些將死之人的魂魄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而它能馱得動的,也只有這個。弟弟不一樣,它曾經(jīng)從洪水里馱起兩個人,送到安全之地后,又返回去馱起更多的人,而它能做的,只能是從水里撈起一兩件衣裳,或者給他們弄回幾個野果子。</br> 一百多年過去,它還是沒有任何長進,只有魂魄,是它馱得最得心應(yīng)手的。</br> 弟弟說要離開的那天,天氣特別熱,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br> 它有點傻地站在陽光里,問:“是不是我拖累你了?”</br> 弟弟想了想,說:“你就這樣過下去吧?!?lt;/br> 它覺得自己肯定是被嫌棄了:“我一直在努力,我……”</br> “我要走了?!钡艿艽驍嗨挚戳怂谎?,“別跟來?!?lt;/br> “我……”</br> 它只吐出一個字,便沒辦法再說下去了,因為弟弟已經(jīng)毫不留戀地離開了,矯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熾熱的天空里。</br> 它其實很怕熱的,但那天它覺得不熱,心里好像灌了風,涼嗖嗖的。</br> 回來的路上,它反復跟自己說不要難過不要牽掛,畢竟它們兄弟倆都長大了,弟弟那樣的孰湖,確實不應(yīng)該總跟自己這樣的哥哥在一起,它應(yīng)該像其他很厲害的同族那樣,做一個可以身負千斤但仍可自由來去的妖怪孰湖。</br> 幾百年很慢,又很快地過去。它數(shù)不清自己馱過多少魂魄,其實也是很忙碌的,畢竟走向生命盡頭的人那么多,而他們每個人的心目中,又藏著那么多的回憶與牽掛。偶爾閑下來時,它會蹲在某間宅子的屋頂上,看著月亮發(fā)呆,順便想想那個家伙現(xiàn)在在哪里,在做什么。</br> 幾百年了,這些摔死的人,是它得到的,與那個家伙有關(guān)的唯一線索。</br> 可是,不該是這樣啊。</br> 它開始尋找那個家伙,又是幾十年,其間與那個家伙有關(guān)的命案,沒有停止過。</br> 終于,在它鍥而不舍的尋找下,一年前,分散幾百年的兩兄弟終于見面了。</br> 那是在房州西邊的無名河邊,也是夏天,火燒似的云倒映在河水上,天地都紅紅的一片。</br> “比以前強些了,至少能循著我的味道找來?!钡艿苷驹诤舆?,身形比從前高大太多,每塊肌肉都在夕陽里閃著光,眼神犀利得像一把從冰里拔出來的刀。</br> 反觀它自己,差不多還是老樣子,小小瘦瘦的一只。</br> “你殺人啦?”它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口。</br> “嗯。”弟弟倒是承認得很痛快。</br> 它愣住:“為……為啥呀?”</br> “增加我背負過的重量?!钡艿芴谷坏?,“孰湖的力量,與背負過的重量成正比,這個你是知道的?!?lt;/br> “這個我知道啊?!彼泵Φ?,“所以這些年我很盡可能多的去背那些魂魄,其實我還是變強了的,起碼比從前壯實了一些。”</br> “一個活人的重量,遠不及一條人命來得重?!钡艿艿?,“身上的人命越多,我的力量就會越大?!?lt;/br> 它急了:“你要那么大的力量干什么?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br> 河水急躁地流過,“嘩啦啦”地響,在夕陽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弟弟轉(zhuǎn)過身去,看著自己倒映在河水里的身影,說:“就快到五百年了。”</br> 它怔住。</br> “如果我不想你找來,你以為你能找到我嗎?”弟弟回頭看看它,“這些年,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知道。所以,我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lt;/br> “你……”它結(jié)巴著,不知道要說什么,難道這些年,這家伙從沒有真正離開自己?!</br> 弟弟看向遠方:“它們差不多要來了。”</br> 它沉默。</br> 那天之后,它們又像從前那樣形影不離了,弟弟比從前更沉默,也更警惕,一場雨一陣風,都會讓其如臨大敵。</br> 其實它更想聽到的,是這家伙好好跟它講講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那些被馱過的人與物有沒有什么趣事,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跟殺人有關(guān)。