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2)
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里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shè)宴。現(xiàn)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dāng)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fēng)景。大少奶奶雖然認(rèn)識幾個字,可當(dāng)年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跟念西洋學(xué)堂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里走了一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虎皮墻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松后頭,秦桑忽然想起什么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嘆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shí)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鬧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dú)自拋在府里,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當(dāng)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jīng)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xiàn)在自己這情形,與當(dāng)初二嫂又有何分別?只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里,也熬不過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只當(dāng)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xiàn)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shè)在那里,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dāng)初咱們的情分。”
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炷香。”
她們兩個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只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松柏青翠滿目,仿佛烏云似的,壓得整間院子里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里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松針,并兩三只松果。旁邊石階上已經(jīng)生了青苔,昨天夜里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只有小樓檐頭的銅鈴,被風(fēng)吹著,當(dāng)啷、當(dāng)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倒仿佛進(jìn)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里都沒人打掃。”
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松針也是潔靜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里面倒還挺干凈,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diǎn)太陽光從南邊窗子里照進(jìn)來,無數(shù)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diǎn)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jìn)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凈了手,親自替燈里添了油。然后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diǎn)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里。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來是個小腳,走了這半晌卻也累了。靈前的火盆旁放著一張大圈椅,原來是守靈的時候燒紙坐的,此時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來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來,就招呼秦桑也坐。秦桑見旁邊放著一大籃折好的元寶錫紙,便蹲下來,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寶。大少奶奶看她給二少奶奶燒紙,也忍不住傷感,說道:“當(dāng)初二妹妹進(jìn)門的時候,那情形我還記得。那時候大帥正在外頭打仗,亂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靜一些,再來辦婚事。可是二妹妹聽見說二弟要往前線去,立時就要辦婚事。那時候家里還是六姨當(dāng)家,六姨說,正在打仗,老爺子又不在家里,連鐵路都不通,諸如聘禮之類的好些東西,都沒法買去,可不能這樣草率,只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話來,說不為別的,就正因?yàn)槭窃诖蛘蹋圆畔氪藭r過門。她雖然沒說,但家里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爺子特意拍了電報回來,命二弟成了親再往營里去。后來老爺子一直跟我念叨,說雖然二妹是個千金小姐,可是為人真是有義氣的。”
這些事情,秦桑從前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現(xiàn)在聽見,紅顏早已經(jīng)化作一抔黃土,從前的那些事,或許也只有這位不解世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著元寶焚化的火光,漸漸冒起一縷縷的青煙,心里在想,自己在這里替二少奶奶燒著紙錢,將來替自己燒著紙錢的,卻不知又是誰了。
大少奶奶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管說:“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縱然剛強(qiáng),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她說到這里,秦桑可巧被那火盆里的青煙嗆著了,只是一頓咳嗽,大少奶奶便說道,“燒點(diǎn)錢是個意思罷了,亡人也不會嫌多嫌少。你別老蹲在那里,回頭火星子燒著衣裳。”
