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1)
這一睡就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wèi)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zhuǎn)過來。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兌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愷仿佛自言自語,按著那毛巾,說道:“今天已經(jīng)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么打算。”
秦桑雖然嘴里并不言語,可是心里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也認(rèn)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回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xiàn)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說,擺明是找碴兒。不過他來的時候心里就知道,這并不是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教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fā)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么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執(zhí)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于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于你嗎?”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shù)筱@古怪,并不好相與的人物,不過素來也只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厲害得很,卻是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shù)募覄?wù)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shù)牡览怼H樱覄衲氵€是回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里,我便會言聽計從嗎?父親是什么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只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回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說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分上,也應(yīng)該看在三少奶奶的分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zhì)女流,跟著公子爺擔(dān)驚受怕,公子爺又是于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回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面前好交差。”
易連愷明知道自己是硬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并不退讓。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借機(jī)下臺階,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jīng)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么冷,少奶奶吹不得風(fēng),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里。”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起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面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瑣碎要求,實在拖延不下去,最后才在大隊衛(wèi)士的護(hù)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zhèn)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后座,任由那些衛(wèi)士前呼后擁,一路呼嘯而過。
連日都是晴天,更兼符遠(yuǎn)冬季地氣溫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輾得只余泥水。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cè)的店鋪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便說話,只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秦桑在心里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yán)的緣故。事變已經(jīng)十余日,符遠(yuǎn)城中還是全城戒嚴(yán),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并沒能控制時局,這樣一想,心里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zhuǎn)機(jī)。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于還是駛進(jìn)了易家大宅里。秦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只覺得似乎并無太大變化。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仆上前來照應(yīng),卻看到兩個衛(wèi)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wèi)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dān)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后邊,兩個人進(jìn)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愈,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吁吁。方坐定下來,內(nèi)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wèi)隊長。秦桑見了他,自然并無半分好顏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wèi)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么官?”
那衛(wèi)隊長十分尷尬,并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廳里不僅生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里面紅炭燃得正烈,嗶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huán)上花紋繁復(fù),極是精致。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原來是易連愷伸出手來,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連愷低聲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并不是著急,只是擔(dān)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么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并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過他幾次,此時只見兩個青衣男仆,一前一后,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仿佛一頂滑竿,只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后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仆已經(jīng)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wěn)穩(wěn)放在了地上,然后抽走長杠。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只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lǐng)子豎在臉側(cè),越發(fā)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未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shù)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并沒有多關(guān)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xì)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復(fù)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diào)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只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shù),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里的下人連同衛(wèi)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wèi)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yuǎn),這屋子里更是安靜,只聽到屋角的一座鍍金西洋小鐘,“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的風(fēng)撲在窗欞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并沒有答話。
易連怡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喟嘆:“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guān)在醫(yī)院里,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yī)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jìn)一杠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jìn)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槍。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yī)院圍起來。老頭子已經(jīng)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jìn)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畢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為什么反倒要幫你卻不幫他?”易連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覺,只不過略一動彈,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從馬上摔下來,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連愷略略動容,揚起眉頭,似乎是若有所詢。
“別裝糊涂了,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廢人,所以你早防著老二,甚至還想將計就計來陷害老二別問我為什么知道,這家里什么事,我其實都知道,不過有些我愿意說,有些我也不想說罷了。不止我知道這事,我猜連父親心里,其實也隱約知道一點。所以這么多年,他雖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沒有戒備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發(fā)到昌鄴去,我想他就是為著留條后路,順便也保全你。父親待你,總是不教你吃虧的。沒想到老二連半點父子親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為強(qiáng),來了一出‘逼宮’,也怨不得他老人家氣得中風(fēng)。但老二千算萬算,算漏了你,把你給漏在了符遠(yuǎn)城外,你來了一手倒脫靴,輕輕松松將他攆到了西北。老三,其實我是挺樂見你這一招的,起碼替我出了口氣。只是你這個糊涂可裝得大了,一裝裝了十幾年,連父親都覺得你不堪重用,從來沒想過給你軍中之職,可是你卻是咱們兄弟幾個中間,心機(jī)最深沉的一個。你成日地胡鬧,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呢。”
易連愷坐在那里,此時方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道:“大哥這是夸我呢,還是罵我呢。要說到心機(jī)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來也追不上大哥。大哥這十幾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連愷佩服。”
易連怡笑了笑:“我把你關(guān)了這些日子,你心里有怨氣我知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不好,不在醫(yī)院里把傷養(yǎng)好,也沒辦法出來辦事情。我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易連愷道:“原來大哥還有事情交給我辦,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辦交涉呢,還是要我去跟李重年辦交涉?”
