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溫城的暑氣漸重，學(xué)校審批的教室空調(diào)由于校舍電壓問題，遲遲沒有安裝到位，只得按照往年的補(bǔ)課經(jīng)驗，定制了大批冰磚以供午后教室降溫。
    模具凍制的冰磚一米長，三四十公分寬，一個班級分三塊。祝晨為和鐘昊陽每次領(lǐng)到冰塊，就帶著男生在走廊上把冰塊砸碎，挑幾塊碎冰丟在前排兩個女生和自己座位底下。隨后舒舒服服的脫了洞洞鞋赤腳踩在碎冰上等下午開課。
    二中嚴(yán)歸嚴(yán)，松也松，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班子帶頭儀容儀表一周一查，鞋類卻是不查的，只要腳后跟有扣帶就行，于是一到暑假補(bǔ)課，全校幾乎是清一色的洞洞鞋。學(xué)校開始供應(yīng)冰塊之后，干脆大家都悄悄地脫了洞洞鞋，踩著冰塊上課。
    都樂和林箏這些怕熱的更甚，夏季工裝校褲款式土氣又不透氣，她們不喜歡穿，干脆把秋季紅色校服運動褲里面那層網(wǎng)狀布料減掉，改成薄薄的一層夏季穿，那日傅紓的提議，都樂是十分心動的。
    新來的代課老師保持了她開課以來一貫高冷，踩點上課，踩點下班，基本不會與學(xué)生有過多的交流。都樂想起人家對自己的特殊關(guān)照，心里莫名有種親疏攀比的得意。
    所以，這人泡面是沒再吃過，但午休時間還真肆無忌憚的賴在傅紓辦公室，成了201的常客。畢竟傅紓的辦公室有涼爽的空調(diào)風(fēng)，比起社團(tuán)辦公室的吊頂電風(fēng)扇，舒服了不止一個檔次。
    都樂：“傅老師，你給我們上課的時候為什么那么高冷啊？”
    傅紓：“沒有吧？”
    都樂：“有啊，別的新老師開堂第一課，都會好好介紹介紹自己，說說讀書經(jīng)驗，講講教學(xué)安排，談?wù)劺硐氡ж?fù)。你就一句話，‘我是傅紓’。”
    傅紓哭笑不得：“我沒有經(jīng)驗嘛，跟你們又不熟，講那么多做什么？”
    都樂：“是啊，上了年份的老師哪會讓學(xué)生去辦公室一對一補(bǔ)考，你叫我來補(bǔ)考的時候，我都嚇壞了，瑟瑟發(fā)抖。”
    傅紓：“敢吃泡面、逃午休，你這號目無王法的人還會瑟瑟發(fā)抖？”
    都樂：“哎，話也不是這么說。”
    算了，不說了，她說不過傅紓，她看書，她看書還不行嗎！
    “我在你們眼中很兇嗎？”良久，傅紓冷不丁出聲問她。
    都樂：“沒有啊，誰說你兇了？”
    傅紓：“你剛剛說的。”
    都樂：“冤枉，我說的是高冷！”
    小姑娘愕然，傅老師這是什么理解能力，這這這……能是一個意思嗎！
    傅紓：“高冷，不近人情，不就是兇嗎？”
    “emmm……不熟的時候是有點嚴(yán)肅吧，高冷但不尖銳，但是絕對不是兇！”都樂趕忙解釋。
    “有那么嚴(yán)肅嗎？”傅紓得了解釋，沒再追問了，只是小聲嘀咕了一句。
    都樂：“傅老師，你談過戀愛嗎？”
    傅紓：“小孩子家家，問這個做什么，你早戀了？”
    “沒有，就是好奇，你看這句詩寫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是真的嗎，還是蘇軾強(qiáng)愁，往自己臉上瘋狂貼金呢，他老婆都有好幾個，所以愛會憑空開始，又憑空消失，對嗎？”都樂最近在看傅紓案上的《蘇東坡傳》，問題也千奇百怪。
    傅紓：“……”
    這要怎么答，按照現(xiàn)代人的婚姻觀，蘇軾的言行確實有點文過其實，這個小家伙，還真是毫不客氣地把大文豪貶了一道，一方面吧，又怎么聽怎么像是在影射季安阿姨和都銘叔，她要怎么說呢。
