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關(guān)內(nèi).流西
江斬死了。
死得從容而又有計劃。
他在小花圃里剪了一大束花,說是要送給青芝當(dāng)禮物,那花并不美,搭配得也怪,而且氣味雜且濃烈,恰到好處地遮去了車?yán)锏难任丁?br/>
開車的司機(jī)說,那束花的香味太沖,他的鼻子都嗅不出味兒來了。
上車前,有人給江斬搜了身,查看是否攜帶利器,連花都搜了,確認(rèn)那些花沒毒――大概也怕會出意外。
末了一切無恙,只臨上車的時候,江斬向龍芝提了個要求。
他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
邊上的勐禽衛(wèi)想攔,怕江斬對龍芝不利,龍芝面色一沉:“我還用得著怕一個廢人嗎?再說了,他不敢的。”
他是不敢,他聽說了一切,昌東的續(xù)命還要倚賴龍家,龍申又對這個女兒視若掌珠――青芝被她害得那么苦,都還沒有對她動手,這就說明,青芝是有忌憚的。
他不想再給青芝添亂了。
龍芝陪著江斬坐進(jìn)車?yán)铩?br/>
車門一關(guān),車?yán)锞桶察o了,江斬語氣溫和,帶凄涼和無奈,問她:“咱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
一句話,說得龍芝眼眶發(fā)酸,她定了定神,回答他:“各為其主吧……但是江斬,你其實出身羽林衛(wèi),如果不是獲罪,你跟我,應(yīng)該是一邊的。”
江斬說:“現(xiàn)在說這個,還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是想跟你說,我真的喜歡你,但情分就從這里斷了吧,以后大家就是敵人了,好了,我說完了。”
車窗映上晃影,那是等在外頭的人有些不耐煩了。
龍芝抬頭看江斬,四目相投,江斬伸手抱住她。
龍芝沒有拒絕,她下巴擱到他肩頭,闔上眼睛,不忍心看到那個空的袖管,回到蝎眼之后,葉流西應(yīng)該會幫他裝上鋼筋鐵骨的吧。
江斬手臂虛搭住她的腰,撩開她披風(fēng),食指和中指朝下微微搭挑,把她腰側(cè)的匕首輕輕帶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塞進(jìn)車坐墊里。
時間差不多了,龍芝開門出去,換勐禽衛(wèi)陪他坐后座,因為龍申之前交代過:送還江斬的時候,你就別和他同車了,免得葉流西看見了不高興。
江斬目送她離開,目光繾綣,這繾綣讓她神思恍惚,甚至產(chǎn)生了錯覺,覺得這也許并不是兩人情分的終結(jié),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也許來日還有機(jī)會再續(xù)前緣。
……
車子開動的時候,江斬用外套蓋住身體做遮掩,對邊上的勐禽衛(wèi)說:“我睡一會,快到的時候你叫我。”
那人嗯了一聲,不疑有他。
江斬身子倚住車門一側(cè),慢慢闔上眼睛,腳邊放著那束花,唇角泛起古怪的笑意。
他從不欺騙女人,但一生最好的演技用在龍芝身上,他并不覺得過分。
他下手很狠,割了幾處動脈,最后把刀子切進(jìn)小腹。
他怕自己死得不夠快,他了解青芝:只要人在進(jìn)蝎眼大營之前死了,她一定不會認(rèn)這筆交易。
青芝畢生的愿望就是入主黑石城不是嗎,這1/3的黑石城,就算是他打下的吧,不要拿來換他,不值得。
血越流越多,他拼盡所有的力氣圓睜著眼睛,想著,也許闔上眼的前一刻,還能看見青芝。
大概是嫌花香得太熏人,司機(jī)打開了車窗,身邊的勐禽衛(wèi)打了個哈欠,食指在車窗沿上有節(jié)奏地一敲一敲。
江斬的眸光漸漸黯澹,神色卻愈發(fā)溫柔。
他看見漫天大霧,聽見嘩啦的水聲,彷佛回到了多年前,偷帶青芝去澡堂洗澡的那個時候,她從簾子里伸出濕漉漉的細(xì)胳膊,朝他發(fā)號施令:“快,給我肥皂。”
他要回到青芝身邊去了。
他要回到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去了。
那時候最幸福,青芝只有他,他也只有青芝,沒有昌東,沒有龍芝,沒有爭斗,也沒有機(jī)關(guān)算盡。
他的愿望從來都簡單,他只是希望,日子簡單而又純粹,到了八十歲的時候,還可以顫巍巍拄著拐杖,去給青芝送吃的。
……
葉流西站著不動。
太陽沉下去了,暮色里帶著冷,風(fēng)在耳邊刮,鞭炮的硫磺味也漸漸消退,方士和大營里的醫(yī)生都過來了,要嚴(yán)明正身,看眼前的江斬是不是雙生子假冒的,是不是真的死了。
人真多,聲音嘈雜,一張張臉都面目可憎,葉流西抬起頭,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龍芝:她沒了表情,眼神里也沒有光,杵在那里,像干死了很久的老樹枯枝。
葉流西走向她,說:“回去告訴你父親,還有趙觀壽他們,這1/3的交易,不算數(shù)了。”
龍芝抬眼看她,嘴唇失色且發(fā)干,聲音也顛破沙啞:“江斬是自殺的。”
葉流西面無表情:“我換的是活人,你拉過來一個死的。他是自殺嗎?誰能證明?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半路殺的?”
