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2)
“我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易連愷臉色十分平靜,聲音很低,聽在秦桑耳里,卻仿佛像是一個焦雷一般。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著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么表情,“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shí)我心里可明白了。我娘在府里,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大太太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無。我娘出身巨族,頗能察言觀色,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yàn)槲也×耍龆唬赣H因?yàn)楣逻€在滄河大營里,大太太說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著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莊子里,本來房子挺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著痘,所以也只占了幾間廂房。因?yàn)橐樟衔遥晕夷锱阄宜诳簧希蠇屪铀谕饷嬉婚g屋子里。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陣吵鬧,一群人執(zhí)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為是強(qiáng)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jīng)撞了門進(jìn)來了。原來是府里上房的管家,領(lǐng)著人二話不說就進(jìn)到屋子里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只得抱著我并不做聲,立在一旁。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里并沒有裝電燈,炕幾上擱著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照著那群人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色,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說到這里,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只覺得提著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xùn)|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娘家?guī)淼摹T萍译m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舍得送進(jìn)當(dāng)鋪里。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身。那時候我出痘正發(fā)著高燒,燒得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那鐲子觸在我的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說到這里,易連愷卻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母戴著這對翠玉手鐲,卻抱著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并不是惶恐,只是面對命運(yùn)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柜里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娘的一個遠(yuǎn)房表弟。我并不認(rèn)識那個人,只聽他們都說:‘表舅爺三更半夜,怎么躲在柜子里?’那遠(yuǎn)房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sh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親戚往來,因?yàn)榕聞e人說閑話,畢竟云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么會半夜躲在柜子里,那時候我是一點(diǎn)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為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說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候并不明白,后來等我長大了,才終于想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他們設(shè)計好了,事先藏了這樣一個人在柜子里,然后半夜沖進(jìn)來捉奸。”
“那時候父親遠(yuǎn)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發(fā)話說,出了這樣的事,當(dāng)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的一個得力幕僚,姓范,府里都叫他范先生。他因?yàn)榉噶睡懠矝]有跟父親到滄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遠(yuǎn)。他連夜趕到府里來,對大太太說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wù)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為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能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為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地?fù)趸厝ィf若是讓父親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必然大生煩惱,不如就此打發(fā)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范先生才說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jīng)將三官托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yàn)樗侨偕碇傅木壒剩谙乱嘁欢ǖ脠蟾娲髱浿馈!@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地里預(yù)備著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母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jié)得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一樁糊涂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親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重聲譽(yù),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場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并無一字責(zé)備她,但她視作奇恥大辱,從此后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日挹郁難解,只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著的時候,父親數(shù)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房外。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著他滿面笑容的樣子,就在心里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后亦不肯見他一面,并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只因?yàn)楫?dāng)初他接到范先生的急電,若是立時趕回來,或者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送到滄河去,就不至于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qiáng),沒想到最后卻被人這樣構(gòu)陷污于名節(jié),所以其實(shí)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將她逼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聽了這樣長一番話,真的有聞所未聞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dāng)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shí)民風(fēng)是十分保守的。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后竟然抑郁至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shí)性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diǎn)。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里下人們都悄悄說,這是因?yàn)榇筇扑廊圆庞羞@樣的報應(yīng)。大太太心里也十分害怕,到處作法事打醮,說是給老大消災(zāi)去厄,其實(shí)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里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著不要有報應(yīng)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yīng)。”
秦桑聽到此處,只覺得身上發(fā)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么天理循環(huán),都是假的。他們欠著我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么多年來處心積慮,終究還是棋差一著。”
秦桑心思復(fù)雜,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jīng)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靈,亦會覺得不安。”
易連愷連聲冷笑:“我娘如果在地下有靈,確實(shí)應(yīng)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思,算計了這么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yáng)眉吐氣,替她報仇倒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里,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腔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志。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fèi)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彀中。這一種可嘆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初嫁之時,她本來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為人。到了符遠(yuǎn)兵變,他作為聯(lián)軍司令,坐視家中巨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痛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jī)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他亦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只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饒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時候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著出去”說到這里,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著出去,就當(dāng)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再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么樣”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一聲,說道:“二哥人雖然奸詐,可是其實(shí)最愛面子,不愿落旁人口實(shí)。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那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我要是他,非發(fā)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她微抬起臉,只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雖然這里是醫(yī)院的頭等病房,燒著熱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著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里,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yuǎn),要好得多。從前你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涂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說到這里,她倒覺得仿佛有點(diǎn)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為什么不好意思,其實(shí)也并不明白。于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強(qiáng)笑了笑。
她與易連愷結(jié)縭數(shù)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秦桑見他這樣望著自己,倒覺得有點(diǎn)別扭似的,說道:“你干嗎這樣看著我?”
易連愷卻仿佛想到什么,又隔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似的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yīng)你,從今往后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dú)個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里發(fā)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么久,你傷口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diǎn)了點(diǎn)頭,秦桑扶著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靠著她的肩,借著力慢慢走回到床邊。秦桑扶著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不過就是這么簡單的一點(diǎn)事情,因?yàn)橐走B愷傷后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著了。
她本來心緒凌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初嫁的時候,穿著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著裙幅。沒走幾步,背心里竟然已經(jīng)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候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fā)。
秦桑見著他那樣子甚是奇怪,于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并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只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撲就撲在她身上,露出背心里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汩汩地流著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攤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極是沉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聲沒有,只覺得喉頭哽得慌,這么一掙扎,卻已經(jīng)醒了,原來是做夢。可是肩頭的重負(fù)之感卻是真的,原來是易連愷聽到她夢中叫喊之聲,掙扎著起來,可是他站立不穩(wěn),無奈只能攬住她半邊肩頭,正自焦慮地喚著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睜開眼來便知原是南柯一夢,她猶在哽咽,這樣抽抽搭搭,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定了定神,說道:“把你給吵醒了?”
“你也睡著沒多大一會兒。”易連愷從枕頭邊拾起一條她的手絹,替她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對她說,“我剛剛睡著,就聽見你哭起來,想必是被夢魘住了,就把你搖醒了。”
秦桑說道:“果然是魘住了”一語未了,易連愷倒撐不住了,伏倒在床側(cè),大約是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秦桑連忙起來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滿頭大汗,憑秦桑那點(diǎn)力氣,委實(shí)扶不起他來。于是就勢讓他躺倒在床上。這么一忙亂,易連愷見她額上已經(jīng)滲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她雙頰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隱隱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來睡得極淺,這些日子在醫(yī)院里,自然是沒有睡好,更兼每天還要照料自己,她一個千金小姐出身,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難為她挨下來,還并不抱怨。此時見她鬢發(fā)微篷,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我陪著你,你睡一會兒吧。”
秦桑也確實(shí)累了,好幾天都睡得并不安穩(wěn),她雖然不慣與人同睡,而且病房里的這張床又很窄,可是易連愷將她攬入懷中,她隔衣聽著他心跳之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