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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能達到這種水平,真是青出于藍。”
何煥走出舞蹈教室關(guān)門前聽到謝英蓉對宋心愉說。
“你怎么不大對勁?是不是姓錢的和你說什么了?”門關(guān)上,朱緋馬上壓低聲音問道。
“學(xué)姐,你為什么一直沒有舞伴?”
何煥沒回應(yīng)她的疑惑,反而給她拋出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朱緋哼一聲抱起胳膊:”問題是我先問的,你別瞞我,要是他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我回去告訴胡教練。”
”他的問題我已經(jīng)解決了。”
何煥云淡風(fēng)輕的回話沒讓朱緋如釋重負,反而更加擔(dān)憂焦慮:“解決?你拿什么解決?我太了解這個混賬了,他……”
門開了,謝英蓉從中緩步邁出,越過她,門內(nèi)宋心愉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教練有話要對你說,進去吧。”謝英蓉對何煥說完又看向朱緋,”你跟我來。”
朱緋也顧不上和心中傳奇女神單獨交流的激動,到走廊盡頭還回頭朝何煥看,進門前,她的學(xué)弟不忘向她點點頭,倒像在安慰她。
這小子真是……滿腦子都是主意和猜不透的心思!
朱緋惡狠狠地跺了下舞鞋錐子似的高跟。
何煥帶好門轉(zhuǎn)身,宋心愉也已經(jīng)把目光從窗外的風(fēng)景處掠回,笑盈盈望著他:“我好久沒聽這老太婆這么夸人了,夸得還是你,比從前夸我自己時候還開心。”
”教練,你沒有什么要問我嗎?”這樣的評價沒讓何煥激動,他的手因為握得太用力,指關(guān)節(jié)的泛白此時才有些許消退。
“問你什么?”宋心愉從來不是多嚴肅的個性,此時笑得更是沒心沒肺,“胡教練和我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年也是一個隊的好戰(zhàn)友,什么國家隊的風(fēng)吹草動我不知道,你當(dāng)我真傻啊?錢主任早就想將你收入麾下的事兒我一點都不意外。不光是這個,我還知道你已經(jīng)拒絕了他。”
何煥輕輕抿了下嘴唇,說道:“要是我答應(yīng)了呢?”
宋心愉低頭一笑,再抬頭時笑意凝固在彎如新月的眼中:“你自己信么?”
不知怎么,教練戲謔似的語氣讓何煥一直壓在心口的憤懣隨窗外的風(fēng)徘徊后離開,他再開口時自己都感覺心暢許多:“你讓學(xué)姐來這邊訓(xùn)練,是不是也希望和國家隊拉進一些關(guān)系,這樣能幫我爭取多一站大獎賽,是這樣嗎?”
“不單單這個原因,阿緋人好可愛又有氣性,你看我教得這一個個學(xué)生就知道我對這種類型的孩子就是沒有免疫力,她才華橫溢,但舞伴上偏偏又很多挫折和外界不可抗力干擾,怎么說呢……多少也讓我看到當(dāng)年的自己。”宋心愉說著拍撫何煥肩膀,“你衡量人情世故還有這個可能有點讓你失望的世界還只是出于本能,也許一切會更糟,但我無所謂,因為我知道,你會變得更好。我希望你自己也能這樣以為。”
”所以哪怕你答應(yīng)了姓錢的我也不會生氣,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夠了。”她說。
何煥甚至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剛才的憤怒顯得十分幼稚,雖然物不平則鳴是人之常情,但他聽了教練的話忽然明白,他現(xiàn)在只需要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教練,從今往后每個賽季的兩站選站資格我都會親自去拿,我不會再給別人讓我憤怒的機會了。”平靜的語調(diào)一點也不像十八歲男生對自己命運的宣言,甚至聽不出這個年紀人說話常有的幼稚和自以為是,就像一杯沖到極淡的茶,連顏色都是薄薄的青。
卻又苦又濃。
“以后還要麻煩教練多多指教。”何煥朝微笑著的宋心愉深深鞠躬。他們師徒是自幼帶大的亦師亦友,平常宋心愉也是嬉笑怒罵多于高高在上,何煥更從不用這樣虛禮相待。但這次他格外鄭重,宋心愉也并不阻攔。
他們師徒這一刻心照不宣,真正的抗爭舞臺不在為尊上者的辦公桌椅之間,該在冰場之上。
一周后,最終分站名單公布在國際滑聯(lián)官網(wǎng)。軒然大波立刻在中文的花樣滑冰相關(guān)討論平臺發(fā)酵。
“不是吧?世青賽冠軍就一站分站賽?”……
“你tm一定是在逗我,中國杯空出名額的位置是誰給自己選得風(fēng)水寶地嗎?”……
“有兩個王牌選手難道不香嗎?我勸冰協(xié)做個人吧!”……
何煥不喜歡用社交媒體,也沒有自己的賬號,這些都是成明赫告訴他的,這次分站,成明赫選了日本中國兩站,他也沒仔細看具體安排,一拿到名單便去找還在冰上練習(xí)最后一組跳躍的何煥。
成明赫早就因為何煥遭遇的不平憤懣過,現(xiàn)在氣還沒消,忍不住又罵了兩句阿西巴,他罵人時還是覺得說母語給勁兒,何煥自己卻不以為意,反倒笑笑岔開他的注意力:“我一個人去法國站都沒個像樣對手,不像師兄你在中國站好歹能對上尹棠。”
“可惜沒分到和埃文斯一站。”他們世錦賽一個金牌一個銀牌,根據(jù)規(guī)則在分站賽是絕對碰不到面的。
成明赫一秒從憤怒猛男變成思君不見君的懷春少女,凄婉哀怨一聲嘆氣,倒把何煥都逗樂了。
“他在哪兩站啊?”