易連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癱軟,笑起來的時候也只是胸腔震動,可是聲音宏亮,顯得極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帥說你聰明卻糊涂,你竟連他老人家也瞞過去了。你這么個人精,哪里卻有半分糊涂了?”
易連愷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辦事,所以只管夸我。其實只要是大哥叫我辦事,我自然會盡心盡力,也不用拿話這樣哄我。”
易連怡曲著雙指在扶手上輕叩,昂著頭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既然已經(jīng)猜到了,咱們兄弟說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沒錯,現(xiàn)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請回來,畢竟這么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當(dāng)面鼓對鼓、鑼對鑼地說清楚了,才算是個了局。”
易連愷搖了搖頭:“大哥這可是為難我了,老二是我?guī)藝墙o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帥說項,我還可以勉力一試。叫我去把老二找回來,大哥想,他新仇舊恨一股腦發(fā)作,如何肯聽得進(jìn)我的一言半語?我徒勞往返倒也罷了,耽擱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連怡微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事,不過是統(tǒng)共才兄弟三個,我又是這等殘廢身軀,還不知道能拖幾年,老二在外頭我委實不放心。不如將他找回來,有些話說清楚了,可也死而無憾了。”
易連愷道:“既然大哥將話說到了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這一趟的。不過老二心性狡猾,我盡量去勸他,他要是不肯來,我也沒轍。”
易連怡仍舊是滿臉微笑,說道:“只要你好生相勸,老二總不至于不識抬舉。”他稍稍一頓,又道,“外頭兵荒馬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里,我命人好生保護(hù)她的安全,你盡管放心去辦事,等你回來,保證三妹妹毫發(fā)無損。”
易連愷笑道:“大哥對我的關(guān)照,那真是沒得說了。”
易連怡也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用這樣見外。”
他們兩個既客氣又親熱地說著話,秦桑心里的寒意卻一陣陣涌起,易連怡讓易連愷去辦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殺人。只怕易連愷還沒有見著易連慎,就會死在亂軍之中。而且易連怡這番話的意思,明明是要將自己扣作人質(zhì),以此脅迫易連愷。這兩個人話里話外的弦外之音,卻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來看易連愷,他卻并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么擇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動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這里,還要煩大哥大嫂多多照應(yīng)。”
易連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傷,這樣的天氣匆匆出城去,叫我這做兄長的于心何忍。”他說道,“我叫人略備了些酒菜,待與三弟共飲幾杯,也算是餞別之宴。”
易連愷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連愷身上有傷,酒就免了,大哥的餞行之語愧不敢當(dāng)。”
易連怡道:“我倒忘了你的傷。不過你遠(yuǎn)行在即,想必還有許多話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識趣的人了,左右你們的屋子還收拾在那里,不如我叫廚房做個火鍋送過去,你們小夫妻就在房里吃飯,也好說說私房話。今天你們就留在府里,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連愷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連愷無話可說。”
易連怡道:“我也不耽擱你們小兩口話別了,你們就去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望著易連怡道:“大哥對我的照應(yīng),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易連怡輕笑了一聲:“三弟果然是年輕氣盛,一輩子這種話,可是輕易說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來,揮了揮手,說道,“你們?nèi)グ伞!?br/>
易連愷因為是幼子,所以從前一直住在上房西邊的跨院里頭。從抄手游廊走過去,彎彎曲曲頗有一點路。他因為傷后走路吃力的緣故,所以易連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將他們送回房里去。
雖然符州時氣暖和,但是因為連日天氣陰霾,所以庭院里的幾株梅花,雖然開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風(fēng)一吹,顯得越發(fā)孤伶伶形銷骨立。秦桑扶著滑竿的扶手,一路走著,只是默默地想著心思,待進(jìn)了他們從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頭來。這里原是易連愷婚前所居,后來兩個人結(jié)婚,重新又粉刷裝飾過,不過他們從婚后就別居昌鄴,這里的屋子一年到頭,空著的時候居多。但易連怡顯然命人重新灑掃過,屋子里極是整潔。
