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四下午,喬若瑄從北京回來了,宋瀚林還在北京,說是又讓什么事拖住了。喬若瑄在機場打電話時,普天成問要不要派車去接,喬若瑄說誰讓你派車啊,難道沒有大巴?普天成敷衍著笑了笑,心想喬若瑄早已不知鉆進了哪輛車,海東這么大,難道還缺一輛接她的車子,就是去一個車隊也不過分。晚上本來要早點回,心想不管怎么,喬若瑄是自己老婆,老婆現(xiàn)在有了喜事,當然他得第一個去祝賀,盡管這喜事還未成真,但煮在鍋里的鴨子還能飛掉?不可能的。誰知快要下班時于川慶進來說,國家工商總局來幾位領(lǐng)導(dǎo),想請普天成出面接待一下。普天成隨口問了句:“省長去不?”于川慶道:“省長下午陪國家發(fā)改委領(lǐng)導(dǎo),這邊有勞普省長您了。”普天成哦了一聲,最近國家各部委的領(lǐng)導(dǎo)和專家頻頻往海東來,調(diào)研工作滲透到各個層面,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下個月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xié)又要下來調(diào)研組,調(diào)研督察中央重大決策部署落實情況。普天成一邊應(yīng)著聲一邊收拾桌上東西,見于川慶目光癡迷地盯住那尊陶,笑道:“怎么,川慶秘書長現(xiàn)在也對神秘文化有興趣了?”
“哪啊,省長取笑我呢。”于川慶呵呵笑出了聲,目光并沒離開那尊陶,嘴里又道,“都說這陶凝聚了龜山幾千年的精華,我也覺得它越來越成寶了。”
“是嗎?”普天成笑問一句,目光玩味似的盯住于川慶。于川慶這才把目光從陶上移開,低聲道:“龜山督察報告呈了上去,本來想請您把把關(guān)的,看您忙,我就自作主張交了上去。”
“應(yīng)該的,你川慶把關(guān)我放心,對了,省長看沒,有批評嗎?”
“批評倒是沒有,不過省長說了一句話,我捉摸不透,想請普省長幫我揣摩揣摩。”
“什么話?”
“省長說,任何發(fā)展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給了我一個課題,是發(fā)展重要還是犧牲重要。”
“二者都重要。”普天成沒怎么考慮就回答了,他的回答讓于川慶愣神。兩人往外走時,普天成又道:“省長不是在考你一人,是在考我們?nèi)w呢,走吧,當然發(fā)展重要,沒有發(fā)展哪來犧牲。”
于川慶臉上倏地又有了笑。
陪工商總局領(lǐng)導(dǎo)吃完飯,已是晚上九點半,省工商局安排了晚間活動,普天成推說身體不舒服,沒去,只是叮囑曹小安和省工商局局長,一定要把巡視員和兩位司長招待好,不能讓他們在海東留下遺憾。省局局長還有一位省長助理恭恭敬敬向他說了是。普天成告別出來,執(zhí)意不讓大家送,說這么好的夜色,他想走兩步。曹小安快步跟出來說,天太冷,省長穿得單,還是上車吧。普天成抬頭望望天空,感覺好久沒看過海州的天空了,有點陌生,再一看街景,就更覺陌生。
也不知為什么,自從升任常務(wù)副省長后,“陌生”兩個字開始在普天成心里活躍。以前沒這種感覺的,以前是看什么都熟悉,都能看明白,甚至能看到底。可現(xiàn)在明顯不一樣了,老是覺得很多東西陌生,有了距離。比如他看于川慶陌生,看路波陌生,就連宋瀚林也有了陌生感,妻子喬若瑄就更不用說。人如此,事更如此。以前遇到問題,他總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想到解決方法,并毫不猶豫地去實施,現(xiàn)在完全變了,變得優(yōu)柔寡斷,變得……
他現(xiàn)在對自己也陌生。
回到家,喬若瑄不在,家里大包小包放了一地,可見喬若瑄這次去京城,收獲蠻大。雖是女人,喬若瑄卻很少有逛街購物的習(xí)慣,更不會往家里搬東西。他們夫妻這些天一起出去的機會雖然不多,但也有,到哪里喬若瑄都是忙兩件事,一是打電話約見人,不停地約,不停地見,不停地拉關(guān)系寒暄,所以她的朋友遠遠多于普天成。但凡跟普天成熟絡(luò)的,喬若瑄都能交為好朋友,有些甚至能發(fā)展為密友,這功夫普天成絕對比不了。另一件事就是睡覺。喬若瑄對上街購物觀光旅游欣賞民俗風(fēng)情觀看祖國大好河山都缺少興趣,對女人們最愛最貪的美食、美容也了無興趣,她活得簡直就不像個女人,但她說她是女人,還把女人的養(yǎng)生秘訣歸結(jié)為兩個字:睡覺。