秦桑被那陣煙一熏,咳得連眼圈兒都紅了。聽見大少奶奶這樣說,便站起身來,撣了撣旗袍上的灰,說道:“當(dāng)時我若是多勸勸二嫂,或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說道:“她自個兒想不開,勸也是無用,你也別太往心里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樓上二嫂屋子里看看,盡個心罷了。”大少奶奶是個小腳,最懶怠爬樓,聽到此話不免躑躅。秦桑就勸她在樓下坐著,說道:“我也只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場。”
大少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這里等你。”
秦桑便上樓去,這座西洋小樓,原是大理石的臺階,后來又鋪了厚厚的織金地毯,只是這樓梯臺階,又窄又高,而太陽光從底上照下來,更顯得這臺階似乎高聳進(jìn)未可知的一團(tuán)光明里,像是西洋宗教畫里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夢里見過的情形。秦桑抬階而上,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像是貓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細(xì)細(xì)綿綿,幾乎聽不見。
她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記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個房間,于是穿過走廊走過去。走廊盡頭卻是藍(lán)的天白的云,天光明媚,陽光如同澄澄的金粉,從窗口直撒進(jìn)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這小樓的這扇窗,原來正對著自己和易連愷住的院子。從這么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面粉墻黛瓦,院子里的桂花樹,后墻下的山石,落盡葉子的梧桐,還有點(diǎn)綴在階下的萱草,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里,卻顏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風(fēng)從袖子里灌過來,吹得她的衣擺忽啦啦直響。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往底下的青磚地看了看,終于抑住那種沖動。頭暈?zāi)垦5乜吭诖白舆叄m然雙眼微閉,可是太陽照在眼睛上,一片朦朧的紅光。她睜開眼睛,看到遠(yuǎn)處盤旋的一群鴿子,無聲、飛快地掠過天際,飛得遠(yuǎn)了。
二少奶奶住在這樣的小樓上,只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連慎忙于軍政,常年應(yīng)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嬌妻。秦桑從前跟家里的兩個妯娌都并不親近,此時走到這里來,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走進(jìn)二少奶奶的夢境里,明明這一切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里卻隱約覺得可怕。
她本來想看一看就下樓去的,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還是轉(zhuǎn)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從二少奶奶尋了短見之后,這里只怕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屋子里的桌椅箱籠之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帳子一半掛在帳釵上,一半散了下來,空蕩蕩的那只帳鉤就被風(fēng)吹得微微晃動。秦桑看見北面有一面窗子開著,因?yàn)樽蛱煜掠甑木壒剩詾R進(jìn)來的水打濕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攤在那里,倒像是窗子里漏進(jìn)來的月色。而南邊梳妝臺上的脂粉,還有外國進(jìn)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著,另外放著一把梳子,仿佛剛剛還有人坐在那里梳頭一般。
她站在屋子里,心想原來這就是室邇?nèi)隋凇?br/>
因?yàn)榭粗釆y臺,所以她就隨手拉開了抽屜,只見抽屜里擱著幾件珠釵,都是家常曾經(jīng)見二少奶奶佩戴過的。另外還有一只沉香木匣子,里頭裝著只西洋鐘表,并一串九連環(huán),還有幾枚鏨金的蝴蝶書簽。都是閨閣中的尋常玩意兒,秦桑因?yàn)橐娭晴Y金書簽精致可愛,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
“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做個念想。”
秦桑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樓來只是微微喘氣,看到秦桑手里拿著書簽,便說道:“你就把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舊式的規(guī)矩,也應(yīng)該把她的東西分一分,給家里的各人做個紀(jì)念。只不過時日不太平,老爺子又病著,所以沒人想起來。”
秦桑原也知道這樣的規(guī)矩,反正盒子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大嫂既然這樣說了,也算作是長者賜。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少奶奶將梳妝臺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說道:“我就要這個,回頭再叫人來把二少奶奶的東西清一清,給各房送去一點(diǎn)兒。唉可憐她”說到這里,大少奶奶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當(dāng)家,還有很多雜事要忙,所以快吃中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這次雖然易連怡將她扣在府里,不過大約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難飛,所以雖然撥了幾個傭人來服侍她,但也并不監(jiān)視她的行動。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里,又回頭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樓,只覺得青松環(huán)繞,一角飛檐。原來妯娌之間,也曾這樣近在咫尺,卻不曾相知相見,沒想到兩個人卻原來是殊途同歸。只不知道彼時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樣一番情形。
