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
    火傘高張，蟬鳴深夏。
    賀麥冬……
    傅紓剛寫完這個名字，突然沒了往下的興致。二中背靠山林，蟬聲不是一般的聒噪，傅紓的情緒密密匝匝，亦不是一般的聒噪。
    她挪到落地空調(diào)前站定，試圖借由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讓自己平靜下來。
    葉榆說，賀麥冬回來了，透過她來試探傅紓，要不要見一面。
    見什么呢？傅紓輕哂，嗔怪葉榆不辨親疏，轉(zhuǎn)而繞過話題逗起了葉榆的戀情。
    這個人，她不想見，也不想提。只是，才掛了視頻通話，心里的失望與郁悒卷土重來，就如開了匣的潘多拉魔盒，壓得她糟心氣悶，久不得平息。
    傅紓出生于書生世家，父母皆是大學(xué)教授，因著良好的家庭教育，她自幼就是長輩口中別人家孩子知書達(dá)理的表率，但是只有徐瑾和傅寒松兩口子知道，這孩子私底下嬌氣慣了，也霸道好勝的很，她喜歡的東西，別人是碰不得的，她不是不會分享，但觸及自尊，就不好玩了。
    零食是，玩具是，父母是，后來的賀麥冬，也是。
    小時候，隔壁教授家的小孫孫況鵬因是獨苗，也是從小養(yǎng)在糖罐里的，小男孩仗著家長溺愛，從小便在家里橫行。有一年況教授接孩子來院里過暑假，況鵬估摸著小身板的傅紓文柔好欺，一肚子壞主意來了，便一把薅過傅紓洋娃娃的頭發(fā)，摔得老遠(yuǎn)，又嬉笑地扮著鬼臉，一蹦一跳跑開了。
    傅紓毫無防備被摔了玩具，一愣一愣的完全想不明白這是哪一出，這院里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敢招惹她的熊孩子？
    很好！
    傅紓也沒哭惱，瞇了瞇眼撿回自己心愛的娃娃，黑著臉沖到對門教授家里就把況鵬摁在地上揍了一頓，并且拎著他的領(lǐng)子逼他給洋娃娃道歉。
    況鵬哪見過這陣仗，傅紓學(xué)過簡單的防身格斗，饒有架勢，他空有蠻力卻怎么都碰不著人，哭嚷著扯著嗓門喊“爺爺”，直把正在對門喝下午茶的兩對夫妻都引來了。
    老教授兩口子又心疼又好笑，看著同樣是自己盯著長大的小傅紓一臉憤然，能把這孩子逼成這樣，也猜到自家孩子應(yīng)該是“尋釁滋事”了，歸勸兩句無果，便由著傅紓壓著車鵬給洋娃娃認(rèn)罪去了。
    到了讀書以后，傅紓出落得愈發(fā)恬靜，也沉穩(wěn)了許多，但是骨子里的霸道卻是有增無減的。
    徐瑾一直想再要一個小孩，本著尊重一胎孩子的意愿，她和傅寒松自傅紓懂事起幾次試探口風(fēng)，都沒有得到利好的回應(yīng)。
    某次孩子不在家，她收拾房間時儼然看到傅紓的書桌上放著的，故意打開用鋼筆壓得平平整整的日記本，那一頁寫的就是對新孩子出生后母愛失衡的種種幻想以及自己將來家庭地位的無限擔(dān)憂……
    徐瑾無比心酸，傅紓的手段說得上拙劣又無厘頭，但是她很受用，看著日記上不知道是什么形成的水漬，自此沒在傅紓面前提過要二胎的事。
    好在傅紓上初中的時候，傅文止還是出生了。這事兒還是傅紓主動跟徐瑾提的，兩口子想不通傅紓突然同意的原因，卻沒有不附議的道理，二胎就麻溜地提上了日程。
    他們一直就擔(dān)心傅紓這么倔強(qiáng)又霸道的脾氣，將來進(jìn)社會要吃虧。眼下還好，將來自己百年之后，萬一傅紓身邊沒有個能夠倚仗的人，避無可避，風(fēng)雨飄搖，那該多孤獨。
    傅紓后來一直很慶幸自己英明神武，高瞻遠(yuǎn)矚。她沒跟父母提過自己先要弟弟妹妹的理由，沒想還有些不謀而合。
    她上初中以后，瘋狂地喜歡上蘇東坡，喜歡他文辭風(fēng)流，豪放灑脫；喜歡他從容不迫，桀驁不群；喜歡他“不思量，自難忘”的鐵骨柔情，也喜歡他“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兄弟情深。她突然也很想要一個能跟在她后面收拾殘局，共她寄情的弟弟/妹妹了。
