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海上燃犀圖20柯尋的錐心之痛。
事實上,只要意志力不是那么薄弱,無論幻象會捏造出怎樣充滿蠱惑力的情節(jié),只要堅定地相信它僅僅只是幻象,就應該能從中全身而退,保住性命。</br> 至少柯尋是這么認為的。</br> 所以從第一夜險些被幻象得手之后,隨后的每一夜,他都在有驚無險之中從容度過。</br> 以前入畫的經(jīng)歷在此時成為了寶貴的經(jīng)驗和積淀,誠如衛(wèi)東所說,現(xiàn)在的“進畫論”成員們,已經(jīng)絕少有能再嚇到他們的鬼怪,和能讓他們驚惶所措的離奇事件了。</br> 成員們平時在V信群里偶爾閑聊幾句時,常提到柯尋是幾個人里成長最迅速的一個,從初入畫時亂七八糟的二缺青年,已經(jīng)成長為了一個成熟,冷靜,可靠,甚至像是團隊的保護神一樣的存在。</br> 對他最熟悉的衛(wèi)東,說他變得越來越堅不可摧,無論是精神與信念,還是思想與情感。</br> 柯尋自己,也曾是這樣以為的。</br> 直到這個認知持續(xù)到今晚的黑暗降臨時。</br> 柯尋和牧懌然坐在中廳的墻角,在黑暗入侵的那一剎那,原本握著的牧懌然的手,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br> 還是和前三晚一模一樣的空曠虛無的黑暗,耳朵里只能聽到來自不遠處的,粘緩的海水涌動聲。</br> 柯尋靜靜等著幻象出現(xiàn),猜測著幕后那卑鄙的東西又會編出什么樣的情節(jié)來蠱惑人。</br> 海水的涌動聲,漸漸變得清晰,仿佛就在面前,就在腳邊,空曠蒼茫的聽感慢慢收縮,面前的這片海似乎有了邊岸,岸上好像還有了樹,有平整的地面,甚至,有車來車往。</br> 一片凜冽透骨的寒冷,四面八方地包圍過來,氣溫仿佛瞬間驟降到了零下,柯尋的皮膚被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br> 隆冬特有的氣息撲鼻而來,朔風鉆進鼻孔,刮割著五臟六腑,讓鉆心的寒意從里而外滲透出來。</br> 柯尋被凍得微微地打著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br> 這是一個冬天的場景。</br> 雖然眼前仍然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沒有任何的影像,但是柯尋能夠感覺得到,這是一個冬天,天冷的很,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所經(jīng)歷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br> 面前的水,發(fā)出咕咕嗵嗵的聲響,像是被凍得發(fā)硬的波紋,在彼此不斷的相撞。</br> 這咕咕嗵嗵的水聲里,還有一些似乎是冰塊相撞的聲音,喀喀喇喇地,撞得細碎的冰屑紛飛開去,令這看不見的場景更加的有了質(zhì)感。</br> 柯尋睜大著眼睛,望進眼前虛無的黑暗里。</br> 黑暗里,他的身體微微發(fā)著顫。</br> “小尋。”</br> 一道無比熟悉的,就仿佛昨天還曾響起過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面前,送進了耳孔。</br> 柯尋的心臟猛地一縮,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什么,狠狠地抖動了一下身體。</br> “小尋……小尋,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得還好嗎?”</br> 柯尋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然而喉嚨里卻是一片撕裂般的干疼,什么都沒能說出來。</br> “小尋……兒子,想爸了嗎?”熟悉無比的聲音,用他最熟悉的腔調(diào)這樣問著。</br> “……滾……滾!——滾!”柯尋嘗試了好幾次,終于從干澀的喉間吼出嘶啞崩裂的聲音。</br> 那幕后的惡心東西,竟就這么猖狂地制造出一個已不在世的人的幻象,它根本不怕被他識穿。這還是蠱惑嗎?這不是蠱惑,這是猖狂并充滿極度惡意的挑釁!</br> 就像是在**裸地宣告:即便你明確地知道這是幻象,可你終究還是無法逃脫,你還是會死在這幻象上!因為它是你永遠無法放下的執(zhí)念,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永遠擺脫不了的痛苦夢魘!</br> 柯尋從未如此地憤怒過,可這憤怒卻不似熊熊烈火,而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汪洋,鋪天蓋地的將他淹沒吞噬,沉重又讓他感到窒息。</br> 在這片憤怒沉窒的汪洋之下,積凝與深藏著的,卻是無窮無盡,永遠沒有極限的哀傷與刺痛。</br> 在柯尋人生最黑暗抑郁的那段時光,他無時無刻不在奢求能再多看自己最親的人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不,哪怕只是聽到他們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話,一句稱呼,一聲輕咳……</br> 天知道他曾有多渴求這些。</br> 而當眼前,他曾經(jīng)最渴求,卻又最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忽然得以成“真”——盡管這只是幻象,可,可那早已被他深深藏進心壑的無窮思念,就這么無法阻擋與壓抑地,像是海底的火山熔漿一般,瘋狂地噴涌而出。</br> 海面的狂浪,海下的黑淵,海底的火山。</br> 憤怒,悲傷,思念。</br> 柯尋被層層地鎮(zhèn)壓海底,掙動不得。