院子里本來種著幾株桂花樹,不過天氣寒冷,桂樹固然枝葉凋落一盡,而臺階下種的萱草亦盡皆枯黃,被風(fēng)吹動漱漱作響。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里空落落的桂樹,又見易連愷臉色蒼白,于是問:“是不是傷口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易連怡遣的人也到了,當(dāng)下兩人住口不言。廚房倒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口味,除了送來一個極大的紫蟹銀魚火鍋,另外還有幾樣清淡時蔬。尤其有一樣涼拌寸金瓜,素來為易連愷所愛。寸金瓜其實就是洞子里培出來的小黃瓜,用地窖圍了火炕,慢慢養(yǎng)出來瓜苗,舊歷年前后結(jié)出小黃瓜,不過一兩寸長短,細(xì)如人參,歲初天寒之時價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廚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連愷見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便說道:“先吃飯吧,天塌下來,也吃了飯再說。”
秦桑見他這樣灑脫,于是也暫時拋開一切愁緒,坐下來先替他舀了一碗湯。兩個人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只是易連愷傷后忌口甚多,自然沒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么,隔著火鍋蒸騰的白色水汽,兩個人扶筷相望。過了片刻,還是易連愷先開口,說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秦桑恍惚間似乎在出神,聽到他這句話,倒像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問:“你答應(yīng)我的什么事?”
易連愷卻笑了笑,并沒有答話。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說道:“往日見著這個,倒不覺得稀罕。小時候家里還有好些莊子,都培著有洞子貨。還記得年年下大雪的時候,莊子上派人往家里送年貨。像這種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擱在漆盒子里送到家里來,唯恐路上凍傷了。一樣寸金瓜,一樣黃芽菜,每年過年的時候,總不缺這兩樣。這幾年用了新式的鍋爐,不再燒炕了,這種洞子貨也出得少了。”
秦桑見他此時倒娓娓講起這些閑話了,不由得微微詫異。可是這種離愁別緒的時候,如果不講這些閑話,可又有什么旁的話來說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說道:“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南邊的黃瓜都有得賣了。”因為符州有鐵路和水路通向鑒州,而鑒州地處東南,比符遠(yuǎn)的氣候更加溫暖濕潤,所以有些時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鑒州運到符遠(yuǎn)來的。
易連愷扶著牙筷,說道:“說不定事情辦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也別太擔(dān)心。”
電燈下本來照著熱氣氤氳的火鍋,透著那蒸起來的熱氣,秦桑倒覺得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說著寬慰的話,但心里那塊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來。
如此草草地吃過了飯,本來天光就短,還沒有一會兒天色就黑下來,過了片刻,卻聽細(xì)微的敲窗之聲,原來是下雨了。他們這間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種了有梧桐與芭蕉,最宜于聽雨。不過這時候梧桐樹自然還沒有長葉子,而芭蕉去年的枯葉,也早就被剪盡了。所以雨點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里的電燈雖然只管亮著,但是暈黃的燈光,伴著窗外不遠(yuǎn)處,樹木被風(fēng)雨聲吹動的聲音,倒仿佛古廟孤燈一般,聽在耳中,別有另一種凄涼之意。
秦桑倒想起來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這樣一人冷雨瀟瀟的晚上。那時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謂的文明家庭,雖然婚禮還是依了舊俗,不過她與易連愷在結(jié)婚之前,卻是見過幾次的。不過每次見面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在一塊兒。時代的風(fēng)氣是舉行婚禮之前的未婚夫妻見面,那是一定要帶上各自的朋友。一來是未免尷尬,二來雖然西方的風(fēng)氣盛行,世代簪纓的大戶人家,卻還多少帶著點守舊的做派,不作興千金小姐獨自出門。所以每次和易連愷在一起,都是花團(tuán)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爾上大菜館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場。