</br> 可這家伙什么都不說,兄弟倆要么從天上飛過,要么從街市里穿過,弟弟跟它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跟緊我?!?lt;/br> “咱們到底去哪兒,要這樣走到什么時候?”它忍不住問,“我還要做事呢,多少人在等著我。”</br> “走到你可以留下來時?!钡艿芾淅涞馈?lt;/br> 行至欽州時,它們終于遇到了此生最兇猛的襲擊。</br> 來者是它們的同族,七只強悍的孰湖,要取它的性命。</br> 屬于它的結(jié)局,終究還是來了。</br> 這么多年,它總是刻意去忽略一件事,關(guān)于孰湖一族最隱秘的“規(guī)矩”。</br> 崦嵫山最高的地方,有一塊自地里長出來的光滑如鏡的赤色石碑,它不但是孰湖一族膜拜的神物,也是一份每五百年出現(xiàn)一次的排名,每一批在崦嵫山出生的孰湖,自出生之日起,五百年之內(nèi)所背負過的重量的總和,會清楚地記錄在里頭,按照孰湖一族的“規(guī)矩”,排名最后的一位,必須被“清除”,汰弱留強是保證優(yōu)良血統(tǒng)的最好方法。</br> 其實,它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出現(xiàn)在排名的最后。</br> 可它沒覺得害怕,甚至覺得能有五百年時間已經(jīng)很多了,足夠它去看看外頭的世界是什么模樣,人類又是怎樣精彩有趣的存在。</br> 不過它也沒有頹喪等死的心,雖然馱不了重物,但即便是輕飄飄的魂魄,它也一個又一個地馱起來,積少總能成多,總比啥都不做好。它甚至還找過桃都的桃夭大人,這弱小的身子可能是一種病,要是她肯出手相助,說不定可以恢復正常,到時候,它或許能僥幸活下來?</br> 但,若一切皆不能如愿,五百年就五百年吧,夠了。</br> 可是,當它看到弟弟豁出性命與那七個同族搏斗時,它恍然大悟的愧疚突然多過了感動。</br> 你要那么大的力量干什么——對弟弟的斥責,言猶在耳。</br> 答案已經(jīng)擺在眼前,建立在人命之上的力量,竟只是為了替它這虛弱無用的哥哥抵擋一個五百年的判決。</br> 一場廝殺,兩敗俱傷。</br> 它被保護得很好,敵人未傷到它分毫。</br> 渾身是血的弟弟囑它快跑,往人最多的地方去,最好是京城,若自己能脫險,定到京城與它相見。</br> 它不放心離開,但又不敢留下拖這家伙的后腿,只得悶頭往北逃去。</br> 心里很亂,其實真的沒關(guān)系,努力了五百年也還是名單上最后一位,可見自己是真的很差勁,這樣一個哥哥,根本不值得身后那場血肉橫飛的搏斗。</br> “呼呼”的風聲里,它不敢回頭,拼命地跑。</br> 它知道弟弟讓它往京城去的目的,無非是那里人多,它藏身其中,妖氣不易暴露,畢竟那些取它性命的同類只能靠氣味來追蹤它的下落。</br> 可是,以一敵七……它們兄弟倆真的還有機會重逢于京城么?</br> 它終是到了京城,照弟弟的囑咐,只在人最多的地方晃蕩,夜里睡覺都不敢選清靜之地,商鋪酒肆煙花地,哪里人多在哪里。</br> 惶惶不安中,一月時間過去,就在十天前,它正睡在酒肆后院的柴房里,迷迷糊糊中,看見弟弟好端端地站在面前。</br> 它猛一起身,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夢。</br> “沒事吧?”弟弟問它。</br> “沒。”它搖頭,目光落在對方身上隨處可見的傷口上。</br> “七者已除其五?!钡艿苋魺o其事道,“可惜我體力不支,不能一網(wǎng)打盡,只得先逃走保住性命。”</br> 對方說的越輕松,它心里越扎得慌,想安慰又覺得什么話都蒼白,想抱住對方嚎啕大哭一場又覺得無用且丟臉,左思右想,它哭喪著臉憋出一句:“我們還是去看大夫吧……你身上得多疼啊!”</br> “不用?!钡艿芸粗跉庖蝗缂韧睦涞?,“幸而傷口在我身上,若在你身上,只怕你光是喊疼都把自己累死了。”</br> 說罷,弟弟看了看外頭的夜色,徑直往門外走去:“跟我來。”</br> 它慌張地跟上去,剛一到外頭便被弟弟叼住脖子,甩到背上。</br> “這是干啥?”它趴在弟弟的背脊上,不敢亂動,生怕碰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br> 弟弟騰空而起:“你飛得太慢,我看著著急。”</br> 它在“嗖嗖”的夜風里哆嗦著:“咱們要去哪里?”</br> 弟弟不作聲,只朝著北邊飛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