她在府中無事,從書架上揀了易連愷的舊書來讀。易連愷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是家教甚嚴(yán),更兼易氏富可敵國,所以藏書甚豐,連易連愷這樣的公子哥兒,都收著好幾本宋版書,更有明代仿黃善夫的刻本,校勘極精,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她看了半卷舊書,忽然聞到淡淡的香氣,正是上好沉水的獨(dú)有香味。心想這屋子里又沒有焚香,怎么會有沉水香的氣味呢?略一凝神,卻看到自己從二少奶奶屋子里帶出來的那個匣子,正放在桌子上,原來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初時不覺,此時心靜下來,便聞到一陣陣的幽香襲人。
二少奶奶素來也是個精雅的人物,所以才在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這里,不由又微微嘆了口氣,隨手拿了枚書簽夾到書中,然后檢點(diǎn)盒子里的西洋表,因?yàn)槎嗳詹簧蠌椈桑缫呀?jīng)不走了,而那套九連環(huán),雖然是白銅所制,因?yàn)榫镁貌煌娴木壒剩采税稻G色的銅銹。她把九連環(huán)拿出來解了一會兒,看著沉香木盒子里雕刻的蝴蝶,極是栩栩如生。陽光從鏤空的盒子背面穿過來,映在桌面上,便是一只只蝴蝶的影子,光影欲動,蝴蝶亦薄翅欲飛,仿佛手一觸,便要展翼飛去一般。她看著這花紋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動,將盒子里的雜物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個蝴蝶印記,刻在木頭底下,仿佛只是裝飾的花紋。
她將那些鏨金的蝴蝶書簽一一比試,試到不知道第幾枚,正好是嚴(yán)絲合縫,恰恰地嵌了進(jìn)去,便如同打造好的一枚鑰匙一樣。秦桑心下早猜著了三四分,見書簽放入之后盒底平滑如鏡,于是她左右觸摸,最后不知道觸到哪里的機(jī)關(guān),只聽“咔嚓”一聲,暗盒終于彈出來了。
近黃昏時分下了一場雨,所以很早就開了電燈。檐頭的雨聲漸漸地低微下去,卻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上房里服侍的錢媽挑起簾子,向屋子里說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來了。”
簾子打起,外頭的雨霧寒氣便向人無聲襲來,仿佛一場無形的薄霧,大少奶奶站起來,只見外頭的雨仍舊下得如煙似霧,院子里本種了不少樹,越發(fā)顯得暮靄沉沉。一個女仆原本替秦桑撐著雨傘,此時在廊下正收起傘來,屋子里橙色的電燈光映在傘上,傘面細(xì)密的水珠仿佛籠上一層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著一件墨綠色的斗篷,里頭不過一件織金夾棉旗袍,不由道:“眼看著晚上冷起來,三妹怎么穿得這樣單薄?若是衣裳不夠,打發(fā)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卻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只道她是來同自己一起吃晚飯的,便笑道:“今兒晚上可沒什么好東西給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齋。”秦桑因見桌子上擱著一只海碗,正對著電燈底下,極是醒目,她原本帶著幾分愁容病態(tài),此時頓了一頓,方才問:“大嫂在忙什么呢?我可是擾到大嫂了?”
“在給燕窩挑毛。”大少奶奶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見那海碗里頭,果然是發(fā)的燕窩,旁邊擱著一把小銀鑷子,再旁邊卻是一張細(xì)棉紙,上頭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是挑出來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還自己弄這個,何不叫廚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廚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萬囑,總不會有自己挑了干凈。”
秦桑不由得說道:“大嫂對大哥真是好,時時處處都這樣用心。”
大少奶奶卻笑了笑,說道:“這個倒不是給他燉的,是給老爺子燉的呢。”
秦桑聽得她這樣說,不由得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說道:“你大哥常年吃藥,不能吃燕窩這些東西,大夫說老爺子那個病,吃燕窩倒是有益處的,所以我叫廚房總給老爺子燉一蠱,左右到了這晚上,我也沒什么事情,怕他們弄得不干凈,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對家里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好。”她這句話倒是肺腑之言,因?yàn)樗齼纱伪痪性谝准依险笊倌棠潭紝λ蝗缂韧辗鞫忌跏侵艿剑圆幻庥写烁袊@,稍停了停,又說,“大嫂對我也一直這樣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說道:“這家是我的家,家里每個人都是我的親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對你不好?”
秦桑因?yàn)樾木w煩亂,并沒有回答她的話。不過她的人卻不知不覺就坐下來,隨手拿起那鑷子,挑出燕窩里的雜質(zhì)。卻聽大少奶奶說:“你們都是新時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個沒腳蟹,做不了什么大事,把家里照顧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聽她這樣說,無端端一陣難過,岔開話,隨口問:“我倒從來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認(rèn)識大哥的?”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問,倒難得地紅了臉,想了一想才說道:“那會兒我還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幾歲。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見面的。有天下午,我去園子里折梅花,小時候頑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樹上去。丫鬟老媽子圍了一堆,我卻偏不肯下來,結(jié)果正在那里鬧哄哄的,你大哥走進(jìn)來,說,妹妹,你快下來吧,可別摔著。那時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樣”她說著話的時候,臉上滿是紅暈,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顯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秦桑輕聲道:“倒沒有想過,大嫂小時候還挺調(diào)皮的。”
大少奶奶說:“小時候誰沒三分頑性,說到調(diào)皮,二妹妹才是真調(diào)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里不由得一跳,神色微變。大少奶奶卻渾然未覺,只顧著說下去:“二妹比二弟只小一歲,跟三弟倒是同歲,小時候兩家常來往的,他們?nèi)齻€到了一處,那才叫雞犬不寧。我記得有年老爺子生辰,府里唱堂會戲。二妹妹隨著親家太太也在這里做客,那會兒她也才十二三歲,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跑到后臺去了,偏生將那髯口卡在腦門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嚇了一大跳,從假山上跌下來,正好把后腦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傷口足足有一寸來長,那血流得啊只差沒有把闔府上下的人都嚇?biāo)馈5浆F(xiàn)在三弟頭上還有個疤呢,叫頭發(fā)擋住了看不見。眼看著他頭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給嚇壞了,一直哭得臉都腫了。”大少奶奶一邊說一邊笑,“小時候真是十足的淘氣,后來二妹妹好一陣子不肯到家里來玩,我們還常常說笑話,說三弟倒反過來把人家給嚇著了。”