所以直到婚禮之后,秦桑才是第一次獨自見到易連愷。那時候除了新嫁娘的嬌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茫然。將來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她是委實沒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給旁的人,縱然不至于舉案齊眉,可是她也不會覺得這樣的不踏實。易家雖然是新興的人家,可是這樣動亂的年代里,又是這樣一個手握兵權(quán)的封疆大吏,嫁到這樣的人家里來,當(dāng)時心里盡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雖然禮節(jié)繁復(fù),可是辦婚事的人家,自然極是熱鬧,而且這一熱鬧,一直到了半夜時分還沒有安靜下來。那個時候秦桑心里,總覺得七上八下的。雖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而娘家?guī)淼膸讉€女仆,也將涌到洞房里來圍觀的女客們,敷衍得極好。可是到了半夜時分,前面戲臺上唱的戲,隔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一聲半聲,傳到后面來,倒像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園看戲。明園的戲臺子是搭在水上,隔著半個明湖,那鑼鼓喧天和戲子婉轉(zhuǎn)的歌喉,就像隔著一層輕紗似的,又飄渺又清冷,再熱鬧的戲文聽在耳朵里,都覺得有一層疏離之意。
她坐在那里,聽著前面飄渺的歌聲,一句半句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腳踏空了,總沒個著落之處。一直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風(fēng)雨之聲漸起,可是前頭的歡聲笑語,愈發(fā)的明顯。那個時候她在想什么呢?大抵是什么都沒有去想,只是坐在那里,眼觀鼻鼻觀心,她還記得那天聽到前面唱的是的《花田錯》,明明是出頂有趣的滑稽戲,唱念做打極是熱鬧,可是因為遠(yuǎn),那鑼鼓的聲音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聽在耳朵里,卻像是雨聲一般無限凄涼。
雨越來越大,新房里雖然用著電燈,可是照著老派的規(guī)矩,還是點了一對龍鳳紅燭。酩酊大醉的易連愷被人抬進(jìn)來的時候,她大約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吧。畢竟兩個人還算是陌生人,這樣的情形下見面,總比清醒的時候好。那時候她就覺得,人生清醒著,還不如醉過去呢。
易連愷跟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上房去給易繼培請安,然后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子里正巧沒有客人,廚房送了早飯來。她拿起勺子來隨意吃了一勺粥,忽然聽到易連愷說:“妹妹,昨天我都醉糊涂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那時候她在想什么呢?只記得自己略有些慌亂地放下了勺子,連耳朵邊都燒得通紅,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爛醉如泥,將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禮。他這句話,也大抵是賠禮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實她根本是不愿意跟這個人過一輩子的,直到結(jié)婚進(jìn)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般的不情愿。那天她回答了什么呢,或許什么話也沒有說。畢竟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縱然不說話也是正常的,他也只會當(dāng)她是害羞而已。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后一次。她知道過去舊人家做親,丈夫常常對妻子稱作“妹妹”,雖然是昵稱,亦是相敬相親的意思。但是從那之后,他就不再這樣叫她了,哪怕情濃似火的時候,他也頂多喚一聲“小桑”。可是后來兩人嫌隙漸生,卻再也沒有那般心平氣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此時倒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來,或許是同樣的風(fēng)雨之夜,讓她生了這樣的感觸。或許是如今家變,兩個人離別在即。也或許是這半年來,動蕩不安,讓她終究覺出了自己的軟弱。
她還記得當(dāng)初那個晚上,自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紅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洞房里本來布置得很是富麗堂皇,可是她一個人坐在那里,聽著冷雨敲窗,風(fēng)吹起樹木的沙沙之聲。而身后的床上,易連愷和衣而臥,酒醉正酣。在此半載之前,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這樣一個情形。就是那個時候她覺得這一生都完了吧,伴著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這樣的境地。
不過今天晚上雖然仍舊是風(fēng)雨之夜,卻又是另一層心境與凄涼了。易連愷似乎也沒有睡著,過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問她:“你還沒有睡?”
秦桑不知道為什么,有點不愿意說話。易連愷亦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來,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涼的緞子被,隔著他手心的溫度,倒像是溫存了許多似的。秦桑本來不易入睡,可是在這樣的凄苦之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倒莫名覺得有幾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覺終于朦朧睡去。
這一覺睡到了東方發(fā)白,窗欞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過來,一時間倒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閉著雙眼養(yǎng)了會兒神,重新睜開眼睛來,才想起是在老宅子里。易連愷倒是先醒了。秦桑見他坐在床邊,不由得問:“你怎么起得這么早?”