充足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這是喬若瑄的話。尤其對一個從政且有遠大政治抱負的女人,睡覺當然是第一要務(wù)。這也是她的話,說得相當氣壯。普天成稍有質(zhì)疑,她馬上反駁,沒有充足的睡眠哪有旺盛的精力,沒有旺盛的精力就不能百分之百投入工作中。
普天成認為,老婆除了是一個工作狂外,更是一個完全喪失了女性特征的病人。
這次太陽卻從西邊出來了,喬若瑄居然拎來這么多包。普天成順手打開,一看就笑出了聲。哪啊,真是把她美化了,除幾包換洗衣服外,再就是一大堆禮品。看來有人搶在他前面,給妻子接風(fēng)去了,禮品為證。
喬若瑄變了,這種感覺很明顯地閃在她臉上,也刺激在普天成心上。將近一周時間,喬若瑄都周旋在各種應(yīng)酬中,忙得不亦樂乎。偶爾還會帶著一身酒氣,搖搖晃晃回到家中。任職一事雖然僅僅在醞釀中,但外界已經(jīng)風(fēng)傳開了。這年頭你甭想保密,尤其人事方面的調(diào)整,那可牽動著不少人的心呢。普天成暗暗觀察一番,發(fā)現(xiàn)請她的不是電投集團的領(lǐng)導(dǎo),就是跟電投有業(yè)務(wù)往來的單位。按說這個時候喬若瑄應(yīng)該低調(diào),應(yīng)該極力回避,誰知這次她一反常態(tài),變得比別人還積極。
看來,她不但穩(wěn)操勝券,而且急不可耐,難道半年時間真把她的精神困出了問題,怎么連規(guī)矩都不懂了呢?
這天普天成回到家,見家里熱氣騰騰坐著一屋子人,見他進門,那些熱情地恭維著喬若瑄的人立馬起身,近乎異口同聲問省長好。普天成禮貌地點點頭,換鞋的工夫目光朝客廳掃了掃,這些臉都陌生,其中一兩張好似見過,卻也叫不出名。里面有張漂亮而又十分個性的臉蛋,普天成感覺熟悉,卻真是記不起在哪個場合見過,不經(jīng)意地就多望幾眼。那張臉也沖他笑,明顯有幾分拘謹,卻掩不住里面的嫵媚。普天成想到“青山綠水”這個詞,你還別說,這女人真還有些特別,坐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見大家驚慌失措,個別人甚至腿都在發(fā)軟,喬若瑄滿不在乎地笑道:“甭理他,我們聊我們的,快坐。”話雖這么說,那些人還是不敢坐,全都可憐楚楚地望著普天成。是啊,平日哪有這機會,能面對面見到副省長,若不是今天喬若瑄興頭高,非要拉大伙到家里來,怕是一生都沒這機會。心里除了激動,再就是莫名的緊張,好緊張哎,直到普天成說:“都別客氣,我去書房,你們接著聊。”這些人才稍稍從容了些。
普天成沒忘再看一眼那女人,那女人也用深情而纏綿的目光,一直送他進了書房。
是誰呢?進了書房很久,普天成還像猜謎似的,被那女人困著。后來留神聽了外面一陣,聽喬若瑄叫了聲小謝,才驀然想起,這女人他真是見過的,張華華老公的妹妹,叫謝薔薇。有次張華華帶著這女人去他辦公室,好像是為融資的事。對了,她也是電投的,是哪個部門的負責(zé)人。
一想到電投,普天成的心馬上陰了,可以肯定,外面這些人全是電投的,喬若瑄怎么能這樣啊,簡直是瘋了,天下哪有這種低智商者,怕是縣里干部也不會愚蠢到這程度,讓員工到家里來,而且成群結(jié)隊!
普天成哪里能想到,喬若瑄這些天正發(fā)高燒呢,以前她根本不知道宋瀚林要把她安排到哪,甚至一度心灰意懶,感覺宋瀚林要棄下她不管了,為此跑到北京找老首長鬧。老首長言辭犀利地批評了她,讓她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她哭哭啼啼鬧了一下午,錯誤認了一大堆,但條件一點不松口,鬧得老首長繳械投降,說:“好,好,我鬧不過你,誰讓我對你們有責(zé)任呢,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讓我放不下心。”完了又說,“你先回去,等下次瀚林來,我批評他,自家人不用,他想用誰?!”
