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孰湖(4)
“都辦妥當了?”司狂瀾喝了一小口湯,勉強點點頭,“總算有些進步?!?lt;/br> 苗管家忙放下碗筷道:“回二少爺,都辦妥了。曉鏡的事,多少給司府添麻煩了?!?lt;/br> “此話不必再講,我既讓她進得司府,就不計較別的。”司狂瀾又喝一口湯,“官府那邊無非多一樁無頭案,也算不得麻煩?!?lt;/br> “死囚被劫,官府能輕易過去?”柳公子慢條斯理地挑著魚肉吃,突然眼睛一亮,對著司狂瀾道,“你剛剛說啥?湯有進步?”</br> “除非苗管家當時做事不利索,否則官府再過一百年也查不到司府頭上。”司狂瀾看也不看他,破天荒地給自己又盛了一碗湯,“鮮美還差得遠,好歹能吃得下口了。”</br> 能得到司狂瀾的夸獎,哪怕是這種刻薄的夸獎,都比出門撿銀子還難。柳公子頓時得意起來,碰了碰桃夭:“瞧瞧,我說我早晚能在烹飪界封神的!”</br> “阿彌陀佛,等你封神的時候,我們大概已經(jīng)仙游了,也不需要吃飯了。”磨牙邊吃素菜邊跟滾滾說,“對吧?”滾滾一邊啃豆腐一邊點頭。</br> “吃著我煮的飯,說著氣死我的話,你的慈悲心被狐貍吃了吧!”柳公子直接把盤子從滾滾面前拖走,“還想吃我豆腐,不給你吃!”</br> 眼見吃了一半的晚飯被搶,滾滾一躍而起,跳到柳公子頭上使勁拿爪子扯他的頭發(fā),嘴里還“唧唧”亂罵。</br> 柳公子疼得齜牙咧嘴,仍不把豆腐還給它,只怒道:“夠了啊,再抓下去我不客氣了!磨牙,你知道的,我生起氣來連狐貍都吃!”</br> 磨牙只說:“你把豆腐還它就好,再鬧下去,我怕你不用剃發(fā)也能當和尚了。”</br> “嘿你這小和尚,我……”話沒說完,柳公子突然定定地看著斜對面的桃夭,連頭上的狐貍都顧不得了,指著桃夭的頭頂?shù)溃骸拔刮梗邑?,你的頭你的頭!”</br>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正忙著啃雞腿的桃夭的頭上。</br> 苗管家見了,驚道:“桃丫頭你頭上是怎么了?”</br> 司靜淵差點被還沒嚼就滑下肚的肉丸子噎住,指著她的腦袋喊:“你冒煙了!”</br> 司狂瀾最鎮(zhèn)定,隨手端起旁邊的茶碗,果斷地往桃夭頭上潑過去。</br> 桃夭躲避不及,被潑了一頭一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拍桌子,起身指著司狂瀾道:“你吃壞肚子啦!潑我干啥?!”</br> 司狂瀾擦了擦手,淡淡道:“從未見過有人吃飯吃到冒煙,不知是你太餓,還是你家柳公子拿火藥做了飯?”</br> “關我啥事!”柳公子怒瞪著他,旋即跑到桃夭身旁,不顧滾滾還在自己頭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仍在冒煙的腦袋,“這算哪門子怪事,聽說有人走著走著就自個兒燒起來的,你是不是最近火氣太大了???”</br> 磨牙急道:“桃夭你平靜一下,別再發(fā)火罵人了,要不跟我念一段靜心咒吧!”</br> 桃夭顧不得搭理他們,翻起眼睛往上看了看,隨后深吸了口氣,閉上眼,將自己徹底靜止下來。</br> 見她這樣,眾人面面相覷,又不敢上前問話,只得干等著。苗管家甚至想好了對策,萬一桃夭真燒起來了,旁邊的大花瓶里還有半瓶水,全倒上去或許能行,可是這好好的姑娘怎么會冒煙呢?!</br> 片刻之后,桃夭吐出一口氣,睜開眼,頭上的煙也漸漸散了。</br> 眾人懸起的心這才放下大半,司靜淵小心地靠近她,試探著問:“你沒事吧?”</br> 柳公子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悠,她卻眼神發(fā)直,沒有任何反應。</br> “桃夭,你說話呀?!蹦パ朗謸牡爻读顺端囊滦洌安粫菬囝^了吧?”</br> “若真燒了舌頭,倒是一件好事。”司狂瀾瞟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夾了一根青菜吃下去。