    傅紓：“這種事情吧，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能一概而論。它不是一道能通過公式快速獲取答案的計算題，也不是能夠通過研究規(guī)律歸納總結(jié)的社會課題。在歷史長河里，它在客觀世界中真實存在，又伴隨每個時代背景、每個獨立個體具有主觀差異，基于它的獨特性，這個命題既不能被證明，也不能被反證。”
    都樂：“傅老師，我沒聽懂。”
    傅紓：“……”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傅紓：“長大了你談場戀愛就懂了。”
    傅紓：“對了，政教處周主任知道你午休在我這兒了，我說給你惡補(bǔ)一下文言文和閱讀。學(xué)生虛心向?qū)W她表示十分欣慰，就不計較你午休不參加的事兒了。那我呢，謊都替你撒了你也得配合一下，不能讓我難做是不是，以后每周交兩篇讀書筆記給我。”
    說著，那人丟了本嶄新的筆記本給都樂。小姑娘閑得拼命鉆牛角尖，那就找點事兒給她忙活，轉(zhuǎn)移轉(zhuǎn)移注意力。
    都樂：“啥？”
    不要啊，要不要這么慘，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都樂心想。周主任當(dāng)然欣慰了，那是因為我是她女兒啊！你要是丟本五三過來，周主任還能感謝你是人民的好園丁嘞。
    都樂摩挲著手里這本簡約又精致的筆記本，巴巴地望著傅紓，瞧她口氣又不像是知道自己是教師子女這回事兒，她不想多說什么，一時間真是有苦說不出。
    都樂：“傅老師，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呢，為了傳宗接代還是履行社會義務(wù)？”
    傅紓：“這又是什么問題，每個孩子都是父母愛的結(jié)晶。”
    都樂：“也不一定。”
    傅紓：“怎么說？”
    “我就不是。”都樂想到父母離異，嘴巴一下子癟的老低。
    她在傅紓這兒賴了小半個月了，漸漸地也打開了心房，偶爾也向傅紓漏一點小困慮。
    傅紓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開始信任自己的，但是不重要了，都樂終于開始愿意說了，這是件好事，她也不想都樂把這份負(fù)面情緒帶到高三去。
    傅紓：“怎么就不是了，你的爸爸媽媽比你想象的要愛你。”
    都樂：“可是他們離婚了，離婚的時候，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沒準(zhǔn)還覺得我是拖油瓶吧，兩個都不想要我，最后讓我選要跟誰，我媽肯定覺得自己倒霉壞了，被我攤上。”
    傅紓：“……”怎么還成不要她了，這傻姑娘！知道內(nèi)情的傅紓差點就要破功了。
    傅紓：“都樂，讓你選就是他們在尊重你的選擇，煩惱，總是不請自來的，你不能把自己圈囿在被拋棄的思維局限里。爸爸媽媽真的這么刻板又無情嗎？如果是這樣，你吃泡面這出獨角戲又要唱給誰看？”
    都樂：“所以愛還是會消失的對嗎？我都受處分了，爸爸還是不肯回來，只是打個電話哄哄我，順便轉(zhuǎn)點錢打發(fā)我。”
    傅紓：“你是覺得受處分了爸爸打錢沒打你，讓你感受到的父愛不夠深刻？”
    都樂：“那……倒也不是。”
    呃，這孩子是在凡爾賽嗎？是在搞凡爾賽吧！
    傅紓：“樂樂，你是個細(xì)膩的人，大多數(shù)你們這個年齡的人都具備這個特征；敏感，渴望關(guān)愛，容易受傷，害怕被冷落，善于觀察生活，情緒支配自己的生活。這種細(xì)膩本身不是壞事，這說明你正走在通往成熟的路上。但生活不能被過度剖析，你把它拆的面目全非，結(jié)果只會令你更加迷茫，甚至分辨不清它原來的面貌。最終，你只能看到自己強(qiáng)加給它的，扭曲之后模樣。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作文可以跑題，你好好想想，對于某些事情，你是不是過度解讀，也跑題了？”
