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73
“幾位公子的心性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譚家在郡城的事兒不是什么秘密, 幾位公子日出而作, 勤勞樸素, 待人彬彬有禮, 而譚老爺學(xué)問精深,毫無架子,誰請其解惑都會得到回答,譚家在郡城極受歡迎, 住過的宅子更是多人爭先恐后的買...
聽他們猶如說書似的腔調(diào),仿佛在說高門大戶積善行德的好事,譚振興有點不習(xí)慣,問譚振業(yè), “他們說的是咱們家?”
“嗯。”
外人多有美化,他們其實就是普通的耕讀世家而已, 砍柴是不得已, 家里開銷大, 不想法子貼補家用, 僅靠譚盛禮抄書多累, 聽后邊的人說得津津有味,他催譚振興他們走快點, 賣了水后, 譚振興提議再跑趟, 索性已經(jīng)豁出去了,里子面子顧不上,就想法子多掙點錢, 減輕父親的負擔(dān)。
賣了水折回,譚振業(yè)突然捂著肚子,眉頭皺成了團,疼痛難忍的模樣,“大哥,我有些不舒服。”
譚振學(xué):“......”還真是說來就來,和譚生隱交換個眼神,兩人默契地扭過了頭。
唯有譚振興信以為真,“嚴重不,要不要請大夫瞧瞧?”全家這么多舉人老爺,沒理由連個大夫都請不起。
“不用。”譚振業(yè)低著頭,聲音都變了,“我休息會兒就沒事了。”
這會兒天色還早,譚振興望著行人稀疏的長街,說道,“那你在井邊坐著等我們。”
“好。”譚振業(yè)微微彎著腰,裝得有模有樣,譚振學(xué)害怕他假戲真做,問了句,“要不要先回家?”
譚振業(yè)抬眸看他,“我等著你們罷。”
聞言,譚振學(xué)知道他是裝的,沒有再多言。
晴空萬里,平安街時不時有人來,多是穿著華麗的人,讀書人有,生意人也有,還有幾位笑盈盈的中年男人,譚振業(yè)坐在井邊的長凳旁,觀察著來往的人,看著譚振興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盡頭,正欲起身離開,突然走來個人,“請問你知道譚家住在哪條巷子嗎?”
是個面相和善的老者,他穿了身暗紫色菊紋纏枝長袍,大肚腩,說話時嘴角上揚,笑瞇瞇的,深邃的眼眸透著精明。
譚振業(yè)斂目,行禮道,“不知所謂何事。”
“鄙人姓韓,仰慕譚老爺才學(xué),特來拜訪的,不知譚家往何處去...”他身后還跟著兩個體型富態(tài)面容肅冷的中年男子,聽到老者這般說,兩人眼里閃過詫異。
以老者的年紀,這般奉承譚盛禮難免有巴結(jié)討好的意思,譚振業(yè)拱手問,“不知幾位拜訪家父所謂何事。”
落水前的父親極喜歡應(yīng)酬,喝酒吟詩乃他生平喜好,清明祭祖落水后洗心革面重塑德心便不怎么出門會友了,日日在家抄書,研究文章,眼下看幾人身份不俗,譚振業(yè)不太想指路,有的事,開了先河就控制不了,直接引他們?nèi)ゼ依铮酉聛戆菰L的人就該絡(luò)繹不絕了,思及此,譚振業(yè)作揖,“家父近日沉迷研究古籍,少有空閑...”
“你是譚家小公子?”老者詢問。
聽聞譚家眾人就小兒子還是童生,但那是被奸人蓄意構(gòu)陷以致于錯過了科舉,要不然極有可能一門四舉的,再看譚振業(yè),老者目光明顯不同了。
譚振業(yè)安之若素,“是,晚輩譚振業(yè)。”不知何時起,外人都稱呼他為小公子,心里多少覺得別扭,譚家的家世,哪兒擔(dān)得起別人稱聲公子。
“你父親把你們教得很好。”老者上下打量著譚振業(yè),五官還有些稚色,那雙眼卻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他道,“你父親曾給我寫過幾封信,說來慚愧,書院忙碌后來竟將那事給忘了,聽聞今年解元姓譚,我這才恍惚記起來。”
譚振業(yè)蹙眉,隱隱猜到了此人身份,綿州書院的山長,韓博源,記得譚振學(xué)過了府試后,父親提過兩次,說是要給譚振學(xué)找個厲害的夫子,培養(yǎng)他成為綿州最年輕的進士,光宗耀祖振興譚家,但那是父親醉酒后說的胡話,全家沒人放在心上。
不成想父親真的給韓山長寫過信,他也不想想,以綿州書院的做派,山長如何看得起他們,斂去思緒,譚振業(yè)道,“山長大人事務(wù)繁忙,不記得乃理所應(yīng)當(dāng),便是父親,你若再提及他也沒印象了。”
這方面,譚振業(yè)和譚振興很像,就是心眼特別小,以前韓博源不把譚家當(dāng)回事,如今譚家慢慢顯貴,也不會把韓博源當(dāng)回事,更別論整個綿州書院烏煙瘴氣的,風(fēng)氣極差,多少和山長的作風(fēng)有關(guān),譚盛禮眼里揉不得沙子,必不會把韓博源視為朋友的,譚盛禮交友不看家境學(xué)識,但為人要真誠善良,像為子堅持科舉的趙鐵生,真心相待的縣太爺,還有陳山......