</br> “快別玩笑了,我這就去找大夫?!泵绻芗移鹕硪?。</br> 就在此時,桃夭突然一掌拍在飯桌上,杯碗盤碟全都跳起來。</br> “這個混賬,買紙不要錢的嗎?!”只聽她咬牙切齒地說了這一句之后,轉眼間便沖出門去。</br> 一桌人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追出去看時,夜色之下哪里還有桃夭的身影。</br> “你發(fā)財啦?至于燒那么多紙找我嗎?!”空無一人的倉庫里,桃夭舉著火折子,罵罵咧咧地在一地雜亂的貨物里翻來找去,“還躲個啥?我人都來了,你還不滾出來!”</br> “桃……桃夭大人……”角落的木箱里傳出聲音。</br> 桃夭循聲找到那木箱,掀開上頭半掩的蓋子,將火折子移近一看,氣急道:“你縮在這里頭做啥?!”</br> 木箱里,趴著一只與狗差不多大小的動物,模樣卻不是世面上常見的任何一種,背脊上耷拉著一對翅膀,與蛇尾沒兩樣的長尾巴蜷在身后,抬起頭來更嚇人,居然是一張人臉,七八歲孩子的面目,一雙細小的眼睛懨懨地看著她,說話也有氣無力的:“桃夭大人,你可算來了?!痹倏此目谏希€掛著個小錦囊,一堆燒盡的紙灰躺在它身旁。</br> 桃夭憤憤道:“你縱是把葉逢君手里的紙都買了燒給我,我也還是那句話,你的病,我治不了?!?lt;/br> 那小怪物嘆氣:“幸好上回葉先生建議我多買些紙,否則我怕是沒命與桃夭大人相見了。”</br> “葉逢君建議你多買些紙?”桃夭眨眨眼,“他是不是還建議了你別的?”</br> “嗯,葉先生說若一次燒個五六七八張的,你來見我的幾率會大許多?!彼蠈嵉鼗卮穑斑@錦囊還是他送我的,方便我把紙裝起來。”</br> “財迷心竅的混賬東西!”桃夭怒道,“他沒告訴你一次燒太多紙給我我會冒煙的嗎!”</br> “可我怕你不來啊?!彼?,“畢竟之前你見了我一次之后便再不肯出現(xiàn)?!?lt;/br> “我出現(xiàn)不出現(xiàn)有什么意義呢?!都說了我只是個治病的大夫,你個子長不大是因為天生的發(fā)育不良,不是病,我?guī)筒涣嗣Π !碧邑矚獾门哪X門,“你呀,不是讓你多吃多睡么,說不定還能再長長個子?!?lt;/br> 它虛弱地搖搖頭:“這次不是為這個。”</br> “哦?”桃夭一愣。</br> 它艱難地把身子直起來,露出血跡斑斑的腹部,以及一道深深的傷口。</br> 空氣里除了淡淡的血腥味,還意外地混著一絲奇異的甜味。</br> 桃夭皺眉,立刻將它自木箱里抱了出來,找塊稍微干凈的地方放下來,檢查一番后,自布囊里翻出一黑一白兩粒藥丸,白的喂它吃下,黑的捏碎了敷在傷口上,這才說道:“算你運氣好,正好我在京城,趕得及過來,否則你這傷勢必然撐不過兩天。是箭傷?誰有這本事傷你?”</br> 它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我是一路逃來的,早在欽州時便被盯上了。好不容易逃到京城,不曾想前門拒虎后門遇狼……還好留下一條命躲到這里來,倉庫里頭氣味雜亂,或能替我遮蓋二三,不讓對方那么快找到我。幸而紙還在,索性都燒給你碰碰運氣。”</br> “這就怪了,你不是一貫老實巴交循規(guī)蹈矩么,犯什么大事了要被追殺?”桃夭不解。</br> 算起來,她認識這只孰湖也好長時間了。幾百年前它第一次燒紙給她,求她治一治自己“長不大”的病。說來它也是天生倒霉,身為孰湖,它的同族們哪個不是身強體壯,有馱山載河之力,偏它,生來就是個小狗樣,莫說馱個人在身上,就連稍微胖點的貓狗它都載不動,也難怪心里自卑,把長身體當成此生最大的理想。</br> 關于妖怪孰湖,記載不多,連《百妖譜》上都只有寥寥幾筆,不過是“生于崦嵫山中,人面蛇尾,有翼能飛,最喜載物,常人不可見也?!钡募一铩L邑惨娺^的妖怪也算多如牛毛了,但像孰湖這種沒有別的愛好,只喜歡馱著人或物到處跑的妖怪,倒也沒多少。不過在她看來,這實在是一群毫無趣味的家伙,整天馱著東西跑來跑去有什么可高興的,牛馬還不愛讓人騎著呢,偏它們一點脾氣都沒有,還拿這件事當成一種榮耀與使命似的。