“他個個賽季一定在自家加拿大東道一站,今年又選了美國,可能是為了不倒時差,來往方便。”成明赫說道。
何煥愣了一下,再看名單說道:“那安德里安要在美加拿大和他提前碰到了,尹棠第二站在美國,也得和他硬碰硬。”
“這兩個小子還太嫩,不可能是埃文斯對手。”成明赫笑得自信,聲音也滿是驕傲的意味,“你嘛倒是可以一戰(zhàn),可我還是覺得,第一個能戰(zhàn)勝他的人一定是我,不對,必須是我!”
“我們誰強一點,還是要同場比一次才知道。”何煥真正在微笑時,眼角也是會彎的。
師兄的實力何煥每天看在眼里,再加上成明赫整個休賽期在訓(xùn)練方面下得功夫不遜于自己,要是真的同場遇到,何煥沒把握自己一定能贏。競爭本就是刻在職業(yè)選手基因里的本能,兩個人都不避諱談?wù)摚炊佑H厚。
“你只有一站分站賽參加不了大獎賽總決賽,我們兩個同場可能要等到世錦賽了。”成明赫拍掉師弟肩上揚起又落還未融化的冰花碎屑,“這次世錦賽的意義可不是單純一場比賽。”
“嗯,我明白,明年就是冬奧會,這次世錦賽也是冬奧會的選拔賽,關(guān)系到名額分配。”何煥早聽教練說過這件事。
成明赫略有沉吟,笑容也消失不見,他看著何煥的眼睛,慢慢說道:“去年尹棠有傷,沒有參加世錦賽,所以今年中國世錦賽男單的名額,只有一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何煥點頭,從容自然的好像不是自己要廝殺出一條血路才能滑至最后的賽場。
“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是像教練一樣在鞭策你,就是覺得,這個賽季是你升組后的第一個成年組賽季,你明明是世青賽冠軍,可不知道為什么,這條明明該是星光大道的路怎么這么多坑坑洼洼……”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可能是太啰嗦,這時候說這個沒多大意思,難道坑坑洼洼還不往上滑了嗎?換上笑容正要開口,聽見宋心愉喊他過去,干脆千萬言語都拍在何煥肩上一下,瀟灑滑走。
何煥做完跳躍到場邊換鞋,今天是周末,晚上車多路堵,謝老師還要完善他新節(jié)目最后的編舞,不能遲到。
換好鞋和衣服,何煥出門前和教練師兄道別,沒看到師妹,出冰場到訓(xùn)練中心正門的路上,陸鹿鷗正在和個帽檐壓得極低,外面還罩著黑色衛(wèi)衣連帽的人不知說什么。
“我去跳舞了,教練剛才在找你,快回去訓(xùn)練。”何煥路過師妹時提醒,陸鹿鷗卻拽住他袖子。
“這人來找你的。”她說完又湊近低語,“是你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生兄弟嗎?你們兩個……好像。”
對面的人微微抬頭露出帽檐下的臉,何煥愣住了。
尹棠長了些身高,現(xiàn)在看起來比何煥高,看人的眼神沒變,還是冷冷淡淡,嘴唇抿得緊,見人也不打招呼,只是默默看著。
“你看,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像?”陸鹿鷗說完若有所思,調(diào)頭走進冰場的入口。
“我?guī)熋貌惶袷鍤q,脾氣有點古怪,你不要介意。”何煥知道尹棠肯定都聽見了。
“她沒說錯,我介意什么。”尹棠沒有任何表情,“我聽阿緋姐說你和她是在老年大學(xué)學(xué)得跳舞,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你走路的姿態(tài)已經(jīng)變了,看來應(yīng)該是沒有白學(xué)。”
何煥也注意到自己的氣質(zhì)和姿態(tài)因為學(xué)習(xí)國標而改變許多,感慨尹棠觀察入微仔細,不知道他來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又急著去上課,何煥想了想說道:“遲到懲罰很嚴格,要不我們路上說。”
剛?cè)肭锏谋狈剑諝庵猩写嬗嘞牡臒嵋猓皇窃缤頊夭畲螅栁绰涮炜盏谋M頭還是發(fā)紅的紫色時,風(fēng)里便已有了寒意。
地鐵上,何煥和尹棠被擠在下班的客流高峰當(dāng)中,練得再好的平衡性也發(fā)揮不上用場,左搖右晃。
“錢主任找你的事我和教練都知道了。”這次破天荒尹棠先開口。
“他要是在隊里也這個樣子,你的日子估計也不好過吧。”
尹棠一愣,何煥沒說任何怨懟的話,更看不出生氣,反而提起他來倒有點唏噓。
“我有兩站大獎賽,我們之間到底誰日子不好過你心里沒點數(shù)嗎?”他真的不懂何煥。
“你來是為了這件事?”何煥覺得這件事和尹棠沒什么關(guān)系。
“胡教練說,會幫你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補個空著的中國杯名額。這件事他也感覺很愧疚。”尹棠的聲音忽然低下去,“我也不大舒服。”
何煥這下明白他的來意,笑了笑說道:“替我謝謝胡教練,哦……也謝謝你,我挺好的,一站而已,下賽季就不會了。”
他輕描淡寫的話其實很有分量,尹棠倒不意外,好像看他沒因為這件事失落自己也輕松不少,于是他們路上再沒說話,只是在擁擠的車廂里被上上下下的人群擠得一起晃來撞去。
何煥快到站正思索如何告別時,尹棠又一次率先開口:“我下賽季滑肖邦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和《西區(qū)故事》。”
“哦,我滑的是……”
地鐵到站,門匆匆拉開,不等何煥說出自己的選曲,尹棠已經(jīng)裹挾在下車的乘客中,像冰融化于水,不見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