一句自家人,讓喬若瑄破渧為笑,更讓她的心里升騰起無限向往。這次去北京,她索性住在老首長家,老首長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對他們的愛,就越發(fā)深了,這愛里不止?jié)B透著期望,還有對某種東西的眷戀。老首長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想讓他們離開權(quán)力舞臺了,恨不能用自己一雙手,變魔術(shù)似的將他們安排在最最重要的崗位上。一聽宋瀚林還沒落實她的崗位,老首長怒了,一個電話將宋瀚林叫去,劈頭就問:“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人飛高飛遠很有意思?”這話問得宋瀚林結(jié)舌,更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甭看他是省委書記,在老首長面前,喬若瑄比他嬌,有優(yōu)勢。宋瀚林結(jié)巴半天,用眼角余光惡惡地瞪著她,知道她又告了狀。不巧又讓老首長看到了,老首長厲聲訓(xùn)斥:“怎么,你還有理了是不,我告訴你小宋子,一個人是飛不遠的,想當年我們爬雪山過草地,是手拉手肩并肩一個背著一個過來的,要抱成團,我說這些就是讓你明白,你不是一個人,不是!”
看著老首長激動,喬若瑄甭提有多開心,像是出足了惡氣般,惡作劇地欣賞著宋瀚林挨批,臉上露出少見的頑皮,氣得宋瀚林直想揍她一頓。
那天宋瀚林表了態(tài),不表態(tài)由不得他,不表態(tài)老首長不讓他坐。老首長讓喬若瑄給他捏著肩膀捶著背,卻一口水都不賞給宋瀚林。保姆請示了兩次,要給宋瀚林上茶,都被老首長惡惡的目光嚇回了。后來秘書走過來,不安的目光提醒他,來的是海東省委書記,中央候補委員,老首長理也沒理,只擺了一下手,秘書就白著臉退了回去。宋瀚林只能表態(tài),一五一十就將怎么計劃怎么運作的告訴了老首長。等匯報完,老首長說:“就這些?”
宋瀚林老老實實答:“目前只能做到這一步。”
“那你還瞞什么,直接跟小瑄談不就是了?”老首長還是批評的語氣。宋瀚林看一眼喬若瑄,喬若瑄臉上已變了色彩,甚至嘗試著要走過來,幫宋瀚林接過外衣。宋瀚林恨恨瞪她一眼,喬若瑄扮個鬼臉,沖宋瀚林幸福而又俏皮地笑了一下。
兩個人擠眉弄眼,讓老首長看到了,老首長輕輕搖搖頭,臉上卻是非常享受的表情。“坐吧。”老首長終于說。
當然,喬若瑄如此不顧及自己身份,也不顧及普天成身份,急不可耐跟電投的人接觸,并不能證明她是一個沒有城府或敢破規(guī)矩的人。喬若瑄急啊。普天成哪能懂得喬若瑄的心,這半年時間,喬若瑄簡直如履薄冰,自殺的心都有。有次她跟宋瀚林吵,宋瀚林剛說了句:“現(xiàn)在考慮的不只是你一個人,我要替天成著想,不能因為你的安排,給天成造成負面影響,不值啊。”喬若瑄馬上道:“那您說什么值,我是我,他是他,我倆沒關(guān)系。”見宋瀚林瞪眼,她馬上又道,“要是因為他斷送我的前程,我立刻跟他離婚。”這話嚇了宋瀚林一跳,再怎么著,宋瀚林也不能看著這兩個人離婚,那樣,他就說不清了,永遠說不清。喬若瑄說的盡管是氣話,卻也足以表明,對前程,她看得是多么重。都說人可以把名利看淡一些,把手中權(quán)力看淡一些,那是你沒得到過權(quán)力,當你握過重權(quán)時,就再也不這么想。說身外之物的人,是因沒有真實地得到過那些物,得不到你當然放得開,而對喬若瑄來說,權(quán)力早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一旦權(quán)力沒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喬若瑄有點急,當宋瀚林當著老首長面把她的未來粗略地描繪出來時,她心里立刻翻騰起一股浪,電投集團,之前她想都沒敢想,多少年來,她早已習(xí)慣把自己交給**或黨委,覺得那才是她的歸宿,也是她奮斗所在,更是她的正業(yè),而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企業(yè),還是海東前十的大投資集團,掌控幾百個甚至上千億的巨無霸單位。她心里既喜又怕,喜的是權(quán)力又回到了手中,她并沒被權(quán)力拋開,仍然處在這個旋渦中心,處在核心層,甚至比以前,分量更重。怕的是她對投資一無所知,對未來將要掌控的這一切,心中一點底都沒有。所以當電投集團中高層聞風(fēng)而動,對她提前送來熱情時,她就再也安靜不了,恨不能立刻投身進去,搶在任職文件下發(fā)前先為自己鑿開一條通道。喬若瑄知道這很冒險,也太不符合游戲規(guī)則,但為了給宋瀚林露臉,也為了給自己爭氣,她真是顧不上那么多了,喬若瑄決計冒這個險!
當然,喬若瑄把這些人帶到家中,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即她沒地方可去。這個時候去外面,等于是自己為自己制造不利傳聞,這點清醒她還是有。家是安全的,尤其副省長的家,這種反常規(guī)的想法也只有她喬若瑄有。
其實不管她怎么想,她的一舉一動都已到了路波眼睛里,路波看著,聽著,享受著,也等待著。
大幕已開,又一場戲很快要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