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百知(4)
桃夭在落地時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魂飛魄散,幸好拽著磨牙,關鍵時候拿他跟滾滾當肉墊還是蠻有用的,起碼被壓得頭昏眼花還吐出半截舌頭的家伙不是她。</br> 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周遭的情況,一道白絲憑空襲來,三兩下將桃夭從上到下裹個嚴嚴實實,只露出個腦袋,并且轉眼間地上就堆起了兩大一小三個蠶繭似的玩意兒。</br> “滾滾!滾滾你沒事吧!”磨牙邊掙扎邊喊。</br> 滾滾拼命扭動身體,努力把腦袋從白絲里鉆出來,“唧唧唧”地回應磨牙。</br> “你問一只狐貍都不問我,我很傷心的?!碧邑策呎f邊打量四周。</br> “你能有什么事?我跟滾滾差點被你壓死!”磨牙費力地說。</br> “那你們該慶幸我今天還沒吃晚飯?!?lt;/br> “……”</br> 此處似是一個天然洞穴,目測有數(shù)百尺之寬,石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鑿出一個孔洞,里頭擺放著各種形狀的會發(fā)光的晶石,所以光線不算差,而視線所及之處全部堆滿書卷,數(shù)量之多無可計數(shù),所謂書海無涯,當指此景了。</br> 桃夭他們所在的空地位于書堆正中,不遠處立了一排木質花架,其上鮮花盛放,五顏六色,乍看之下仿若將整個春天掛到了上頭。</br> 但現(xiàn)在是秋天——所有的花都以彩紙折成,栩栩如生,連枝葉都可以假亂真。</br> 花架下置有一把高背藤椅,一書生打扮的男子歪頭靠于椅背之上,姿態(tài)似在小憩,身上青衫半新不舊,懷中抱了一株碧綠剔透的植物,只得一根莖條,不過三尺,彎曲如蛇,枝上有葉,宛如人心,葉下又見大如珍珠的果實,一葉一果,瑩潤潔白——如果他不是一具骷髏的話,這個場景應該是很美的,鮮花明媚,公子如夢。</br> 看清椅上之人的模樣后,磨牙嚇了一大跳。</br> 但嚇到桃夭的不是穿著衣服的骷髏公子,而是花架旁邊另外三個被綁得牢牢實實的“人繭”——司靜淵、苗管家一個沒少,另一個雙眼潰爛的中年男人她沒見過,但十之八九應該是……陸夫子?!</br> 司靜淵像是死了似的,一點動靜都沒,苗管家雖睜著眼睛,卻也一動不動,仿佛被吞了魂魄似的,桃夭喊了他好幾聲都沒回應,倒是瞎了眼睛的那個掙扎得最厲害,可能是之前已經(jīng)喊破了喉嚨,所以現(xiàn)在喊出來的“救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br>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輕巧從容的腳步聲。</br> 桃夭費力地回過頭,卻見個年輕女子提個木桶,另一手上搭了件衣服似的玩意兒,微笑著自暗處走出來,身旁還跟了一只洗臉盆一般大的毛茸茸的白蜘蛛。</br> 看清了來者的臉,桃夭不禁笑出來,道:“果真人如其名,蟲蟲這名字跟姑娘實在太配了?!?lt;/br> 幾個時辰前還給她熬姜湯做糕點的蟲蟲,此刻若無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笑:“本以為能殺得了暗刀的人應該很厲害才是,你們讓我失望了。”</br> 磨牙愣?。骸跋x……蟲蟲姑娘……怎么是你?”</br> “稍等片刻,待我將衣裳放好?!彼龥_磨牙笑笑,徑直走到花架前,放下木桶,隨后將手中衣裳鋪到地上,細心地疊起來。</br> 可是這件衣裳真奇怪啊,有臉有手有腳,還有白胡子——根本就是一張人皮,而且分明是那沈大夫的模樣。</br> 她一邊疊一邊說:“始終不習慣著男裝,還是女裝最自在。”說著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旋即抬臉向桃夭他們笑道,“這百年來,唯有這身衣裳最得我心,最像他喜歡的樣子?!闭f罷,她自花架下抽出一個木箱,打開,將“衣裳”放進去,蓋好,再將木箱推回原位。</br> “這‘穿人’之術你倒修煉得爐火純青,難怪一點妖氣都沒有?!碧邑采舷麓蛄克?,“懂得這個法子的妖怪可不多,誰教你的?”</br> 蟲蟲微笑道:“無人教我。我只是喜歡看書罷了?!?lt;/br> “是嗎?!碧邑惨恍?,“難怪你愿意呆在陸家當丫鬟了,整個連水鄉(xiāng),大概只有陸家的書夠你讀?!?lt;/br> “她是妖怪?”磨牙詫異地瞪著桃夭,“你居然事先一點都沒看出來?”</br> “能修成‘穿人’之術的妖怪,比直接化成人形的還厲害。化成人形尚不足以徹底掩藏妖氣,把人直接‘穿’上去的妖怪,妖氣會被完全封閉在‘人衣’之下,且只要被穿過一次的‘人衣’沒有被閑置超過十年以上,就會一直有效,還會跟普通人一樣隨著時間長大變老。只要這妖怪愿意,它可以不斷煉制‘人衣’,然后以各種人物的面貌活下去。若無專門照妖的法器在手,別說我了,就是咱家那個人也未必覺察得出來。”