    都樂：“傅老師，你的辦公室為什么不在教學(xué)樓，反而設(shè)在實驗樓啊？”
    傅紓：“因為我的老師在這邊做課題研究，我課不多，在這邊跟導(dǎo)師交流方便一些。”
    都樂：“你也是個學(xué)生嗎，哇，看著不像啊！”
    傅紓：“怎么，我看著很老？”
    都樂：“沒沒沒，是成熟穩(wěn)重，落落大方，你還是學(xué)生嗎，那你是不是教不了我們多久？”
    傅紓：“嗯，學(xué)校已經(jīng)在為你們協(xié)調(diào)合適的語文老師了，九月開學(xué)就會到崗，蔡老師之后要帶小寶寶，可能沒有那么多精力帶高考班。”
    都樂沒說話了，她要走呀，九月的話，那他們可以相處的時間豈不是一個月都不到了。
    二中的所有學(xué)生每年都要參加軍訓(xùn)，高二高三學(xué)生時長減半，為期一周。扣掉開學(xué)前軍訓(xùn)七天樂，那就是20天都不到了，她舍不得……
    都樂：“那你暑假結(jié)束就要走嗎？”
    傅紓：“嗯，看課題進(jìn)度，快的話八月下旬能結(jié)束，剛好那時候你們要軍訓(xùn)是不是，軍訓(xùn)完你們的新老師應(yīng)該就會到位了。”
    都樂：“……”
    傅紓半晌沒聽到都樂說話，突然卡頓的安靜，讓傅紓有些不適應(yīng)，她抬頭一看，小家伙正雙眸潮濕，依依不舍地看著自己，不免好笑，她伸手輕輕彈了下都樂的額頭：“苦著一張臉做什么，我只是回去讀書，又不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了。”
    都樂：“呸呸呸，哪有這樣說自己的，我只是舍不得嘛，那傅老師，我以后還可以找你聊天嗎？”
    傅紓：“當(dāng)然可以。”
    都樂：“那我可以加你□□嗎？”
    傅紓：“可以。”
    傅紓開始時一直覺得都樂是個沉郁內(nèi)斂又帶點別扭的小孩，那段時間，都樂沉浸在父母離婚，自己是沒人要小孩的臆想中，確實也很喪。她應(yīng)了周季安的請求，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去走近都樂。
    她自己真的是完全沒有做學(xué)生思想工作的經(jīng)驗，總不能平白無故地說教吧，說教的力量又何其渺小，她需要一點點來自都樂的信任。
    好在那天她把都樂叫住了，那天惱人的消息讓她走神的很及時，傅紓想。
    只是，沒想開導(dǎo)幾回，這孩子親近了之后，變得軟糯又黏人，簡直是個說不完的小話癆，典型的十萬個為什么。比起傅文止和挨了她一頓揍就黏上她的況鵬，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
    傅紓想起弟弟，不免有點感慨，她有小半年沒見過傅文止了，也不知道這次課題調(diào)研結(jié)束，有沒有時間回家一趟。
    午休結(jié)束，都樂捏著寫了傅紓聯(lián)系方式的小紙條，興高采烈地回了教室，賊拉拉的活像個做壞事得逞的流氓。
    林箏橫了她一樣，簡直沒眼看，這家伙最近神出鬼沒的，午休沒少翹，都去干什么了？
    身后的祝晨為也發(fā)現(xiàn)了，他悄悄地湊到林箏身邊耳語：“箏兒，小白羊是不是談戀愛了，你看她，鬼鬼祟祟的。”
    林箏：“嗯，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也懷疑她背叛了組織，但是我沒有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