她撇下龍芝,朝大營里走,阿禾小跑著跟過來,葉流西說:“不準(zhǔn)跟著我,天亮之前,也不準(zhǔn)有人進(jìn)帳打擾我。”
阿禾沒敢再跟。
葉流西一路走回帳篷,路上遇到她的人恭敬地避在一旁,叫她“西主”,還有不知道消息的人在燒大灶,篤篤篤地剁肉,空地上,酒壇子壘得像個小山包。
這個晚上,本來該有一場接風(fēng)酒的。
葉流西掀開帳篷的門,跨了進(jìn)去。
門簾落下,帳篷里一片昏暗,腿一直發(fā)抖,再也邁不開步子,帳篷布擋不住外間的無數(shù)雜音,那些聲音像螞蟻,,圍住帳周,爬上帳頂,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葉流西的眼前漸漸模煳。
如果當(dāng)初,不帶你出黃金礦山……就好了。
***
天色將明。
燃燒了一夜的篝火漸熄,灰燼中偶爾爆出一兩顆火星,噼啪一聲,垂死掙扎。
阿禾搓著手,在帳篷前走來走去,身后是李金鰲,還有金蝎會的一幫人,有些人已經(jīng)自發(fā)在為江斬戴孝了,很多帳篷口掛著飄飄的白布。
阿禾心有不甘,去問李金鰲:“真的沒辦法了?你們方士不是很有本事的嗎?心弦呢?心弦行不行?”
李金鰲沒好氣,這兩天,為了高深的事,他白頭發(fā)一茬茬地往外冒,本指著江斬回來,葉流西心里一高興,就不會太逼迫他了,誰知道又出了這檔子事:“用心弦是有條件的,需要身上沒有傷口,人的周身元氣不外泄――斬爺身上,那多少傷口啊?”
又?jǐn)x掇阿禾:“你倒是進(jìn)去啊,斬爺這事,喪事怎么個說法?還有啊,還攻不攻城了?得改日子了吧……”
阿禾瞪他:“你有膽你進(jìn),我才不進(jìn)……”
話還沒完,帳篷里忽然傳來葉流西的聲音:“阿禾。”
阿禾打了個激靈,小跑著進(jìn)了帳篷,很快又掀開門簾探出身來,向著外頭一干人招手:“進(jìn)來!都進(jìn)來!”
***
帳篷里所有的燈都打到最亮,明晃晃灼人的眼,阿禾動作利索地幫葉流西清理桌面,然后把熱騰騰的早餐端上來。
葉流西先看李金鰲:“方士那邊有辦法把江斬的尸體多保存幾天嗎?要確保不要腐壞。”
比起救高深,這要求太小兒科了,李金鰲趕緊點頭:“這個可以,沒問題。”
葉流西又看向金蝎會一干人:“準(zhǔn)備好攻城了嗎?其它的市集有什么情況沒有?”
板寸越眾而出:“都準(zhǔn)備好了,現(xiàn)在優(yōu)勢絕對在我們這邊,不過動作要快,聽說黑石城那頭向外圍沒被我們控制的市集都下了死命令,要求火速馳援,有些市集應(yīng)援了,援軍在來的路上,有些還磨蹭著,大概是在觀望吧……”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說:“傳我的令下去。”
她聲音不大,甚至透著疲倦和虛弱,但帳中眾人都是身子一凜,屏息靜氣,生怕錯過了重要命令。
“第一,江斬暫不下葬。按原計劃攻城,什么時候拿下那2/3的黑石城,什么時候下葬。跟下頭說,用這城給斬爺送葬。”
“第二,往外散消息,我攻黑石城,是跟幾大家的高層有恩怨,不是要絕方士,也不是要絕羽林衛(wèi)。那些外派到各大市集的羽林衛(wèi)和方士,可以心安理得過日子。只要不來馓嘶胨劾慈站恢鞫シ福吶掠惺裁闖逋唬不嶙呂綽浮!