并且雖然它們數(shù)量不算少,大部分時間還在人界活動,但知名度卻很低,普通人類,包括大部分妖怪,根本不知世間有孰湖的存在,原因是孰湖只在受傷與臨死前才會顯露身形。正常的它們,如同無形之風,默默地穿梭世間,莫說被看見,連被談起的機會都沒有。</br> 對孰湖而言,終身隱形已經(jīng)算個不大不小的悲劇了,而這只發(fā)育不良的家伙更倒霉一些,它天生比同族們弱小,馱不起重物,所以不難想象它曾遇到過的嘲笑與排擠。桃夭第一次見到它時,它正馱著一團瑩瑩亮亮的五彩光華,自空中落下來,又把光華送進那宅子里,放回躺在病床上的老頭身體里后,才喘著氣來拜見她。</br> 它跟桃夭說,那團光,是老頭的“魂”,許多人臨死前,都有想見的人,或者想歸去的地方,它做的,就是將這些彌留之際的人的“魂”帶出來,再馱在身上去完成對方最后的念想。</br> 方才,它帶著老頭去見了他一直忘不了的青梅竹馬。已過花甲的老太太,身子還算硬朗,抱著小孫兒坐在門口搖撥浪鼓。老頭在她身旁看了好久,然后高興地跟它說,“你看,小紅手上戴的戒指,是我當年送的。那會兒小紅長得可好看,我也長得好看,暑天她給我熬荷葉粥,冬天我?guī)嫜┵p梅,雖緣分不夠未成伉儷,但那些日子吧,不論何時想起,都是亮閃閃暖洋洋的。之后,我離家半生不曾歸去,如今見村口的井還在,那些個梅樹也還在,小紅也還在,日子還很好,如此,我就算上了黃泉路,也不覺得心慌了?!?lt;/br> 說罷,它有些不好意思:“桃夭大人,你莫要笑話我,離開崦嵫山來到人界的這些年,我馱的都是這些。我也想跟同族們那樣,身負千斤亦可來去自如,只恨這身子不爭氣。”</br> 說這話時,他們正在老頭家門外的樹林里,沒等桃夭開口,一陣哭聲便自宅子里傳出來。</br> 它怔怔地往那里頭看了看,搖搖頭:“又走了一個?!?lt;/br> “不如你再進去看看?”桃夭忽然道,“反正普通人也看不見你,進出倒也方便。”</br> “人已經(jīng)沒了,還有啥可看的?”它不解。</br> “去看看他走時的模樣,是愁還是笑,悲還是喜?!碧邑残ξ溃澳憧辞辶藖砘匚?,我再定奪要不要給你治病。”</br> 它立刻進了宅子。</br> 不多時它出來,對桃夭道:“嘴唇兒微微仰著,走得倒十分安詳,跟睡著了沒兩樣,就是兒孫們哭得傷心?!?lt;/br> “這樣啊?!碧邑矒狭藫媳亲樱澳蔷筒槐亟o你治病了?!?lt;/br> “啊?”它急了,在桃夭身旁跳來跳去,“為啥???他走得安樂,可我還是不長個子,這跟你治不治我有啥關系?”</br> “你們孰湖存在的意義,就是馱東西唄。對吧?”她問。</br> “對啊,可是……”</br> “那你馱了啊?!碧邑泊蛄恐?。</br> “不對不對,”它直搖頭,“我馱的都是這些輕飄飄的,我想跟同族們一樣強壯,你可知道,我有些同族是可以馱起一座山的,且上天入地、冰川火海,沒有哪里是去不得的。這才是真正的孰湖該有的樣子呀!”</br> “輕飄飄?”桃夭笑笑,“能有那樣的笑容,你馱的可一點都不輕啊?!?lt;/br> 它依然著急:“桃夭大人,真的是很輕,我求你幫我,天下間唯有你能幫我了!”</br> 桃夭撇撇嘴:“求我也沒用,你的身子不是病,發(fā)育不良罷了。要不你多吃多睡,看看這樣能不能長大一些。好啦,我還有別的事忙,后會無期?!?lt;/br> 說罷也不管它在身后怎么挽留怎么哀求,她都毅然離去,并且在之后又收到它好幾次燒的紙時,也沒有去見它。直到最近幾十年來,它的紙才消停了。她還以為它終于想通了呢,不曾想今天居然又轉回它面前。</br> 倉庫里,面對桃夭的質問,它一直嚅囁著。</br> 見它這樣,桃夭扔掉燃盡的火折子,不耐煩道:“不說拉倒。你燒紙給我,我來了,也給你治傷了。以后你再敢燒一堆紙給我,我保證把你跟葉逢君綁在一起捆到炮仗上,點火送你們上天!”說著,她轉身要走。</br> “桃夭大人!”它費力地跳到前頭,攔住桃夭的去路,急急道,“我燒紙,不是求你救我,而是……是為我那孿生弟弟!”</br> “啥?孿生弟弟?”</br> “是?!?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