人活于世,品行比什么都重要,而就目前來看,韓博源不是品行俱佳的人,看綿州書院的風(fēng)氣就知道了。
因此,他說話時委婉地表達了心底了鄙夷,和讀書人說話,用不著言明,含沙射影剛剛好。
韓博源為師幾十年,自然聽得出譚振業(yè)的言外之意,臉上的笑不減分毫,只是眼底蒙上了層陰翳,溫聲道,“時隔多年,令父沒有印象乃人之常情,不知能否引我去見見?”
語氣緩和,譚振業(yè)卻聽出較剛才略有不同,譚振業(yè)頷首,來者是客,出于禮數(shù)他沒有理由拒絕,挑著桶,領(lǐng)著他們往巷子里走,院墻斑駁,地面坑坑洼洼的不甚平坦,韓博源身后的男子扶著他,左右望了眼起青苔的外墻,皺眉道,“譚..小公子,譚家乃帝師之后,住在這僻巷會不會太冷清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令父通儒碩學(xué)道山學(xué)海,若能入書院做老師,乃綿州讀書人之福。”
“這位先生嚴重了,父親常說我們幾兄弟頑劣不受教,若不把我們的性子掰正怎么有資格教別人呢?”譚振業(yè)不卑不亢地回。
“小公子真是謙虛。”幾個孩子已是舉人,這樣還算頑劣不受教,還讓其他人怎么處?
譚振業(yè)笑笑,“幾位先生面前,學(xué)生不敢自謙。”
大丫頭和二丫頭在院子里喂兔子吃草,看到陌生人,兩人晶瑩剔透的眼神閃了閃,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跑,大丫頭跑得快,幾步就上了臺階,二丫頭走路不穩(wěn)妥,身體搖搖欲墜的,怕她摔著,譚振業(yè)上前幾步抱起她,“小叔抱好不好。”
“好。”二丫頭趴在他肩頭,露出雙黑溜溜的眼珠偷偷看后邊的人。
譚振業(yè)抱著她去屋里請譚盛禮,只介紹了幾人來歷,半句不問書信的事。
譚盛禮不知譚辰清生平做的事,在他眼里,韓博源雖是山長,和其他上門的客人沒什么不同,進堂屋后,禮貌地見禮,“見過山長大人。”
時隔多年,再次看到譚家人,韓博源有些怔神,深邃的眼掩在笑容后,“說起來,我與你父親也算有些淵源,你若不嫌棄,可以喚我聲伯父...”
韓博源打量著面前穿著簡樸的人,試圖和記憶里溫文爾雅的人對上號,許是年事已高,記憶模糊許多,他竟無法把眼前的人和譚家人聯(lián)系起來,譚家人講究,吃穿用度極盡奢華,非綾羅綢緞不穿,非海珍海味不吃,非名學(xué)名書名詩不看,年輕時的他曾以為那便是書香世家的做派,極其艷羨。
此時看著面前樸素的男子,他生出諸多錯覺來。
怔神間,但聽譚盛禮客氣道,“山長大人德高望重,學(xué)生怎敢攀親,莫折煞了學(xué)生。”
譚家曾在綿州外的縣上住過,那是譚辰清父親譚懷善那輩的事兒了,譚懷善愛端架子,走到哪兒都以帝師后人自居,因他出手闊綽,很是結(jié)交了些狐朋狗友,直到他父親生了場大病,手里銀錢越來越少,譚家賣了僅剩的書,勉強的撐著,然而在縣里,訪親探友都要花錢,待譚懷善死后,譚家拮據(jù)非常,不得不以丁憂守孝為由搬回惠明村。
在惠明村,譚懷善妹妹為了聘禮嫁給了商人,落得個凄慘下場......