“第三,黑石城里也要散消息,蝎眼是攻城,不劫掠,不屠城,不濫殺,平民不殺,放下武器的羽林衛(wèi),也不殺……還有,務(wù)必把我跟龍申交易的消息放出去,讓大家知道,有1/3的黑石城,我是不會動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屆時都會躲在安全地帶里觀戰(zhàn),不管勝負(fù),他們都有好日子過……”
板寸一拍大腿:“這招好,你有保護(hù)*傘,我卻要去給你拼命,換了我是下頭打仗的羽林衛(wèi),我心里也不服啊,西主,咱就該挑撥離間他們,狠狠的!還有啊,那些被派去別處市集的羽林衛(wèi)和方士,本來就老大不情愿的,對黑石城的人有怨氣,咱們這一示好,我看他們要么不來,要來也會千方百計磨蹭,這一‘馳援’,怕是要‘馳’它個十天半個月呢。”
葉流西笑起來,一夜沒睡,她頭有點暈。
她拿勺子攪了攪碗里的粥,說:“行了,就這樣,各自準(zhǔn)備去吧。”
阿禾沒走,等人都走盡了,才囁嚅著開口:“西姐,你沒事吧?昨天我們幫斬爺整理了一下儀容……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葉流西手上一顫。
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了句:“先打仗吧。”
***
黑石城的攻堅戰(zhàn),遠(yuǎn)比預(yù)料的要順利,只打了四天。
馳援的地方軍都沒能趕到,入城也沒遭遇激烈抵抗,加上江斬新喪,蝎眼的部眾里,十之八九,都揣了復(fù)仇雪恨的心思,以一當(dāng)十,前仆后繼,這仗打得勢如破竹,差點沒能在1/3的那條安全界線前收住腳。
第四天的傍晚,葉流西在金蝎會以及蝎眼部眾的簇?fù)硐氯氤牵瑫r入城的,還有從黑石山采石而來的大車――運力不足,除了打頭的幾輛拉貨車之外,其它的都靠畜力人力,一車車,載滿沉重條石,車輪碾上黑石城的路面,車軸因為承壓而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那條安全界線緊挨著羽林城,是趙觀壽他們眼見敗局已定,倉促間命人撒了石灰粉圍就的,粉末撒得厚重且多,襯著黑色地面,極其分明。
葉流西就在界線前停下來,然后沿著界線的邊走了一段,采石車還在不斷進(jìn)城,不能進(jìn)了才停下,一輛挨著一輛,把巷道堵得滿滿實實。
再抬頭看時,羽林城的城墻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身影:龍申、龍芝、趙觀壽、簽老太太……
還有很多她不認(rèn)識的人,想來都是高門大族,身嬌肉貴。
城頭上有人在緊張地接線,估計是連喊話的喇叭,趙觀壽按捺不住,在城頭大吼:“葉流西,你這是什么意思?”
葉流西抬頭看他,說:“打進(jìn)了城,還不讓我進(jìn)來逛逛嗎?我又沒過線。”
是沒過線,她始終踩在那道安全界線之外。
上頭的喇叭接好了,龍申拿過來,跟她說話:“葉流西,你身為西主,要信守承諾,我為昌東續(xù)了一次命,你還我這一帶三年平安,你答應(yīng)過的。”
葉流西正想說什么,這頭的喇叭也接好了,阿禾過來把擴(kuò)音器遞給她,她把音量撥到最大,說了句:“龍老爺子,你放心吧,我葉流西說到做到,這道界線,三年內(nèi),誰也不能跨過去。”
說完了,她再也不看龍申他們,轉(zhuǎn)身看向自己的部眾,沉聲說了句:“這道界線都看見了嗎?凡我蝎眼部眾,都該像我一樣,說到做到,不犯這界線一分一厘,聽清楚了嗎?”
蝎眼部眾齊聲高喝:“聽清楚了!”
葉流西笑起來。
她說:“看清楚就好,接下來,以這條線為界,筑墻為牢,牢墻要高過他們的城墻三丈,從此之后,這1/3的黑石城,就是關(guān)內(nèi)最大的牢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