桃夭白他一眼,“光知道說我,有本事你去弄個照妖的法器回來啊,還不能是普通貨色,得是特別厲害的神器級別才行?!?lt;/br> 蟲蟲走到桃夭面前,蹲下來看著動彈不得的她,眼神里露出幾分贊嘆:“看你年歲不大,竟知道何為穿人之術,是誰告訴你的?”</br> “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碧邑残Σ[瞇道,“我老家的藏書比你家多多了?!?lt;/br> “真的?”蟲蟲眼睛一亮,“你家在何處?”</br> “妖孽!”一聲爆裂般的大吼,打斷了她們之間不合情境的對話。</br> 苗管家不知幾時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雙眼因急怒而充血,仿佛要用眼神將蟲蟲萬箭穿心。</br> 蟲蟲起身,回頭不解地看著他:“苗先生,為何要對我如此憤怒?你應該痛罵的人,難道不該是我家老爺么?”</br> 聞言,苗管家咬緊牙關,看了看旁邊的人,喉嚨仿佛被石頭卡住了。</br> “打斷一下,我是來晚了錯過什么故事了么?”桃夭好奇道。</br> “哦,就是我家老爺總懷疑夫人對苗先生有私情?!毕x蟲像是在講今晚吃什么一樣輕松,“十來年前陸夫人懷胎三月之時意外流產(chǎn),全靠我,哦不對,靠沈大夫才能撿回一條性命。不過說來也奇怪,陸夫子跟夫人向來伉儷情深,陸夫人有喜,本該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偏在陸夫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殘留的墮胎藥,聽她說那天早上只不過是喝了一碗雞湯罷了,還是陸夫子親自給她熬的。此番禍事之后,陸夫人身子受損,再無做母親的機會,然而陸夫子仍然對她不離不棄,外間無不稱贊。墮胎藥的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說起,不過那次之后,我便對陸家書院有了莫大的興趣,這十幾年間,我換了幾次人衣,在他家當過家丁、雜役,丫鬟是當?shù)米罹玫?,因為我畢竟是個女子嘛?!?lt;/br> 桃夭一笑:“這么說來,蟲蟲姑娘真是個大忙人呢,一邊要在陸家當丫鬟,一邊要在藥廬里當沈大夫懸壺濟世,來來回回地跑不累么?”</br> “是有點累,但是值得?!毕x蟲坦白道,“畢竟陸家的藏書那么多,我呢,此生最喜歡的就是書。我去陸家一為讀書,二為好奇。因為在我看過的所有書上,都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lt;/br> “答案?”</br> 蟲蟲撇撇嘴:“為何陸夫子不要自己的孩子。”</br> 桃夭皺眉:“為何你確定是陸澄讓陸夫人沒了孩子?當時你并沒有到他家當差,對他們并不熟悉吧?!?lt;/br> “我跟他講孩子保不住的時候,他分明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但頃刻又露出十分悲痛的神情?!毕x蟲笑笑,“我太好奇一個出了名的好夫君為何會對失去的孩子露出那樣的神情。所以我決定去陸家。十幾年的時間,我到底是找到了答案?!彼仡^,看著身后那瞎了眼睛的男人,“老爺他是個在所有人面前都溫和的男人,他只把所有的怨恨與憤怒都寫在紙上,然后燒掉。而我只是在他揮筆發(fā)泄的時候,躲在窗外聽他筆尖行走時的聲音。”</br> 桃夭瞪大眼睛:“光是聽一下就知道他寫了什么?”</br> “我看書不光用眼睛,用耳朵也可以。而且用耳朵讀書更快呢?!毕x蟲聳聳肩,“他在紙上怒罵夫人水性楊花,跟苗先生藕斷絲連,甚至認定苗先生探望故人是假,借機與夫人行茍且之事是真。他身子弱,老早被大夫告知難有子嗣,雖然遺憾,但總比養(yǎng)下別人的野種強。其用詞之激烈之惡毒,連我都懷疑奮筆疾書的那個人是不是我平日里見到的哪怕對下人都和和氣氣的老爺,但確實是他。他大約把所有不能對人講的懷疑與憤怒都寫給了自己,然后付之一炬,裝作無事般繼續(xù)生活?!彼π?,“所以你看吧,會‘穿人之術’的,可不止是妖怪呢?!?lt;/br> “暗刀是你給他的吧,如何使用也是你教的?”桃夭的視線移到那骷髏公子懷中的植物上,仔細看去,這玩意兒哪里是被抱著的,分明是從那堆白骨中長出來的,“你在他身邊十幾年,也知道他心思如何,為何現(xiàn)在才唆使他下殺手?”</br> “我對殺人并無任何興趣?!毕x蟲慢慢走到骷髏公子面前,手指輕輕撫過那片白骨,“又是一個十三年罷了。暗刀十三年結果一次,以血肉灌溉之,方可生生不息。既然老爺內心那么恨夫人與苗先生,哦,還有那個劉夫子,恨到想他們死,我索性以沈大夫的身份,找個借口將暗刀與使用的方法交給他。但我也說過,世間仇怨本尋常事,是放人一馬還是殺之后快,在他。而結果跟無數(shù)個十三年前一樣,所有得到暗刀的人,都沒有選擇放棄?!彼╊稍诘厣系乃腥耍霸局灰莻€活人都可以,但我習慣拿用過暗刀的人做灌溉之用。既然我?guī)退麄儍斄诵脑?,再拿他們的血肉供養(yǎng)暗刀,也不算過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