</br> “小尋啊……你想爸爸了嗎?爸爸很想你,爸爸擔心你,擔心你一個人吃不好,穿不好,不會好好地照顧自己。”</br> “滾——滾!”柯尋啞聲嘶吼,“我他媽殺了你!知道嗎——我一定會殺了你!”</br> “小尋,你不想和爸爸說說話嗎?這可能……是咱們爺兒倆最后一次……能對話的機會了……小尋啊,你難道……不想多聽聽爸爸的聲音嗎?”</br> “滾……”柯尋雙手狠狠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臉埋進雙臂間。</br> 他想聽,他想聽,盡管這只是幻象,他仍然想再聽一聽他最想聽到的聲音。</br> 他太懷念這道聲音了,懷念到每次只要一想起,心都揪痛了。這揪痛,并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弱,至親之人的離世,那是每個人心頭永遠無法彌合的創(chuàng)傷。</br> “小尋啊……爸爸對不起你,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界上,讓你獨自承受這么多的苦痛磨難,是爸爸的錯,爸爸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希望……希望來世,你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爸爸,代我關心你,守護你一輩子……”</br> “不……”柯尋張開手掌,捂住自己的雙眼,低沉且壓抑的聲音,從手掌下艱難地擠出來。</br> 幻象,這只是幻象,假的,當然都是假的……可他還是想繼續(xù)聽他的“爸爸”對他說話,哪怕說出來的每一句,每一字,都讓他的失心之痛更劇烈,更痛徹靈魂。</br> “小尋……爸爸很遺憾,不能陪著你繼續(xù)成長,不能再親眼看著你從一個帥氣的大小伙,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成熟有擔當?shù)哪凶訚h。爸爸很遺憾不能看著你事業(yè)有成,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和她結婚成家,生一個像你小時候一樣可愛的小孩兒……爸爸不能再保護你,不能再陪你走過大半生……小尋啊……爸爸對不起你,爸爸讓你受苦了……”</br> “不……不……”柯尋呢喃著,拼命壓抑的聲音里,帶上了哽咽。</br> “小尋,你想爸爸了嗎?”</br> 想,怎么能不想呢,守著家里空蕩蕩的桌子吃飯的時候會想,站在家里的窗前,從落地窗向外望著整個城市的時候會想,夜里入睡時會想,早上睜開眼時會想,雨天了會想,雪天了會想,走在大街上會想,看到了每一位父親,都會想。</br> “小尋,你想爸爸了嗎?……兒子,爸爸活著的時候,最想聽的,就是你對爸爸說一句……你愛爸爸……小尋,你想不想爸爸?想爸爸了嗎?”</br> 柯尋捂著眼睛,粗重的喘息聲里夾著濃濃的鼻腔音。</br> 他喘了很久,那道幻象制造出的聲音不再說話,像是在靜靜地等著他。</br> 直到柯尋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聲,狠狠壓抑過的,嘶啞的哽咽:“……想……”</br> 突然之間,一股凜冽的寒風迎面撲來,幾乎刺穿了肌膚,黑暗里響起呼呼的北風咆哮聲,和湍急的河水嘩啦啦地響聲,在距柯尋前面不遠的地方,突地炸響一道驚聲尖叫:“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br> “——救人!”面前熟悉的聲音沉喝,腳步聲嗵嗵嗵地向著遠方奔去。</br> 柯尋身體驟然僵住,接著便控制不住地開始渾身顫抖。</br> “嘩”地一聲,像是有人跳進了水中,奮力的劃動著胳膊游水的聲音,和湍急的水流聲、水面碎冰相撞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夾著人們的驚呼和尖叫,每一聲都異常清晰地傳進柯尋的耳孔,甚至是發(fā)自于那道熟悉聲音的粗重喘息聲。</br> “快了快了——”</br> “那個人馬上就游到了!接近溺水者了!”</br> “抓住溺水者了,他抓住溺水者了!”</br> “不行啊,他身上的衣服太厚重了!他跳下去救人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脫衣服,河水又太涼了——他開始吃力了!”</br> “快到了,快到岸邊了,加把勁兒啊!”</br> “不好!不好——救人的沒有力氣了——他開始下沉了——”</br>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br> “溺水者被他救了!溺水者沒有生命危險,救人的……”</br>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br> 柯尋打著冷戰(zhàn),渾身抖成一團,就連鼻腔里的哽咽都被抖得破碎不堪。</br> 一種沉入深水般的觸感,四面八方的向他包涌過來,徹骨的寒冷和被水壓碾壓的窒息感,無比真切地浸入所有的毛孔和五臟六腑。</br> 柯尋下意識地大口喘息,耳畔咕嘟嘟的水下聲響里,忽然再度傳來他所熟悉的那個聲音:“小尋……爸爸好痛苦……你能感受到嗎小尋?爸爸在水里好冷……好冷……”</br> “——閉嘴!——閉嘴!”柯尋企圖用自己的聲音壓住這道聲音,可是無濟于事,這道聲音似乎與他的聲音根本不在同一聲軌,完全不受他的干擾,依舊清晰無比地傳進他的耳中。</br> 柯尋死死地用手掩住耳朵,這道聲音卻穿透了他的手直刺耳鼓,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切都只是幻象,他只能硬生生承受這聲音和體感上的折磨,承受那最讓他承受不住的,錐心之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