易連愷卻說道:“我有樣?xùn)|西給你。”他原本闔在手心里,此時攤開了手掌給她看。原來是一只小小的銀勺,雖然銀質(zhì)已經(jīng)發(fā)黑,可是雕工甚美,這樣的勺子秦桑曾經(jīng)見過,知道并不像別的銀器都是成套的東西,原是大戶人家給小孩子喂飯用的。只是他手中這一只,格外精巧。雖然是舊物,不過細(xì)節(jié)繁復(fù),勺身為芭蕉葉的形態(tài),勺柄刻成竹葉竹節(jié)的樣式,雕鏤甚美,形態(tài)雅致,最后的柄端還是小小的如意云頭。秦桑雖然年輕,不過見識還算有的,知道這樣的東西一般的人家里也罕見,料必是那位未曾謀面的薄命婆母,從云家?guī)サ募迠y。
果然易連愷說道:“這個是小時候的東西,我娘死了之后,也沒留下什么。一對鐲子當(dāng)初下聘的時候給了你。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來作個紀(jì)念的,小時候不懂事,隨手?jǐn)R在花瓶里,結(jié)果橫在里頭,怎么也倒不出來了。時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來,搖了搖,原來它還在花瓶里頭,可巧搖松了,一下子就倒出來了,只是都黑了。”
他們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來放著一對聯(lián)珠瓶,現(xiàn)在其中有一只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來這花瓶中曾藏著一只銀勺,一搖竟然也就倒出來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說這樣的話,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沒來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么我先替你收起來吧,回頭洗刷洗刷,早年間的銀子成色都好,說不定一洗這顏色就好了。”
易連愷也不多說什么,聽她如此回答,也只點了點頭。此時外間的女仆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便敲門進(jìn)來,侍候洗漱。沒一會兒易連怡就遣人來請。
易家的規(guī)矩,早上起來是有蓮子茶的,易連愷那碗紅棗蓮子茶方才吃了兩口,聽見傭人說大爺有請,便慢條斯理地擱下勺子,說道:“急什么,大帥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從來是點卯,就這個時辰,也不到應(yīng)卯的時候啊。”
家里的傭人都知道這位三少爺?shù)钠獠辉趺春茫砸仓皇琴r笑而已。
易連愷吃完了蓮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換了衣服,又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這一去兇多吉少,但她滿腹的話,只是說不出來。易連愷并無多少依依惜別之意,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仍舊是由幾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來。她手里本來攥的是那柄小銀匙,此時方才松開來,銀匙上的花紋早就已經(jīng)烙在了手心里,她有點發(fā)怔地看著那芭蕉葉子的脈絡(luò),心里空蕩蕩的。
符遠(yuǎn)的舊宅子里,上次她被易連慎扣在這里,和如今被易連怡扣在這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不過易連怡亦是客客氣氣,因為這里沒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傭人,派了兩個來。沒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也親自過來了。
秦桑因為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所以歪在那里又歇了一會兒,聽人說是大少奶奶來了,少不得立時起來整理,牽一牽衣襟,方向鏡子里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大少奶奶并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新鮮的冬筍來,說是鄉(xiāng)下莊子里送來的,給秦桑嘗個鮮。因為對外面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這位大少奶奶,只當(dāng)是秦桑回來小住,所以還是往日那種樣子。只是一見了秦桑,猛吃了一驚似的,說道:“昨天你們回來的晚,我并不知道。今天早起聽見說三弟和你回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你怎么瘦成這樣?”
秦桑摸了摸臉,勉強(qiáng)笑道:“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說道:“聽說三弟又出門辦事去了,要我來說,何苦呢,他傷又沒好利索,唉爺們的這些事情,反正是聽不進(jìn)去咱們的一句勸。”她坐在這里,絮絮叨叨跟秦桑說了幾句家常話,秦桑倒覺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時分,天到底是晴了。畢竟是二月里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來,屋子里本來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說:“這里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里,咱們出去走走。今天這個天氣,園子里的梅花也該開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里有心思賞梅,不過當(dāng)初符遠(yuǎn)圍城的時候,她與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難過。如今雖然易連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對這位大嫂,卻也沒有什么怨懟之意。經(jīng)不住她再三勸解,便換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園里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