    傅文止絕對想不到——自己的出生取決于姐姐對一個死了將近一千多年的詩人的莫名羨慕，僅是因為人家有的她也必須得有，所以才愿意把父母的愛分出去，從而才有的他，簡直草率得不能更草率了。
    但是說歸說，傅紓對于這個小自己一輪多的弟弟，還是很寵愛的，畢竟在她的范疇里，傅文止和爸爸媽媽一樣，是真正意義上的“我的人”。
    曾經(jīng)，賀麥冬差一點也是，偏偏什么事情都敵不過“差一點”這種轉(zhuǎn)折引發(fā)的蝴蝶效應(yīng)。
    傅紓心想，那天午后突然傾盆的雨或許已經(jīng)暗示了結(jié)局，為之后的一系列爭端埋下伏筆。
    “唉……”她松了力氣，側(cè)身靠著窗臺，重重嘆了口氣。
    坦誠的說，她覺得自己還需要點時間釋懷賀麥冬的背叛。
    她并不是個愛禮讓的人，更談不上愛回收“舊貨”，不能完全屬于她的，不要就不要了，隔夜飯她都不見得會吃，何況是上了年份的回頭草。
    她正饒有骨氣的想著，余光突然瞥到一抹白衫紅褲的倩影自樓下走過。
    都樂？
    這會兒不是午休嗎，她怎么跑出來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們午休不參加也是要記過的吧，瞧這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樣子，指定是自己偷跑出來的。
    傅紓突然起了逗她的心思，待都樂走到樓下正前方，傅紓“砰”的開了窗，果不其然，都樂被樓上的動靜嚇得一個踉蹌，差點左腳絆右腳，栽在地上。
    都樂心虛地抬頭朝樓上看，二樓窗臺有個人正笑得“不懷好意”盯著她看，那人是……新來的傅老師！
    糟了，被抓現(xiàn)行了，現(xiàn)在她該怎么辦？沒等她想明白，視線那端的傅紓已經(jīng)朝她勾勾手，示意她上樓了。
    不慌，不慌，新老師肯定不知道校規(guī)這回事，知道也不怕，她泡面都吃了，還差個午休嗎！她橫了橫心，硬著頭皮拐進(jìn)了實驗樓。
    實驗樓在教學(xué)樓與學(xué)生宿舍中間，平行于教學(xué)樓，中間用一條長廊連通，傅紓的辦公室與都樂的教室正好是這座u型建筑的兩個盡頭；實驗樓一樓是小型會議報告廳，二至四樓是學(xué)校實驗室，五樓與六樓是學(xué)生社團(tuán)辦公室和備用教室，都樂一般午休就躲在實驗室五樓的學(xué)生社團(tuán)，繞開教師巡邏。
    然而傅紓的導(dǎo)師向徐校長要了整個實驗樓二層做課題研究，這棟樓足夠開闊的視野讓都樂沒想到，被傅紓逮竟是無可避免的事。
    等她扭著小碎步上樓，遠(yuǎn)遠(yuǎn)看去，傅紓已經(jīng)倚在門口等她了。
    常年沒有學(xué)生上課的實驗樓過道有股灰塵委地的陳味，都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覺得自己呼吸困難極了。
    好不容易穿過長廊，走到傅紓面前，正欲說點什么，又覺得不能自亂陣腳，最后，只低著頭支支吾吾地喊了聲：“傅老師？”
    傅紓聽到她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問候，不免覺得有趣，有賊心沒賊膽。她故意停頓了許久，直到都樂沒聽到回應(yīng)終于忍不住抬頭看她，這才從喉嚨里悶出一個硬邦邦的“嗯”，接著讓開了位置，示意都樂先進(jìn)去，又拉過上次那把椅子喚她坐下。
    “怎么不參加午休，不怕被抓了記過嗎？”傅紓轉(zhuǎn)身接了杯水，遞給都樂，又拉過一把椅子，同她一起對著落地窗坐下，窗外的足球場綠植一路綿延，直到宿舍區(qū)被溪流與拱橋截了腰，好一副綠意盎然，草木葳蕤的景象。
    二層的辦公室視野原來這么好，好得甚至有些浪漫，她上次來都沒時間細(xì)看，但是，眼下好像不是看風(fēng)景的好時候，傅老師這架勢，像是在問罪呢！
    都樂：“我睡不著，在寢室里翻來覆去影響別人，也不好。”
    傅紓：“嗯，聽著有點道理，但是不睡覺，下午上課不會沒精神嗎？”