她因?yàn)橐娗厣D樕n白,不由得問:“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邊就叫,“錢媽,給三少奶奶拿件棉衣來。”錢媽答應(yīng)著,沒一會兒果然拿了件棉衣來,大少奶奶笑著說:“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棄,披一披吧。”
秦桑披著衣裳坐在那里,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籠著的佛珠,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二哥也真是一個絕情的人,二嫂沒了,他一走這么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沒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說:“依著我說,親兄弟幾個,還鬧什么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給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對,但畢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鬧笑話給外人看。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況且老爺子病成這樣,家里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騰,白讓外人瞧笑話。”
秦桑打起精神來,問:“二嫂家里可還有什么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說道:“親家太太還在,不過親家老爺前年就過世了,自從二妹妹出了事,親家太太說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陣子剛打發(fā)人去看過,說是痰癥,也只是拖日子罷了。”
秦桑便道:“那煩大嫂跟大哥說聲,我想去瞧瞧親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親家太太,干嗎還要跟他說啊?”
秦桑笑了笑,說道:“大哥居長,現(xiàn)下父親病著,他是一家之主,當(dāng)然應(yīng)該稟告他一聲。”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見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訴號房給準(zhǔn)備車子就是了,還鬧這樣的虛文。”
秦桑道:“還是告訴大哥一聲的好。”
大少奶奶見她這般堅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聽外面風(fēng)雨之聲不斷,慢慢嘆了口氣,說道:“這雨只怕是停不了了。”
大少奶奶見她的樣子,只當(dāng)她是牽掛易連愷,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說:“放心吧,過陣子三弟就回來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說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說:“天氣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說,“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棄,先穿著就是,這么冷,你倒連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頭看凍出毛病來。”你這陣子胃口也不好,我這里吃齋,就不給你送菜過去,你若是要什么吃的,盡管打發(fā)人去廚房。反正廚房里是一整夜不熄火的,這是在自己家里,還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見外了。”
秦桑說道:“謝謝大嫂。”仍舊是老媽子撐了傘,送她回房去。她走出來站在廊下,等著老媽子撐傘,此時天早已經(jīng)黑下來,風(fēng)吹過樹葉之間,卻是一片沙沙的聲音,樹葉上本來積滿了雨水,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地,倒好似一場驟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間,風(fēng)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門口,看秦桑扶了老媽子跚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門,再看不見了,方才進(jìn)來。
她吃過了素齋,重新洗凈了手,又做了一個時辰的功課,忽然聽到錢媽在外頭喚了聲:“大少奶奶。”她一本經(jīng)正好念完,于是將佛珠擱在案頭供好,這才站起身來,問:“什么事?”
錢媽說:“跟著三少奶奶的何媽來了,說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剛才不是好好的,怎么這會子就病了?我這就去看看。”
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游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里,只見里外靜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里積滿了水,這里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yàn)闊襞莶淮螅瑫烖S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fā)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jīng)自己掀起簾子,先叫了一聲:“三妹。”
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于是掙扎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jīng)走進(jìn)來了,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了涼,又是何苦。”
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擱在她身后,秦桑半倚半靠著,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diǎn)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于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哎喲”了一聲,說道,“怎么燙成這樣,是在發(fā)熱吧?”