回想那段時光,譚盛禮面露悲容,看在韓博源眼里以為譚盛禮在嘲諷挖苦自己,笑容僵了瞬,眸深如墨,“世侄謙虛,我若堅持,倒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了,說起來,我與令父好些年沒見過了,后來我再去縣上,那些人說你們已經(jīng)搬走了......”
那會韓博源還是個秀才,欽佩于帝師后人的才學(xué),有意結(jié)交,哪曉得打過幾次交道后,發(fā)現(xiàn)譚家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有什么真本事,他就與其斷了往來,至于他再去,是約了人踏青,無意問起譚家人,縣里的人說他們回祖籍去了。
再聯(lián)系,就是譚家的書信了,求他收其子為學(xué)生的書信。
他并未理會。
不成想有生之年譚家會從科舉脫穎而出,且名震綿州,他不著痕跡地看著譚盛禮。
一身長衫,眉眼儒雅,舉手投足散發(fā)著由內(nèi)而外的貴氣,和譚懷善的裝腔作勢不同,眼前的譚家人博物通達學(xué)富五車,巡撫大人出身文風(fēng)鼎盛的江南亦對他贊賞有加,說譚盛禮若在江南,文章也算出類拔萃的,論學(xué)識,譚盛禮不在他之下,念及此,韓博源抿唇,“我與你父親相識于微,如今看你出息,感慨尤多啊。”
論輩分,山長大人是譚盛禮的長輩。
論禮數(shù),山長大人也是譚盛禮的長輩,然而譚盛禮只論禮數(shù),不論輩分,內(nèi)里多少有點不滿。
譚振業(yè)站在邊上,時不時給他們添茶,并不答話。
韓博源此來是請譚盛禮去綿州書院做老師的,整個綿州,屬綿州書院最好,年年有無數(shù)的人踏破門檻往里擠都擠不進去,能做綿州書院的老師,更是無上的榮耀,韓博源認為自己此番前來必定能請動這位極富盛名的譚老爺,成就他敬賢惜賢的美名,哪曉得譚盛禮拒絕了,理由是自己孩子尚且不成器,沒有臉面教書育人。
韓博源臉上掛不住,耐著性子多番相勸,譚盛禮直言,“學(xué)生態(tài)度堅決,還望山長大人成全。”
話到這個份上,韓博源不好再說什么,然而常年的慈祥有裂縫的趨勢,最后,強顏歡笑地留下句‘這點倒是和令父很像,是我打擾了’。
譚懷善沒有功名,但念其乃帝師后人,好幾所書院有意請其坐館授課,奈何譚懷善清高,以‘才疏學(xué)淺,何足以教天下士’為由拒絕了,和譚盛禮拒絕他的理由差不多,但韓博源心里明白,兩者明顯有差別的,譚懷善好面子,打心眼里認為自己不配,譚盛禮則明顯瞧不起。
瞧不起他韓博源?還是瞧不起綿州書院?
走出譚家院門,韓博源臉上的笑消貽殆盡,后邊的人了解他,道,“都說這位譚老爺寬厚隨和,此番來看,名不符實啊。”
綿州書院選師極其嚴格,肯破格邀請譚盛禮,多是看城里讀書人擁護他,誰知人家根本沒把他們當(dāng)回事。
“山長大人,既是這樣,咱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譚振興他們挑著水桶回來時,恰好看到他們從巷子里出來,看他們年長,三人拱手見禮,得來的卻是人家微微不屑的嘴臉,譚振興喜怒形于色,面上頓時有些不快,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們看了會,嘴巴歪了歪,到底沒有說些驚世駭俗的話。
然而等進了巷子,他就憋不住了,“看到?jīng)]看到?jīng)],不知哪家的親戚,眼睛長在頭頂去了,要不是看他們年紀大,真想擺臭臉給他們看。”
譚振學(xué)抵了抵他胳膊,示意他小點聲,回眸望去,看不見幾人身影,但應(yīng)該沒有走遠,“大哥,你是不是皮又癢了啊?”
“我雖是倒數(shù),怎么也算個舉人了,出于禮數(shù)給他們見禮,不回應(yīng)就算了,前邊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鼻孔還動了動,別以為沒聲音我就聽不到,他在冷哼呢。”
譚振學(xué):“......”
而走出去幾步遠的韓博源:“......”這才是譚家人的做派,明面上彬彬有禮,暗地就道人長短。
譚盛禮,藏得更深罷了。
本覺得吃了閉門羹滿臉不快的他郁氣消散不少,和身后的人道,“咱們明日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以為這本會是我錯別字最少的,畢竟章章都修,結(jié)果我好像錯了哈哈哈感謝在2019-12-20 23:58:33~2019-12-21 22:05: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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