    都樂：“還……還好吧，老師您怎么也沒有去休息啊。”
    嗯哼，會轉(zhuǎn)移話題到她身上了：“因為校規(guī)不罰我。”傅紓噙了一抹壞笑，壓低聲線故意嚇?biāo)?br/>     都樂：“……”
    她果然知道校規(guī)！
    都樂郁悶了，并不是害怕處分，她對新來的這個老師挺敬畏的，雖然人家一來就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但是傅老師上課不會照本宣科，確實有趣。幾天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挺喜歡人家的，她要發(fā)泄對家庭的不滿，但不想在新老師面前表現(xiàn)得像個壞學(xué)生。
    “校規(guī)奇葩又不合理……”她思索良久，呷著溫水小聲嘟囔了一句。
    傅紓：“比方說呢，吃泡面記大過是吧？”
    都樂：“……”
    她連這個都知道！那她肯定也知道自己犯校規(guī)的事了吧，都樂心里不免郁悶，維護(hù)形象有什么用，人家早就把自己定性成壞學(xué)生了。
    “這規(guī)矩是挺奇葩的，你們學(xué)校一年有幾個吃泡面被記過的？”傅紓思索片刻，這話還是問出口了。
    早上上完課，她正在收拾教案，不經(jīng)意聽到都樂座位后排的男生開玩笑喚她“泡面一姐”，傅紓心里咯噔了一下，處分的事都拿出來開玩笑，這不是在人自尊上瘋狂踩雷嗎？
    她心下?lián)鷳n，下意識去觀察都樂的反應(yīng)，只見小姑娘白了個眼，神情卻不惱怒，抄起課本笑著和人打鬧，看起來并不是很介意的樣子。
    處分果然不是癥結(jié)所在呀，沒準(zhǔn)還是個挺好的切入點構(gòu)建交流，泡面一姐，傅紓想起男生的揶揄，突然也覺得好笑了。
    “額……就……可能就我一個吧！”都樂不好意思的說。
    “我能采訪采訪你，怎么被抓的嗎？”傅紓抵著下巴，順勢回頭饒有興致的看她。
    都樂：“就端了碗泡面去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當(dāng)著周大主任的面接了熱水，泡了又吃了，順便幫她背誦了一下校規(guī)，剛巧那天，校長也在。”
    傅紓扯扯嘴角，沒大沒小，一口一個周大主任。
    傅紓：“膽子夠大，校長和主任面前都敢造次，師出何名？”
    為了什么，這個怎么說呢，都樂沉默許久，也沒想好為什么。
    其實她也就是一時沖動，想惹周季安生氣，把都銘叫回來。她想知道，都銘是不是真的不要她，周季安要她，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那一句“當(dāng)然是跟我媽了”。十幾年夫妻情分，離婚竟是如此殺伐決斷的事，都樂接受不了。從前情投意合時她是愛的結(jié)晶，那現(xiàn)在他們相看兩生厭了，自己又要如何定位：累贅、包袱，抑或撇不開的社會責(zé)任？
    都樂越想越不是滋味，驀的紅了眼眶。
    “大概是因為最近天太冷，我剛好想吃碗滾燙的方便面吧。”良久，都樂才吐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傅紓挑眉，天……冷！天有你的笑話冷嗎？
    “嗯，是有點冷，今天還直降2度，只有31度了，注意保暖。”
    啥？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注意保暖”，也把都樂說愣了，額呵呵呵，傅老師這話說的，直接把她剛剛醞釀好的小情緒全都打了回去。
    眼見氣氛拐了，傅紓也不往下問了：“下回天冷想吃滾燙的方便面，來我這兒吃，傅老師不抓你，還給你開空調(diào)。還有，午休沒有事別瞎跑，那么不想睡就來我辦公室背詩……”
    “不背詩也行，那邊書架上有課外書，你也可以看。”傅紓想了想，又補(bǔ)充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