何媽就說:“準(zhǔn)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了風(fēng),而且晚飯也沒吃什么,吃的一點(diǎn)東西全吐了。”秦桑勉強(qiáng)笑了笑,說:“哪里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了點(diǎn)風(fēng),所以胃里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y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了。大少奶奶卻擔(dān)心出事,特意請了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了問病人的情況,認(rèn)為不宜打針,就開了點(diǎn)丸藥給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藥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來問,結(jié)果秦桑發(fā)了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么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yī)院去吧,可別拖出大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于是叫人去準(zhǔn)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jìn)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里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驚詫,問:“這是為什么?”聽差說:“因?yàn)槌抢锩娌黄届o,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后面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里讀書,因?yàn)樗眢w病弱,所以這時候廳里還生著火,四面窗子都關(guān)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jìn)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只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里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fēng)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愷道:“醫(yī)院里也不太平,城里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y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里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作的孽也盡夠了,老二是對不住你,老三可不欠你什么。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么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么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里不能說話,二妹還尸骨未寒這是造的什么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里早就爛透了,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yī)院里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干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y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yī)院。醫(yī)院做完檢查之后,說是有轉(zhuǎn)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fā)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里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松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真真嚇了我一跳。”
秦桑因?yàn)橐姷绞窃卺t(yī)院里,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于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么也來了?”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fā)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里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說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yàn)橐赘锸撬?dāng)家,還有無數(shù)瑣事,所以她說:“我得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里,若是要什么東西,或者想吃什么,盡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diǎn)點(diǎn)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來照應(yīng)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fā)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yàn)榉奖汜t(yī)生護(hù)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并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衛(wèi)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
何媽點(diǎn)點(diǎn)頭,說:“大爺說,現(xiàn)在不平靜,城里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jiān)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就叫了一個衛(wèi)兵進(jìn)來,讓他回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xiàn)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里”秦桑說:“你叫看護(hù)進(jìn)來陪我就是了。”
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hù)進(jìn)來,那看護(hù)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愿意多說話,只靠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看護(hù)調(diào)一下管子里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里并沒有自己什么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里,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fèi)了一點(diǎn)工夫,又讓廚房準(zhǔn)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yù)備帶到醫(yī)院去。誰知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吁吁地奔進(jìn)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y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叫我做什么?”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yī)院里沒人了!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只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并無怒容,只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么?”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飯,我就回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yī)院去的,你要埋怨就只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么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只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余年的三弟,遇上什么事都是一股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么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y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fēng)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fā)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里還算明白。這里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jié)出來的果子卻是紅色的,被風(fēng)一吹,那些葉子就沙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fēng)聲,心里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并沒有下雨,屋子里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yuǎn)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口,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做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里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jīng)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么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里的房契都在您手里,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里的房契為什么會在我二嫂那里,說實(shí)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屋藏嬌,所以叫我在這里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要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都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diǎn)了點(diǎn)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diǎn)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嘆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后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lǐng)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jī)會,所以托人向領(lǐng)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只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凄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tài):“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里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底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著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么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fēng)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么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xì)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shí)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shí)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shí)我也就是那戲臺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么也不是。”
秦桑倒不防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余,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又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xì)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tài)橫生,只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里去。”
秦桑卻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yùn)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jīng)心一般,“其實(shí)我有一樁事情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么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tuán)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也仿佛了解什么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只說道:“公子爺雖然遠(yuǎn)在千里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愿不愿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么故人,這城里我好像并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shù)挠H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yī)院養(yǎng)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里不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愿意同他見一見面。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shù)姆愿溃€有什么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里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后的潘健遲,只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勢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fā)老遠(yuǎn)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覺得熱淚盈眶,劫后余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里。她怕露出什么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么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yùn)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wù)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只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fēng)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yīng)。”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只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lǐng)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么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guī)蛶湍悴凰闶裁闯粤χ隆?墒俏覍恚€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杰,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現(xiàn)在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都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里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只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么”
“李重年這次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rèn)憲政,更不承認(rèn)易家之鎮(zhèn)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yuǎn),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了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diǎn)點(diǎn)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只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只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lǐng)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zhǔn)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fā)密集起來,街面上早就已經(jīng)戒嚴(yán)。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看到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lǐng)事館派來的,因?yàn)橹肋@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yuǎn)駐軍設(shè)了崗哨在路口,嚴(yán)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nèi)。而崗哨之后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yàn)榇髴?zhàn)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shù)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涌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只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tuán)。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jī)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里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中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diǎn)過關(guān)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hù)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wěn),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仿佛是告別,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guān)。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xì)細(xì)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仿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zhuǎn)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里盤查更嚴(yán)。好容易擠到跟前,衛(wèi)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jìn)去,他不準(zhǔn)!”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么他不準(zhǔn)?”
“不準(zhǔn)就是不準(zhǔn)。”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zhǔn)出關(guān)。”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jīng)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jìn)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犯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么,已經(jīng)被他狠狠一下推進(jìn)了鐵柵之內(nèi),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后來更多人涌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fēng)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無數(shù)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見人潮洶涌,碼頭上盡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fā)ady,can i help 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里,早就快捏成一團(tuán)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面風(fēng)大,吹得人徹骨透心的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斗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yuǎn)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e aboard!”無數(shù)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yuǎn)遠(yuǎn)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剎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么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并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了他自己的心,做出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里,轉(zhuǎn)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松的鬢發(fā),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